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時節入冬了,車窗外的天空不再是萬里無雲,而是變成了一片灰濛陰霾。
坐在保母車上,韓思芳怔怔地望著外頭,像這種可以讓她發呆的片刻時光,對她而言已經是最珍貴的奢侈。
她眨了眨眼,目光沒有焦距。
已經過了三個月,她仍然不時就會想起陳士誠;想起他的冷漠,想起他的淡然,想起這十多年在他身上所造成的改變。十幾年前他是那麼的溫柔,從來不會生氣、總是充滿著耐性、把她當成公主一樣捧在手心。
說來也挺好笑,自己打從國小三年級開始,就一直幻想著長大之後可以嫁給士誠哥,豈料,最後這個夢想竟徹底毀在一群無知又荒謬的鄰居手裡。
士誠哥應該是恨她的吧?只是沒說白了而已。
這其實也不是什麼令人意外的事,畢竟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卻無法為他挺身而出,僅是眼睜睜地看著那段荒腔走板的發展,一步步把他給逼出了社區。
憶起那一夜她鼓起勇氣索吻,卻被委婉拒絕,她的胸口便止不住地發疼。
她還能再繼續加油嗎?她還能夠再更努力一些嗎?努力讓他原諒她,努力讓他漸漸喜歡她,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
「文娟,」她側頭喚了一旁的經紀人一聲,道:「妳幫我看一下,這兩天我還有哪些工作?」
許文娟從手上的記事本裡抬起頭來,瞟了她一眼之後,從提包裡又拿出了另一本筆記本翻了幾頁。
「明天要錄訪談節目,八點就要進電視臺準備,下午一點要到片場去拍『陽光咖啡廳』,晚上八點準時要上政霖大哥的節目。」許文娟又往下翻了雨、三頁,才道:「後天一大早要到福隆去拍那支礦泉水的廣告,下午要進棚補拍室內的鏡頭,晚上要到電視臺去試連績劇的服裝。」
她啪的一聲闔上本子。「暫時先報告兩天的行程,怎麼?幹嘛突然關心自己的工作?」
「我已經三個月沒有放假了。」
「上星期不是才讓妳休息過了?」
「……才半天,哪能算是什麼休息。」
「不然妳想休息多久?」許文娟表情不苟言笑,彷彿每天都有人欠她八百萬似的,「妳現在正值事業的高峰期,不好好努力可以嗎?」
韓思芳沉默了幾秒,一度想反駁,卻又覺得跟經紀人爭論這個也沒什麼好處,索性別過頭去,再次望向車窗外的天空。
「下星期一。」
半晌,大概是不想操壞了公司最賺錢的金雞母,許文娟歎了口氣,有些不情願地道:「下星期一我會幫妳把時間空出來,妳好好休息吧。」
韓思芳愣了愣,轉過頭來直勾勾地看著她,眼底帶了抹懷疑。
許文娟回睨了一眼。「看什麼?反正工作還是得做,又不是放了假就可以不用做。」她冷哼了聲,將記事本收進提包裡,「妳多放一天假,之後還是要壓縮自己的時間把事情做好。」
韓思芳靜了一會兒淡應了句,「我知道,妳最好了。」
「嘖,妳真是……」許文娟又露出了那副不以為然的臉,刻意望向車窗外,終究還是忍不住多唸了幾句,「人家待這一行的,是巴不得工作愈多愈好,趁著自己還有名氣,能多撈就多撈點,哪有人像妳這樣?」
聽了,韓思芳低下頭,露出微笑。
雖然文娟總是這麼嚴苛,而且一點也不親切,但她知道對方說穿了也是為了她好。演藝圈競爭激烈是眾所皆知的事,只要曝光率些微下降,馬上就會有後進新人爬上來把她給取代掉。
這些道理她都懂,然而,這幾年下來,她總是忍不住問自己--
這真的是她要的嗎?就這樣一直被鎂光燈包圍著她就會幸福嗎?
那張字條就夾在陳士誠的汽車擋風玻璃上。
他起初不以為意,猜想大概是打掃阿姨、或是院所警衛留給車主的訊息,例如:「某月某日停車場將施工整修」,或是「某月某日停車場將進行消毒工作」之類的提醒事項。
但他猜錯了。
上次兜風的地方見。
字條上短短幾個秀氣的字,他立刻就知道誰是字條的主人。
坦白說,在理解到是「她」的那瞬間,說不高興絕對是自欺欺人,可是轉念想,為了一時的愉悅而貿然踏出第一步,那麼往後接踵而來的災難又將怎麼處理?
