第27章

　　半夜三更時突然發生的爆炸驚醒了沉睡中的城市，原本寂靜無聲的城市瞬間喧鬧了起來。

　　被巨大的轟鳴聲驚醒的人們從窗子裏探出頭來，驚愕地看著那在尖塔的半腰處燃燒的火焰，看著那碎裂開的豁口，看得心驚不已。

　　而且還不止一處，有四個尖塔都在不同的方位發生了爆炸事件，幾乎是在幾分鐘的時間裏接連出事的。

　　城防軍迅速出動，全城戒嚴。

　　可是整座城裏的人都已經開始騷亂了起來，尤其是那些身份高貴前來參加壽宴的客人們，紛紛開始質問，甚至有部分客人表示要立刻離開星球。

　　就在這人心惶惶的時候，城市的上空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立體光幕。

　　黑褐色捲髮的男子出現在光幕之中，神色從容，面容嚴肅。

　　“諸位，無需擔心！”

　　這個星球乃至於這個星系統治者的繼承人巨大的影像浮現在城市的上空，發出有力的聲音。

　　“形勢已在我的掌控之中，這些試圖破壞我父親壽宴的恐怖分子已經全部被抓獲，今晚的事再也不會發生第二次。”

　　他面色嚴肅地說，聲音鏗鏘有力。

　　“我絕對不會容許任何人擾亂我父親的壽宴，任何妄圖做出這種事的人，都要做好準備迎接米亞家族的報復！”

　　安撫好市民之後，無數的光幕同時出現在各個客房的中間。

　　“各位尊貴的客人，對於讓諸位受驚的事情，我致以深深的歉意。”

　　光幕上的貝亞特彬彬有禮地說，微微點頭，向房間裏客人致歉。

　　“我以米亞家族的信譽保證，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第二次，請相信我們能夠保證諸位的安全，請諸位安心地留下來，參加我父親的壽宴。”

　　…………

　　花費了極大的力氣，將市民以及客人們都安撫了下來，整個城市再一次安靜了下來。

　　黑褐色捲髮的男子站在自己的房間裏，當通訊的光幕從他眼前消失的時候，那張溫和敦厚的臉迅速地被陰影籠罩，那彬彬有禮的神態也變成了陰冷的神色。

　　他的唇角上揚起一個高高的弧度，用鼻子發出一聲冷笑。他看著窗外那幾處被撲滅了火焰此刻焦黑一片的塔身豁口，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從胸口蔓延到他整個身體。

　　前所未有的優秀？

　　甚至甚于年輕時的你？

　　父親大人，很可惜，你老了，眼力已經不行了。

　　你所謂的見過的最優秀的年輕人，已經葬身火海——而殺死他的人，偏偏是在你眼中連他一半都比不上的我。

　　你老了，父親大人，米亞家族以後是我的天下——

　　“貝亞特大人！緊急通訊要求接入！”

　　一個焦急的聲音突然響起，擾亂了貝亞特的好心情。

　　他皺了皺眉，按捺下不爽的情緒。

　　“接進來。”

　　他口氣不好地說。

　　光幕瞬間浮現在他身前，上面的線條嗤嗤地撕扯了幾下，一個面色焦急的士兵出現在上面。

　　“貝亞特大人！特洛爾少將還活著！”

　　男子因為不悅而微微眯著的瞳孔陡然收縮了一下，瞬間從身體裏湧出來的憤怒和羞惱讓他剛才還溫和的臉在一瞬間扭曲了起來。

　　“怎麼回事？！”

　　他上挑的眼猙獰地瞪著光幕中的人，咬緊牙關，一個一個的字幾乎是蹦著從牙縫裏逼出來。

　　士兵的身影消失了，另一個影像出現在光幕上。

　　那是特洛爾一手抱著懷中的少年縱身躍出塔外的影像。

　　那緊隨他身後從粉碎的豁口裏噴出的灼熱火焰張牙舞爪著，卻連他的衣角都無法觸及。

　　光幕上的影像有些模糊，飛快地閃動著，可是就算有點模糊，也能讓人清楚地看見那個年輕人躍出高塔，然後矯健落地的身影。

　　緊接著，年輕少將帶著跟在身邊的少年飛快地消失在影像中。

　　貝亞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他的臉扭曲著，常日裏的溫文爾雅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表情在這一刻猙獰到可怕的地步。

　　不久前才享受了不到一會兒的快意感覺、還有對那個少將以及父親的嘲諷，此時就像是一個個耳光，一下一下狠狠地扇在他臉上，扇得他鼻青臉腫，扇得他體無完膚。

　　他的指尖在這一刻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憎惡而無法抑制地發起抖來。

　　【貝亞特，你若能有他的一半……】

　　這一句話，像是噩夢一般不斷在他耳邊迴響。

　　它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腦海中重複著，重播著，充斥著他的腦子，幾乎將要他的頭撐裂——

