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心繫
因是岸上草色青萌翠碧,鮮花如繡,還有遠處稻香搖曳,景色撩人,夏鈺之便吩咐將船靠岸,幾人棄舟登岸。
夜風樅樅,任是無情也動人,何況天際皓月當空,遠處蝥吟切切。
草地上鋪了錦褥坐墊,端端正正擺著幾隻大迎枕。早有丫頭隨侍在側,還預備了炕桌與小幾。幾上端端正正擺著些果碟杯盞,一壺加了冰糖與薑片的花彫透著濃香,陣陣沁人心脾。
眾人有說有笑,便在錦褥上落坐,由著小丫頭斟上酒來,滿滿飲了一杯。
望見碧穹繁星點點,高遠而澄澈,慕容薇到回味起如此場景,依稀有幾分少時嬉戲宮內的美好。只是想到如今各自的行事處境,一時添了唏噓,頗有流水無情的感懷。
隱藏的心事自然誰都不提,且把酒問東風,且共從容。這些相聚的日子恍如偷來的一般不易,到不知道該不該去珍惜。
夏鈺之早吩咐侍衛們捉魚,此時一隻魚簍裡盛著洗淨的鮮魚,還有好些扇貝。
已經有侍衛支起了架子,拿火把點燃松枝,將烤魚架子燒得旺旺。
小廚房的人候在旁邊,單等著替眾人烤魚,瞧著主子們坐下,趕緊過來行禮。
竟是去年冬日那場大雪時在小竹軒內,替慕容薇與弟弟妹妹烤栗子與紅薯的那位年輕廚娘,因上次侍侯得好,這次又被尚宮局安排到了船上。
慕容薇星眸一抬,竟認出了來人,含笑道:「竟然是你如今隨侍在船上?」
見大公主能認出自己,那廚娘十分開心,曲膝行禮回道:「奴婢秋香見過公主,尚宮局的吩咐,務必要侍侯好主子們。」
想著去歲那浮生偷閒的半日,因這廚娘的巧手添了不少樂趣,慕容薇便笑道:「原來你喚做秋香,當日那飯菜極為可口,本宮記憶猶新,不知今日可有什麼妙招兒?」
秋香偏頭凝思片刻,粲然回道:「公主可願在燒魚裡添些橙皮與冰糖,一則去腥,二則入味?」
當日廚娘心靈手巧,那一碗手搟面十分勁道,慕容薇如今竟還有印象。驟然又見到,心上便添了些最暖意,微笑道:「你的手意本宮自然信得過,且照你的法子制來便是,不用拘束。」
廚娘領命下去收拾魚鮮,慕容薇的思緒驀然回到那一日雪間的逍遙。
那日她重拾親情與弟弟妹妹同樂,還曾在宮中重遇顧晨簫。
前世與今生,慕容薇幾乎從未正視過對他的感情,如今睹月思人,卻驀然發覺,那人的一顰一笑,都已深深刻入骨中。
剝好的橙瓣切成小片,入口清香。單單咀嚼這個名字,慕容薇心間便泛起一陣如這鮮橙般酸甜清透又回味悠長的味道。
亦酸亦甜、亦發經過多年的陳釀,似酒染醉了離別與清秋。
初識相思,便是寂寞難捱。
前世與今生在腦中不停交織,端午節的湖畔,慕容薇驀然想正視自己的心意,想坦然尋一個與顧晨簫交會的方向,更想重溫昔年丹桂飄香的那個清秋月夜。
埋首在自己的臂彎前,任那牽掛與思念染綠了水波,隨著風兒蕩漾。慕容薇聆聽著太湖水緩緩拍打著礁石,心上的思念一時如荒草般滋長,來得猝不及防。
康南寧王府內,夜色如旖旎的清紗般撩人,顧晨簫又是長夜難耐。
方才接了烈琴的千里傳書,得知慕容薇依舊在歸程徜徉,顧晨簫的心思亦是如波如浪。他緩步庭外,伴著思念抬頭望月,忍不住拿出一直藏在袖中的荷包,撫摸著上頭的綠松石,如瞧見了那張清湖瀲灩的絕美面龐。
殿外竹影惶惶,灑落一地月光,似是平添了理不盡的相思。
初一的壽康宮內,秦恆想與西霞聯姻的話又一次在腦畔迴響。平生雍容顯貴的顧晨簫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惶恐,惶恐自己的出身配不上慕容薇的尊貴。
遙望太子東宮的方向,眼前閃過顧正諾猥瑣貪婪的臉,顧晨簫打個寒噤,心裡忽然興起了大膽的念頭。
月夜裡,他的脊背沉穩如山,似是驀然給自己攬了一付千金重擔。
夜深無眠,再將烈琴的信中寫著慕容薇名字的幾段重讀一遍,顧晨簫索性鋪開宣紙,依著記憶裡的樣子,一筆一筆勾勒著慕容薇恍若繁華盛景的容顏。
湖山相望,一種相思,兩地閒情。多年之後,慕容薇與顧晨簫倚欄回顧,憶及崇明八年端午節的夜晚,依舊有著少年悸動時的羞澀與甜蜜。
而太湖之畔,名喚秋香的廚娘手腳利索,極快地將魚去鱗開膛,鉋成兩片,抹了辛鮮醬料,再填入洗淨切絲的橙皮,便以銀簽串在架子上。
松木的芬芳一入味,廚娘悠閒將魚翻個身,拈著孜然、胡椒、芝麻鹽之類的調料,手法輕巧如天女散花一般,一揚一灑間均勻地沾上冒著熱氣的鮮魚,便有濃濃的香氣飄散在溫柔的夜色裡。
香氣裊裊,拉回慕容薇的思緒,她將目光投向南方的湖面。
水迢迢,望不見遠方的康南。只是夜色撩人,滿腹心事無從系,唯有精彩地重活一世,才不負前生悲壯一死。慕容薇從未向如今這般心思明確,既已錯過結髮前世,便一定要期許相系今生。
青蓮台裡,即將離開的他曾信誓旦旦說著後會有期,眸中亦有柔情如許。只是,隔了山水家國,慕容薇卻不曉得兩人還會有何樣的交集。
離了眾人,她鋪下手帕,獨自倚坐在一塊平滑的青石上,悄悄脫去鞋襪,將腳伸進清亮的水中。
前世加上今生,已有很久不曾這麼放縱過。清涼的水漫過足祼,溫柔的蕩漾著,似那經欲說還休的心情。慕容薇已然記不得,曾經十三歲的自己,眼裡除了蘇暮寒,又曾在意過什麼,和忽視過什麼。
溫婉關於孝昭五年的描述,每一日都像是用針刺著慕容薇的心口。無法想像,那樣幽若竹上清雪的男子,也會有華發早生、孤獨離去的一天。
汨羅園的十年監禁,不曾壓彎他的脊樑,卻因自己的辭世而被霜雪染白鬢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