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大早天還沒亮,村裏就熱鬧了起來。
高臺已經搭好了,掛滿了紅綢的臺子矗立在空地中間,透著濃濃的喜慶。
在高臺前方,桌椅板凳都已經擺開,靠近河邊的地方,村民們搭建了土灶,灶台邊連著長長的案板,村裏的婦人們站成一排,井井有條的處理著手中食材。
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悅。
老村長帶著幾個男人喜氣洋洋的將一套衣服送到楚周家裏,叮囑他們趕緊收拾好了過去。
莊夢笑著答應下來。
張韌強忍住不悅的情緒,冷靜問道:“莊姨,這是什麼慶典,怎麼還讓周周穿上喜服了?”
莊夢將衣服隨意的擱在桌子上,第一次露出冰冷的神情,“這是祭服。”
張韌克制著情緒問道:“這到底是在做什麼?”
莊夢卻沒有回答她,而是格外輕柔的摸了摸楚周,語氣有些惆悵,“你都猜到了吧?”
楚周眼睫顫了顫,聲音帶了點哭腔,“嗯。”
她笑了笑,冰涼的手指給他把臉頰邊的碎髮整理好,“不怕,媽能把你送出去一次,就能送出去第二次,他們傷不到你的。”
楚周握住她的手,“你不走,我就不走。”
“說什麼傻話,”莊夢把手抽出來,笑著轉頭對謝祈說道:“先生,外面我都準備好了,你們跟周周待裏屋裏別出去,若是有意外,還勞煩你多照應一下。”
“不管看到什麼發生什麼,都別出去,”她摸了摸楚周的頭,又強調了一遍,“我安排了……人來保護你們,他們都是好孩子,你們別怕,過了今天,就能回去了。”
說完莊夢拿著祭服轉身回了房間。
“媽!”楚周站起來想追,卻被張韌按住了肩膀,顯然這個時候他也意識到了莊夢的不同尋常。
莊夢在房間裏換好了衣服,她把頭髮梳起來都紮進了帽子裏,溫婉的眉眼被妝容勾勒的豔麗起來,再穿上特意墊高了的鞋子,抿著唇不說話的樣子,竟然跟楚周別無二致。
她推開窗戶,對外面輕輕說了一聲,“娘走了,你們好好保護哥哥。”
“知道了,娘。”外面傳來軟糯的童聲,她這才放心的往外走去。
楚周紅著眼睛看著緩緩走來的莊夢。
莊夢笑著捏捏他的鼻子,“多大了,還哭鼻子。”
楚周抱住她,說我們一起離開不行嗎。
莊夢沉沉的歎氣,將他從懷裏推開,“周周,媽跟這個村子,早就連在了一起,媽不能走,村子裏的人,也不能走。”
從村子裏開始信奉所謂的神靈開始,一切就都停不下來了。
莊夢扒開楚周的手,挺直了背脊,緩緩的往外走去。
外面的大門自動關上,彷彿將他們與這個村子隔離開來。
朝陽初升,在河邊投下粼粼波光,熱鬧的鑼鼓聲響起,神婆穿著一身寬袍大袖的衣服站在高臺上,“請聖童——”
敲著鑼鼓的男人們跟在莊夢身後,熱鬧的歡呼著。
莊夢面色平靜,緩步走上高臺。
神婆手上端著一碗水,圍著莊夢緩緩走動,一邊走一邊將碗裏的水灑在莊夢身上,嘴裏念叨著讓人聽不懂的祝詞。
香爐裏的一炷香燒完,神婆停下動作,抬起手臂,大聲唱道:“禮成,請神童入神殿。”
莊夢依言站起來,跟在神婆身後,緩緩的朝那間唯一南北朝向的屋子走去。
高臺下的村民發出熱烈的歡呼聲,婦人們端著剛出爐熱氣騰騰的菜,在宴席上穿梭,男人們笑容爽朗,舉杯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楚周緊緊的扒在窗口,看著莊夢紅色的身影緩緩走進了那間吃人的屋子。
他愣愣的瞪大眼睛,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張韌站在他身後,輕輕的給他拍著背。
“以前……進過那間屋子的孩子,再也沒有出來過……”楚周捂住眼睛,緩緩說道。
