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主夫人
傳說中, 懷瑜鎮曾出了一處上好的芙蓉玉礦脈,被當時的皇帝悉數采去砌了玉床、造了宮室, 從此懷瑜鎮再無瑾瑜。
起碼晏雪照沒有在這懷瑜鎮感受到不同尋常的天地靈氣, 就是將它說成窮山惡水也不為過。懷瑜鎮就像一處普通得有些醜陋的瘢痕,姿態隨意地嵌在山水之間。
前頭帶路的男子諂媚地回頭, 說, 「嗯公,那個藥……能不能……」
他算是嘗到甜頭了, 本以為這一輩子都注定得為那位主子效力,哪怕不甘不願, 哪怕身不由己。這一趟任務卻讓他遇到能為他解毒的人, 哪怕解藥充斥著一股血腥味, 於他而言卻無疑是玉露仙釀。
如果能再多一些就好了。
晏雪照抬了抬下頜,「這鎮子就是你們老巢?有什麼不尋常之處,說說。」
男子沒有得到解藥, 卻絲毫不敢怠慢,畢竟這位可是關係到他後半生的主, 立即點頭哈腰地道,「這懷瑜鎮表面上只是一個普通的小鎮,實際上人人皆是殺手, 路上的攤販甚至乞丐都不可小覷……」
晏雪照眉頭一動,仔細看了一眼遠處破敗的小鎮,餘光裡說話的男子仍躬著腰桿,不住地上下起伏, 晏雪照嫌棄地一撇嘴,「做甚麼這副模樣,正常些。」
男子一聽,訕訕一笑,挺起腰桿,臉色也嚴整了些,「在下以為……厲害的高人都喜歡看我們這樣……」
晏雪照不願搭理他,只道,「你要解藥,就幫我尋一個人。」「嘩」的一聲,他將畫像展開,心中暗忖,擱在平時,他才不願阿容的閨閣之作叫別人看了去呢。
男子仔細打量了畫作,笑道,「這人我見過,前不久到鎮上來的,怪怪,唇紅齒白的,比大姑娘生得還好,鎮上的人都一個勁兒地瞧……」
眼見晏雪照再一次不耐煩地看過來,男子急忙閉嘴,點頭道,「我這就去……」他看了一眼旁邊沉默寡言的紅衣少女,欲開口詢問。
「她你不能帶回去,你就說路上被人救走了。」晏雪照道。那位幕後之人處心積慮要抓一個小丫頭,指不定想怎麼折磨人呢。
男子面色一苦,「任務不能完成,這個月的解藥便沒了,這位高人,您可一定要可憐可憐我些啊……」
「去去去,別露破綻了。」
待男子走後,晏雪照才對身旁的紅衣少女道,「十一啊,我們先找一處破廟將就將就,回去了莊主大大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向來冷硬的十一突然支支吾吾起來,「好、好啊,莊主、大、大。」
半晌後,十一回來,「莊主,附近沒有破廟,倒有一處小山洞,我們……」她語塞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山洞便山洞吧,走,先打只野山雞。」
十一跟了幾步,面露困惑,「我們為何不能就在懷瑜鎮住下?只要小心些,應當不會暴露行跡的。」
晏雪照回頭,面色有幾分冷凝,「我覺得,懷瑜鎮的主子,應當認識我。」他很快沒有憂色,深深吸了一口山間的空氣,看向西北方向,「山雞在那裡。」
十一眼帶崇拜地看著她的莊主,大步跟上去。
而在雪域上,阿容正在向顧齊光學著做菜。
顧齊光向來不認「君子遠庖廚」這個理,阿容也不認。她想,若是能親手給爹爹做出一桌子菜來,該是多叫人驕傲的一件事啊。
阿容面上泛起甜蜜憧憬的笑來,偏頭看著捲起袖口姿態閒適卻認真的顧齊光,嘆道,「顧叔叔才高八斗又做得一手好菜,阿容好像什麼都不會,實在是有些自慚形穢了。」
顧齊光笑了笑,「阿容見過我筆下的女子吧。」
阿容不知顧齊光為何提這個,陡然被問起,像是突如其來的一場考查,叫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她認真答道,「顧叔叔筆下的女子,不論是在書中,亦或是畫中,大多是傷痛加身,卻又能鳳凰涅槃的,與時下教導女子相夫教子、溫馴順從的儒士大不一樣,阿容喜愛極了。」
她辨別著顧齊光的面色,見他輕微點頭,立即開心地接下去,「顧叔叔曾在《飲者集》中提過一位寡婦道姑,她挺過了無數苦難,然後苦難在她的眼裡留下了刻痕,她海納一切傷痛,目光滄桑卻平和……」
顧齊光點頭,「在遇到雪照之前,我是極為喜愛這類人的。」
他將熱菜裝了盤,口上道,「阿容的經歷比之一般的姑娘,並不算簡單了,但你的眼神乾淨溫暖。在這一點上你與雪照太像了,你們都是干淨之人。」
阿容的眼睛睜圓了些,無聲地詢問。