　　男子雙手撐在臺上，呼吸一點一點變得粗重起來。

　　他死死盯著影像中那個年輕少將身影，充滿了血絲而發紅的眼中是滿滿的惡毒和怨恨——

　　殺了他！

　　必須殺了那個傢伙！

　　那傢伙必須死！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

　　他身體深處像是有一頭猛獸在兇殘地嘶吼著，露出猙獰的獠牙。

　　他雙手撐在臺上，轉頭，用發紅的眼盯著站在他身後的侍從。

　　“調動所有城防軍！尋找那傢伙的蹤跡！就說是我的命令，幹掉他！”

　　“可是，貝亞特大人，這樣的動靜太大了，剛剛好不容易安撫下民眾，還有那些客人們……”

　　他的僕人為難地說。

　　“而且這個命令一下，您想要追殺特洛爾少將的事情就再也瞞不住了……”

　　“按我說的去做！”

　　他繃緊到極點的臉近乎痙攣一般抽動著，沖著自己的僕人吼。

　　“找到他！找到這個傢伙！殺了他！”

　　盛怒中的主人那從未見過的可怕的臉色讓侍從驚了一下，不敢再勸說，立刻將少主的命令傳達了下去。

　　但是他也沒敢真的按照貝亞特說的那樣直接下達尋找特洛爾少將並殺死他的命令，而只是傳達命令說，要抓捕兩個進行這次恐怖襲擊的恐怖分子，城防軍一旦遇到可疑對象，立刻就地格殺。

　　剛剛才安靜下來的城市又喧鬧了起來，無數的城防軍出現在街道上，不斷用搜索儀器查探著隱秘之處，像是要抓捕漏網之魚，讓剛剛才放下心來的民眾們又開始慌張了起來。

　　畢竟，漏網之魚沒抓到，就隨時有可能再次發生恐怖襲擊的事情。

　　再加上這些士兵不斷地四處搜尋，甚至為了搜尋闖入民居，整座城市又開始人心惶惶了起來。

　　貝亞特站在房間裏，面無表情地站著。

　　三塊光幕包圍在他周圍，上面的立體地圖不斷地閃動著，一條條深藍色的訊息在螢幕左下角不斷地刷動著，可是回饋來的消息，都只會讓他的臉色更加陰沉。

　　幾乎出動了整個城市的城防軍，也尋找不到那個傢伙的蹤影。

　　這幫沒用的傢伙——

　　砰地一聲巨響，大門被重重摔開。

　　正處於極度的煩躁之中，貝亞特回頭就是一聲怒吼。

　　“不准任何人進來你聽不懂是不是？！給我滾出——”

　　最後一個‘去’字瞬間卡在喉嚨裏，男子的眼陡然睜大。

　　他看著那個從門口走進來的高大身影，他的腦子在這一刻一片空白。

　　頭髮花白的老人一步一步向他走來，眼死死地盯著他，那張佈滿了皺紋的臉沒有任何表情。

　　明明已經老邁的身體，在這一步步之中卻散發出莫大的氣魄，那一步步踩踏在地上發出的沉悶腳步聲一下一下令人心驚。

　　這個老人就像是一座無法超越的巍峨高山，沉重地壓下來，壓得人無法呼吸。

　　老人在他面前站定，明明與他一樣高度的身軀，那盯著他的目光卻像是居高臨下，俯視著他，讓他幾乎窒息。

　　呆滯地和老人那嚴厲的目光對視著，貝亞特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試圖掙扎著發出聲音，可是他的唇艱難地蠕動著，連一口氣都吐不出來了。

　　他只能傻傻地站在那裏。

　　多少次，他以為他早已走出了父親的陰影。

　　可是到了現在他才知道，不管過了多久，他仍舊是那個站在原地畏懼地看著父親背影的孩子。

　　啪！

　　重重的一耳光，打得貝亞特側過臉去。

　　他側著臉，半晌沒有動作。

　　臉頰上在火辣辣的痛，滲入皮膚、滲入骨血，痛得讓人發瘋。

　　“您滿意了？”

　　那灼人的疼痛讓他終於重新掌控了他的聲音。

　　男子垂著頭，發出嘶啞的低笑聲。

　　“您說得對……我就是廢物，我就是連那個人的一半都比不上的廢物！”

　　第一次，他抬起頭來，與他的父親正面對峙，毫不客氣地沖他的父親低吼。

　　“您說的全部都對——全部都對！！我承認了！！您滿意了嗎！”

　　“反正比起我，你更希望那個傢伙做你的兒子——我輸了！我比不過他！我贏不了他！我承認了，我就是廢物——這樣您滿意了嗎！”

　　黑褐色的捲髮淩亂地散落在貝亞特的眼前，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清他的父親此刻的表情，只能看見父親和他相似的菱角分明的唇用力地抿緊。