“村裏人都說神靈要選聖童侍奉,每年都會從村裏選一個男孩,作為聖童獻給神靈,神靈則保佑村子風調雨順,無災無難。”
“我媽怕我被選中,從小把我當女孩養大,但是沒想到我十歲那年,神靈還是選中了我……”
楚周壓抑著喉間的哽咽,“她趁著晚上,偷偷用木盆把我從河上送了出去。”所以他從小在孤兒院跟不同人家間輾轉著長大,一直絕口不提父母親人。
“你是……”張韌艱難的消化掉這段資訊,掩下了心裏的驚濤駭浪,緩緩拍著他後背,“莊姨不會有事的。”
楚周搖搖頭,沒有說話,莊夢的異常他早有疑惑,只是年少懵懂,直到長大後再次回來,他才確定了母親的不同尋常。
然而面對這些真心關心的朋友,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哥哥,你別哭了。”一張慘白的小臉從窗戶外面探出頭來。
“對,你別害怕,我們答應了娘會保護你的。”左邊又冒出來一個孩子的腦袋,用軟糯的童聲對楚周說道。
楚周哽了哽,瞪著窗戶邊忽然冒出來的兩個小腦袋。
兩個孩子的神情很天真,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但是也掩蓋不了他們慘敗的臉色跟黑洞洞的眼睛。
——明顯不是普通的孩子。
而且從他們進村開始,就沒看到過孩子,這些看著詭異的孩子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兩個孩子見楚周瞪著自己不說話,也怯怯起來,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往窗戶下面縮了縮,小一些的那個孩子小聲說,“我們是不是嚇到哥哥了?”
大一些的裝模作樣把他的頭往下按了按,“噓,不要說話了,我們躲到下面哥哥就看不到我們了。”
於是兩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就當真縮了回去。
其他人:“……”
這裏面大概就數從來沒見過鬼的楚周最驚訝,“剛剛的是什麼?”
曲宴寧和張韌同時說道:
“粽子吧?”
“只是小孩子。”
“……”楚周看了張韌一眼,問曲宴寧,“為什麼說是粽子。”
曲宴寧為難的看了一眼謝祈,支支吾吾的說,“長的跟電視劇裏的粽子差不多。”
楚周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們是不是知道什麼?”
張韌跟曲宴寧對視了一眼,這次很有默契的說:“就一點。”
楚周轉頭不理他們,拍了拍窗戶,問道:“你們還在嗎?”
蹲在窗戶根下的兩個小蘿蔔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問道:“哥哥在叫我們嗎?”
大一些的那個穩重的點點頭,說,“嗯,你上去看看。”
小一些的就怯生生的扒著窗戶爬了上去,尖利的小爪子牢牢的抓住窗戶,瞪大了黑洞洞的眼睛不好意思的問,“哥哥,你叫我啊?”
楚周看了看他尖尖的小爪子,努力的調整了心態,溫聲問道:“你們為什麼在外面,媽媽讓你們來的嗎?”
小蘿蔔點點頭,透著青色的臉蛋圓鼓鼓的,仔細看還能找到幾分可愛,“娘讓我們來保護哥哥,娘去打壞人了。”
心頭所想被證實,楚周攥緊手指,“是嗎?”
小蘿蔔笑了笑,露出一嘴尖利的牙齒,得意的說道:“娘可厲害了,壞人打不過她的。”
楚周勉強笑了笑,臉上有些憂慮,卻還是溫聲說道:“你們有幾個人?要進來嗎?”
小蘿蔔頭一愣,瞪大了眼睛看著楚周,躲在下面偷聽的大蘿蔔頭嗖的冒出頭來,“真的可以進來嗎?”