「若你是別的女子,我會希望看見一個才華出眾、眼神深刻、談吐不俗的阿容。但你若是我的女兒,我希望阿容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小丫頭,眼神乾淨、面頰飽滿,是一顆未經風雨的豐潤鮮妍的果子。你既是雪照的女兒,也可算是我半個閨女了,我自然最為喜愛你這般面貌。」
見阿容怔愣,顧齊光用沾了黑灰的手指點在阿容額心,笑道,「顧叔叔希望阿容學做飯菜只是出於喜愛,而非為了生存。也算是回應阿容前頭那句『自慚形穢』了。」
若說阿容先前對這位顧叔叔仍是崇拜多於喜愛,現在卻是喜愛多於崇拜了。她連連點頭,看著顧齊光笑起來。
晏雪照走後,阿容與顧齊光兩人已經同桌對食了好些日子,剛開始還有些許怪異感,後來卻是習慣了。
這日顧齊光倒是提起一事來,「待雪照回來了,便會為你辦一場山莊大會,為你正式改名,並立為山莊少主。」
阿容驚異抬頭,「改名?不是直接易姓嗎?」
「雪照想要親自為你取命。」顧齊光想起晏雪照眼帶驕傲地對他道『我閨女的名字當由我來取』,忍不住笑了笑,「他還不讓我插手。」
阿容抿嘴道,「若沒有顧叔叔把關,阿容心裡頭還有些忐忑呢,真不曉得爹爹會取出怎樣的名字來。」
顧齊光搖頭笑,「雪照他雖不愛文墨,卻讀過不少書的,阿容大可放心。」
「那少主一事……山莊裡的弟子不會覺得奇怪嗎?突然冒出一個少主來。」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他們又對你爹爹頗為推崇,必定不會牴觸阿容的。」
阿容放下心,想起山莊裡頭的人們,心思活絡起來,「顧叔叔帶我下山瞧瞧吧!阿容還沒有仔細逛過山下呢。爹爹帶出來的弟子,一定都很厲害吧。」
顧齊光笑著應下了,聽了阿容最後一句卻笑道,「你爹爹慣愛放養,那些個弟子大多數都是自學成才的吧。」
「爹爹是莊主,就不管這些?」
「雪照一日是葬劍山莊的莊主,江湖中人就不敢輕易冒犯葬劍山莊,山莊內的弟子外出只要亮出自己的身份便會被人禮待三分,這便是你爹爹的用處了。」
阿容聞言笑嘆,「爹爹這麼厲害啊。」
顧齊光笑容溫煦,「也就你敢隨意開你爹爹玩笑了。」
「不啊,顧叔叔也可以啊。」
兩人到了山腳下,來往的行人多起來,見了顧齊光都恭恭敬敬地喚他「靈均先生」,然後眼帶好奇地偷偷打量阿容。
有一個年紀小些的少年,自以為小聲地問旁人,「莊主夫人旁邊的姐姐是誰啊?」
旁邊的人面色很是尷尬,扯了扯少年的衣袖,連忙拉著他跑了。
不過一陣功夫,這處便只剩阿容與顧齊光兩人了。阿容不明所以地問,「莊主夫人?誰啊?」
見顧齊光不回答,阿容抬頭,「爹爹什麼時候有夫人的?阿容怎麼沒聽他提過?」
顧齊光被阿容扯了衣袖,低下頭來,微笑道,「沒有,他們說笑而已。」隨後率先邁出一步,「集市便在前頭了,阿容跟上來。」
「哦。」阿容應聲,立馬跟上去,隨即突然反應過來方才那句話的意思,面色精彩起來,又是想笑又是憋著的。
顧齊光則裝作沒看到,只是有些心疼阿容憋得通紅的面色。
阿容看著顧齊光文雅的背影,突然覺得他會被叫做「莊主夫人」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又要照顧爹爹起居,生得又格外好看,且在她到來之前,這山上頭只有爹爹與顧叔叔兩人住著。換作她,也是要暗地裡調侃幾句的。
接近年關,晏雪照仍是沒有回來,阿容不禁有些著急,生怕晏雪照出了什麼事。
畢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晏雪照雖功夫了得,卻備不住有些小人暗地裡使陰招害他。越是這般想就越是焦慮,飯都吃得少些了。
她重重一嘆,「當初要是我陪爹爹一起去就好了,也不用別人扮作我的模樣了。」
顧齊光安慰道,「若是你去了,你爹爹或許還會放不開手腳。沒事的,我有預感,他很快就能回來。」
待阿容看上去安心一些,顧齊光才叮囑她早些休息。
誰知,這夜竟是來了位不速之客。
他一襲雪衣,幾乎與雪地融為一體,叫人看不出行跡來。隨後,他悄無聲息地接近了山頂。
冬夜最是月朗星稀,皎潔的月色與雪白的地面相互照映,紛紛揚揚的雪花悄然降落,構成一幅安謐的冬雪夜景。
阿容的窗前多了一個人影。
他的目光靜謐溫柔地滲進窗內,裹夾著濃烈卻溫和的思念,絲絲縷縷地將屋內側躺著的纖細人影緊密包裹,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