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噩耗
霧清渾渾噩噩地走向街頭,李芸像一個說書先生一般正眉飛色舞地講著什麼,霧清一下擠進人群最前面:「你說段韶峰怎麼了?」
李芸兩撇小鬍子一翹,又得意洋洋地講起了他的見聞:「哎呦清哥兒我就知道你得來,你小峰哥現在不做糧草兵嘍,杭州守城的將軍看上他了,把他調到自己手底下了。」
霧清聽了卻滿心焦急:「那,那你見到他了麼?」李芸摸摸鬍子說道:「那怎麼見得到呢,但杭州城裡都在說他,他帶著人燒了敵軍的糧草為杭州駐軍爭取了三天時間呢。」
聽著聽著,霧清的心好像慢慢穩當了下來,他對段韶峰是一點迷信的,從小到大段韶峰一直走在他前面,投下的陰影可以把霧清整個人籠進去。聽段韶峰在杭州城守著他就莫名地心安,覺得胡人的鐵蹄無論如何也踏不到汀溪來。
他回去以後在譚父房前跪了一夜,他娘和二哥誰也勸不動,只好看父子倆僵持著。
跪到第二天中午,霧清終於堅持不住了,他頭往下墜的時候聽見院外有人大聲地吼著:「打勝仗了!打勝仗了!」霧清傻乎乎地咧嘴笑了,就算馬上要以頭搶地也值了。
譚父最後還是同意了霧清的請求,父母和二哥二嫂先去投奔在福州的親戚,自己守著茶園,等著譚雲林和段韶峰。
譚父臨走的時候哽咽地捧著霧清的臉,淚水嵌進了臉上的溝壑:「以後沒有爹娘在身邊,什麼事都要萬分警醒。」譚母在旁邊拉著他的手:「半個月就給我們寫信,聽見風聲馬上就走,自己的命最要緊。」
霧清一個勁地點頭,眼眶像被熱氣熏過一樣紅,但就是使勁憋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送走了父母,霧清回到了原來的家,原來熱熱鬧鬧的一家人現在就只剩他一個了。
他每天除了在莊子裡分揀茶葉,打包分類就是去街上和官府門口打聽一些軍隊的消息。
戰事膠著了兩個月,五月份的時候,陸陸續續有杭州人路過汀溪鎮,不管老少貧富,在逃難的時候都是一樣的狼狽。杭州城被攻下來了,兩廣的軍隊至今還未整飭好。
霧清從三月就沒收到一張北方的家書,一聽杭州城淪陷,手上的那點茶葉也揀不清楚了,恨不得自己能生出一個水火不侵的金剛之身飛到杭州去。
霧清決定收拾東西去汀溪鎮北邊的一個大村落看一眼,就算是一點點消息也好。
臨行頭一天,譚雲林回來了。霧清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薄暮時分,已經很久沒有人扣
過的柴扉突然響了,打開倉庫的門就看見黑得他都快不認識的譚雲林愣愣地杵在門外,整個人就像失了魂一樣。
「大哥!大哥!」譚霧清高興地一下子撲倒他的身上,還像小時候那樣圍著他歡歡喜喜地轉了一圈。「大哥你怎麼回來了?我峰哥呢?你們打勝仗了麼?」
譚雲林趕緊把他搡進了倉庫裡,砰地把門關上了。「噓。」譚雲林示意他不要聲張。霧清睜大好奇地看著他。聽見周圍沒有人聲,譚雲林一直繃著的那根弦終於斷了,他鬆開霧清頹然地滑坐在地上。
「大哥沒用,當了逃兵。」霧清心頭一緊,有些茫然地說:「當逃兵是要掉腦袋的……」
譚雲林瘋了一樣地揪著自己的頭髮,一個七尺男兒此時像個幼童一樣哭得一塌糊塗:「太慘了,江北現在太慘了,我們路過的那些村子,已經都不算是人間了。」
霧清心疼地蹲下來抱住他:「沒事,大哥不怕,我們去南方,爸媽都已經去那邊住下來了,現在這麼亂我們小心一點,沒人會知道你是逃兵的。等峰哥回來了,我們就一起南下。」