楚周笑了笑,看習慣了這兩個孩子也挺可愛,“嗯,進來吧,別在外面待著了。”
蘿蔔頭們歡呼了一聲,窗外響起一聲奇異的呼哨,隨後大門被打開,門縫裏一排五個小腦袋怯生生的往裏看著。
楚周抽了抽嘴角,說都進來吧。
五個蘿蔔頭歡呼一聲就衝了進來,他們衝到楚周面前,齊齊頓住了腳步,怯怯的抬頭望著他,叫哥哥。
如果不是一嘴的小尖牙,看起來就是一幕充滿溫馨的親人相聚了。
楚周試探著伸手,在他們頭上挨個摸了摸,除了體溫冰涼冰涼,跟常人沒什麼不同的。
他眼神暗了暗,跟蘿蔔頭們說起話來。
曲宴寧他們站在旁邊完全是一副驚呆狀態,楚周的接受能力比他們想像中要好的多。
正說著話的時候,地面忽然輕微的震了震,最大的孩子停住笑容,說,“開始了。”
五個孩子瞬間守在房間的角落,警惕的注視著外面的動靜。
楚周愣愣往外看去,卻見原本明朗的天空被厚厚的烏雲遮住,村子裏暗沉沉的,紅色的綢緞也遮不住沉沉的暮氣。
還在熱鬧的村民驚愕的停下慶祝,神殿裏神婆踉踉蹌蹌的跑出來,大喊著聖童是假的,神靈發怒了。
老村長上前扶住她,厲聲詢問。
神婆把神殿裏發生的事情迅速說了,神童被送進神殿后,神婆就開始做法請神靈出來,誰知道好不容易請出來的神靈,剛出來就被聖童襲擊了。
神婆大聲罵道:“那根本不是聖童,是莊夢!她變成惡鬼了!”
老村長抖著手,目光投向楚周家的兩層小樓,怒道:“竟敢惹怒神靈,莊周一定還在,我們得把他們找出來讓神靈息怒。”
他抬手一揮,大聲的讓其他人跟上,神情狂亂的村民們跟在村長身後,浩浩蕩蕩的朝著楚周家的小樓走去。
五個孩子齜牙,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吼聲,戒備的看著越來越近的人群。
張韌迅速的將門窗全部鎖好,看向謝祈,“怎麼辦?”
謝祈手指撚動佛珠,看著人群已經到了門口,才動了身形,他沿著牆根緩緩的走了一圈,幾個小蘿蔔頭看到他過來都瑟縮一下,努力的挺著小胸脯才沒退縮。
謝祈將珠串解開,取出四個佛珠,一個牆角放了一顆。
蘿蔔頭們難受的咕嚕了一聲,謝祈淡淡看他們一眼,指了指楚周方向,“不用守了,你們去那邊。”
蘿蔔頭遲疑的看著他。
楚周見狀連忙招了招手,讓他們過去,幾個小蘿蔔頭這才高興的跑了過去。
村民們聚集在門口,村長用力的推了推大門,卻沒有推開,只能大聲嚷道:“楚周,你們母子惹怒了神靈,難道還想全村人給你們陪葬嗎?”
屋裏沒有人做聲,幾個小蘿蔔頭憤怒的露出了尖尖的犬牙,要不是楚周在旁邊,估計已經控制不住的衝了上去。
外面村民的見他們沒有回應,等了片刻,便開始憤怒的砸門,地面的震動更加激烈,甚至可以聽到遠處傳來嘶吼聲。
外面的村民急紅了眼睛,紛紛回去了拿了鐮刀鋤頭開始砸門。
牆角的佛珠發出淡淡的光芒,脆弱的門板紋絲不動的屹立著。
楚周忍了再忍,還是沒忍住質問道:“就算今天把我送出去了,下一次你們又打算送誰呢?”村裏已經沒有年輕人,新生兒更是沒有,挨過了這次,下次又能找誰來平息神靈的怒火?
村民們紅著眼睛砸門,根本沒有回應他的質問。
曲宴寧站在謝祈身邊,他的目光落在木門上,濃烈的黑氣正順著門縫湧進來,他輕聲問謝祈:“這些村民,到底是人還是鬼呢?”
謝祈側了側臉,嘴邊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自然是人。”如果是鬼,他也不會等到現在。
有時候,瘋了的人,比惡鬼更可怕。
地震一陣接著一陣 ,窗外的嘶吼聲越來越大,村民們仍然在鍥而不捨的砸門。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不知道過了多久,地震平息下來,烏雲遍佈的天空放了晴,外面的村民傳來驚恐喊叫聲,隨後如鳥獸散去。
蘿蔔頭們歡呼一聲衝過去打開門,撲到了來人身上。
莊夢一身紅衣淌著血,神情卻很溫柔摸了摸他們頭,“沒事了。”
楚周走到她面前,“媽。”
莊夢想摸摸他的頭,卻發現尖利的指甲還沒收回去,她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楚周,說,“沒事了。”
楚周握住她的手,說那你呢,“你受傷了嗎?”