　　他不想去看他父親的眼，他知道那眼中此刻肯定還是他看習慣的失望。

　　他知道他父親接下來會說出怎樣的話——

　　【你太讓我失望了，貝亞特。】

　　是的，父親，我讓您失望了。

　　一次又一次。

　　如果我不是您的孩子，如果您所讚歎的那個優秀的年輕人才是您的孩子，那該多好。

　　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而言。

　　老人抬起的結實手臂一下將他用力地推開，邁步向前，走到那三面環形的光幕之前。

　　他的手撐在平臺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光幕上的影像和下方跳動的訊息。

　　“立刻將所有城防軍都撤走！”

　　他用低沉有力的聲音下達命令。

　　他的身後，被他剛才一把推開的貝亞特有些狼狽地站在那裏。

　　他低著頭，褐髮淩亂地散落在他微微抽搐著的眼角，他垂在身側的手用力地攥緊，指甲深深刺進掌心裏。

　　他死死地咬著牙，幾乎要將牙都咬碎掉。

　　他的眼中除了怨憤和不甘，還滲出一分痛苦。

　　父親大人有多麼重視那個少將，父親對那個人有多麼讚歎，多麼喜愛——

　　他明明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他早就知道一旦被父親知道自己動了手會有怎樣的下場不是嗎！

　　“瑪斯，調動我的親兵。現在在這裏的，所有的，讓他們暗中搜尋。”

　　撤回所有城防軍的老人打開他心腹副將的通訊頻道，面色沉穩地下達命令。

　　“另外，開啟米亞星衛星系統，還有城市防衛系統，全力搜尋特洛爾少將的蹤跡。”

　　他說，語氣冰冷，斬釘截鐵。

　　“一旦找到，格殺勿論！”

　　貝亞特猛地抬頭，他睜大眼看著那個老人的背影，一臉的錯愕和難以置信。

　　他難以置信地想著是不是他聽錯了，是不是他憤怒過度導致他幻聽。

　　他就這樣站著，愣愣地看著他的父親轉過身，再次走回到他的眼前。

　　老人再一次高舉起右手——

　　又是啪的清脆的一聲響。

　　米亞侯爵再次給了他的兒子狠狠一耳光，力道之重以至於打得貝亞特整個人都向後踉蹌了一步。

　　“別說你不是廢物……就算真的是廢物，你也是我的孩子！”

　　老侯爵死死地盯著他說，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一貫冷靜沉穩的臉在這一刻因為憤怒而整個兒漲紅起來。

　　他沖著貝亞特怒吼。

　　“我的孩子！我要保一輩子！”

　　他吼完，再一次走回那光幕台前，目光灼灼地盯著螢幕上的影像。

　　他的眼神在這一刻像是盯住了獵物的老鷹，銳利到了極點。

　　他知道那個年輕的少將有多麼優秀，有多麼危險。

　　他知道那個年輕人未來成長起來會有多麼可怕。

　　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想要貝亞特與之交好。

　　他知道貝亞特是優秀的，但是那只是相對普通人而言，可作為米亞家族未來的繼承者，作為這個星系未來的掌舵者，這種程度遠遠不夠。

　　雖然宇宙之中表面風平浪靜，但是米亞侯爵敏銳的眼光早已看出來，在未來，不出十年，整個星際都將開始動盪。

　　戰爭的風暴將從帝國的中心開始席捲，向著整個宇宙擴散開來。等著他的孩子的將是一個戰亂而動盪的時代，在那個無比危險的時代裏，群狼環飼，你死我活……所以，貝亞特做的還不夠，在那個危險的戰爭時代裏，僅僅只是普通的優秀遠遠不夠！

　　所以他用最嚴厲最苛刻的方式對待貝亞特，所以他才一次又一次逼迫著貝亞特去做得更好、更優秀——為了讓貝亞特能在那個動盪的時代裏存活下去，為了讓整個米亞家族在宇宙中延續下去！

　　等他發現他的嚴厲和逼迫反而將這個孩子逼到另一個極端之後，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他已經老了，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他必須用盡手段為他的孩子保駕護航，為他的孩子留下盡可能多的資源和後手。

　　他看得出來，以那個年輕少將的能力，未來必定是一方霸主，所以他才放下身段主動與之交好，也是為了給他的孩子留下一個好的人脈。

　　只是沒想到……

　　……罷了，事情既然已經到了如今這種地步，那麼他現在該做的事只有一樣。

　　將這個未來會威脅到他的孩子的年輕人徹底扼殺在這個星球之上！

　　……

　　男人愣愣地站著，站在老人的身後，臉上火辣辣的在痛，他目光茫然地看著那個熟悉的背影。

　　不管過去多少年，這個人的背影依然是筆挺的，沒有絲毫彎曲。

　　不管過了多少年，他依然在仰望著這個人的背影。

　　他低下頭，咬緊牙，拼命地呼吸著，拼命地遏制住那突如其來湧上鼻尖的酸意。

　　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