正在默默流淚的雲林突然抬起頭定定地看著霧清,他的眼神讓霧清莫名地感到恐懼。「霧清。」雲林剛開口,霧清就似有所查地後退了一部,輕聲道:「你先等等,哥我給你沏杯茶喝。」
他慌亂地跑過去找茶葉,雲林的聲音在他背後格外冷靜地響起:「韶峰不在了霧清,他在守杭州的時候戰死了。」
茶壺直直地掉到了地上,霧清兩步跨到雲林面前,揪住了他的衣領,脖子上的青筋勾勒出他的憤怒:「你胡說!峰哥已經當上隊官了,將軍還很賞識他。」
雲林倏地落下淚來:「那一仗太慘了,我們根本等不到援兵,城裡的百姓早都亂成了一片,根本就守不住了。後來我在城下清理屍體的時候找到的他,臉都已經認不出來了,但是我翻到了他掖在懷裡的霧裡青和遺書……」
譚雲林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拿出那個帶著道道血痕的包裹,霧清抓了兩次都沒有抓住,眼前浮現著光怪陸離的畫面,眼前突然變暗模糊了起來:「是天陰了麼?」
霧清夢到了自己還很小很小的時候,話剛剛說利落,走路走得也晚,巷子裡的小男孩們活蹦亂跳上房揭瓦的時候,他只喜歡安安靜靜地坐在家門口,是個挺不合群的小孩。
只有段韶峰肯帶他玩,他一點也不嫌棄自己軟綿綿的說話腔調和邁不開步子的小短腿。「你也是喝我娘奶水長大的,就算是我兄弟了,以後峰哥帶你玩。」
從此以後,段韶峰屁股後面就多了個小跟屁蟲。巷子裡的孩子存心耍他,教他如何向段韶峰表達感謝。於是,霧清就傻乎乎地讓他們在自己後背寫上「我是段大哥的小跟屁蟲」幾個字。
那時段韶峰已經七八歲了,看霧清獻寶一樣地向他展示自己的後背,怒不可遏地從家裡拿了根打狗用的棍子,從東街到西街,所有欺負過霧清的小孩都被嚇唬得屁滾尿流。
再之後呢?兩個人漸漸長大了,十二三歲的時候,段韶峰明顯跟他疏遠了,再也不主動找他玩了。自己死皮賴臉地去纏著他,他總是避免和自己發生任何肢體接觸,眼神也是躲躲閃閃的。
又過了兩三年,好像是自己終於憋不住了,不明白段韶峰對自己的疏遠,也按耐不住心底陌生的情愫,在那個被聒噪蟲鳴擠滿的夜裡沒羞沒臊地說了一通昏話。
再之後兩個人就偷偷摸摸地在一起了,會在沒有別人的地方羞澀而興奮地交換親吻,聽對方反覆咀嚼自己的名字。段韶峰的肩膀比他寬很多,總能把自己全須全尾地摟進懷裡。
自己就像只採蜜的蜂兒,把頭埋在他肩膀上,如履薄冰又無比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氣息,每當這時候,段韶峰就會嘲笑他:「我家伢兒怎麼跟只小狗似的啊。」
霧清倏地睜開了眼睛,眼前依舊是朦朦朧朧的一片,他大哥面色蒼白地坐在床邊,彷彿是個一戳就破的紙人。「霧清可你醒了,眼睛只是暫時的,慢慢調理就還可以在看清楚,你現在最重要地是要冷靜下來。」
一陣涼風吹得霧清打了個寒顫,明明在六月,他卻冷得像一個高燒病人。他看了看模模糊糊的天,像是要下雨的樣子:「看不清就看不清吧。」反正這世上也無甚好看的顏色了。
雲林以為他是接受不了眼睛看不清的打擊,趕忙解釋道:「我們明天就往福州走,去找爸媽,到那邊我們安頓下來,找個大夫好好調理,不會落下毛病的。」
霧清淡淡地把頭轉向裡側,默默地數著枕巾上的垂穗:「你去找他們吧,我……我不會走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霧清不哭,你峰哥的主角光環會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