莊夢不自然的笑了笑,想把指甲收起來,但是她搏鬥費的力氣太多,又受了傷,尖利的指甲只能這麼直戳戳的露在外面,昭告著她的不同。
楚周扶著她的胳膊,將她扶到桌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又有些躊躇的移開,“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喝這個。”
莊夢搖搖頭,接過水喝了一口,乾澀的嗓子這才好了一些。
楚周沉默的坐在她對面,“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莊夢神情有些茫然,像在回憶往事,“我生完你,再醒來,就是這樣了。”
二十五年前,她懷上楚周不久,楚周的父親就出了意外的過世了,村裏人覺得她晦氣,便又少了往來,家裏沒有長輩親人,她一個人度過了最艱難的幾個月。
後來半夜生產的時候,她實在疼得不行,便咬著牙去找村裏的接生婆,接生婆住在村尾,她住在村頭,她挺著個大肚子,走到一半就不行了,在半路上忍著痛把孩子生了下來,自己卻失去了意識。
等到她再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跟其他人,已經不一樣了。
好在村裏人跟她接觸的少,她抱著孩子回了家,小心翼翼的將孩子養大,隱藏著自己的與眾不同。
莊夢輕聲說道:“後來你們應該也知道了,村裏人想把周周獻給神靈,我當時沒什麼能力,只能偷偷把周周送了出去,只是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他們還不是不肯放過我們母子。”
“既然這樣,就只能魚死網破了。”
楚周上前,輕輕將她擁進懷裏,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他忽然想起小時候,每到冬天,莊夢的身上就會又冷又冰,手上的皮膚還會潰爛,莊夢那時候騙他,說是手上長了凍瘡,現在想來,多半是身體在腐爛。
緊緊抱著懷裏冰涼的身體,楚周輕聲說,“對不起。”這麼多年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
莊夢拍拍他的手,笑道:“跟媽有什麼對不起的,媽為了你,什麼都能做。”她說著向旁邊的蘿蔔頭們招招手,“這是還你小的時候,我無意中撿到的幾個孩子,你以前還跟他們一起玩過。”村裏的新生兒越來越少,偶有生下來的,也都是死嬰,這幾個孩子就是被村民拋棄的死嬰,他們跟莊夢一樣,都是死去了又重新活過來的。
蘿蔔頭們上前抱住楚周的腿,身高只到楚周膝蓋上面一些,嘴裏怯生生的喊著哥哥。
楚周笑著拍拍他們頭,問接下來怎麼辦。
神靈已經消失,村子裏的事情卻還沒有解決。
張韌說:“接應的人還在外面,這些村民……怎麼辦?”
謝祈說:“活人的事,自然是交給活人管。”
村民對他們已經構不成威脅,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出去後報警,讓員警來處理。
第二天,吃過早飯,張韌就準備出村下山。曲宴寧他們則留在村裏,等員警過來處理完了,再一起下山。
莊夢則帶著幾個孩子在村子裏住著,等到員警來的時候再躲一躲。楚周本來想先帶著他們回申市,但是莊夢堅持不同意。
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還是謝祈說整個村子已經形成了聚陰池,活人住著不好,但是對莊夢他們卻是最好修煉地點,強行帶著她們離開,反而不利於她們的修煉。
楚周這才悶悶不樂的消停了。
張韌在村口跟他們道別後便往村外走去,穿過狹窄的山谷,外面接應的退伍兵看到他出來頓時振奮起來,張韌擺擺手,沒有多說,一行人迅速的下了山。
張韌家跟上面有點關係,沒有走那些複雜的程式,當地的警察局直接派了武警進山。
第三天一早,荷槍實彈的武警就抵達了風戶村,將村子圍了個嚴嚴實實。
莊夢已經事先帶著幾個蘿蔔頭藏了起來,員警們分成兩隊,一隊去搜查村民,還有一堆去那間神殿裏搜查。
神靈消失,村民們神情灰敗,從家裏出來的時候,一個個面容蒼老,精神萎靡。還有不少身上包裹著的嚴嚴實實的村民也被搜了出來。
這些村民身上都長了大大小小的毒瘡,員警不知道有沒有傳染性,只能先將他們隔離開。
另一隊去搜查神殿的員警,也在神殿的後面發現了一處暗道,順著暗道找過去,他們找到了一個很深的山洞。
山洞裏彌漫著一股惡臭,員警帶了防毒面具進去,發現裏面全是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