最基本的一點,她是女藝人,而且是紅透半邊天的女藝人,任何男女關係勢必會對她造成衝擊;反之,他只是個平凡的外科醫師,若是戀情不幸浮上了檯面,肯定也會影響到他的工作。
再來一點,當年他搬離雲華冠喜的時候,和鄰居當然鬧得不怎麼愉快,而所謂「鄰居」也包括她的父母親。萬一,當然這只是舉例,倘若有朝一日他們認真談了感情,他又該怎麼應付她的父母?
曾經,他待韓爸韓媽有如自己的長輩般敬愛、體貼,可他們卻寧願相信別人的話,也不願意相信他……
陳士誠!你真是豬狗不如!虧我一直把你當成親生兒子看待!我們家對你不好嗎?你為什麼連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
唉,又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將手上的字條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裡。
他決定不去赴約了。明知道樣發展下去肯定是一場災難,那麼他又何必偏往地獄裡走?還是別去了吧。
他開著車,直駛回家,吃了飯、沖個澡,把自己關在書房裡,點了一盞檯燈,埋頭苦讀最新一期的臨床醫學原文報告。
別去碰她,別去招惹她。
這是他給自己的警告,也是他一直放在心裡的低喃。
他刻意以忙碌來逼自己忘了那張字條,麻木自己的想望。然而,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心裡頭就是有一股隱隱約約的牽掛懸在那兒,彷彿有人拿了小小的魚鉤在拉扯著他。
過了不知多久,疲勞感漸漸浮現,他發覺自己精神開始無法集中,索性闔上文件,關了檯燈往臥房走去。
躺上床的時候,氣溫似乎又下降了些。他不自覺地瞥了眼床頭櫃上的鬧鐘,將近十一點了。
突然,他心裡沒來由地一陣浮躁。
山上的氣溫肯定更加寒冷,現在時間都快深夜了,她應該自己離開了吧?
嗯,應該是,肯定是。這年頭大概不會有人那麼傻,擺明被放鴿子了,還獃獃地在寒風中等待。
況且,她在留下字條的時候,或許也有考慮過他可能不會看到字條,或是留在醫院裡加班,又或是被他當成無聊的惡作劇……
他在心裡構築了幾十個不要上山的理由,最後卻敗給了一個想像中的畫面--想像她在寒風中,獨自一個人站在黑暗裡等他。
思及此,他終於撐不下去,立刻掀開被子跳下床,換上了厚重保暖的衣物,然後拿了手機、皮夾、車鑰匙就衝出家門。
雖然她不太可能還在那裡傻傻地等待,可他就是無法忍受那個「萬一」。
萬一她道在那裡,萬一她遇上了什麼壞人該怎麼辦?
想到她一個女孩子三更半夜還孤單待在山上,他就算是拿酒把自己灌醉了也難以睡得安穩。
他一定得上山一趟,就算是自己多慮了也無所謂,就算是自己自作多情也沒關係,他一定得去看看才行。
山上正飄著雪霰,當陳士誠抵達大屯山自然公園時,那兒連一盞燈也沒有。
今日並無明月,熄了引擎之後,少了汽車的大燈簡直伸手不見五指。他硬著頭皮摸黑走上階梯,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這樣的時段,這樣的天氣,有哪個笨蛋會到這裡來?
有!他就是其中一個!
他踩著急促的腳步走了一小段路,不知為何有些氣惱,途中只遇見一對情侶邊嬉鬧著正要離開,便沒再遇見什麼人。
又走了幾步路,他停下腳步,朝著遠處眺望,然而可見的視野實在有限,四周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算了,就這樣吧,她不可能還在的。有了這樣的想法之後,他甩甩頭、撥了撥頭頂上的雪霰,打算就此掉頭回家。
就在這時,他彷彿隱約看見橋上有個嬌小的身形,頓時怔住。
那會是她嗎?還是自己眼花?
胸口裡的情緒激昂起來,他立刻提步往橋上的方向走,或許是厚重的腳步聲引起了對方的注意,對方朝他望了過來。
「……士誠哥?」
沒錯,是她的聲音。
焦慮的心情瞬間被一股怒火給取代。
「妳到底在想什麼?!」他不由自主地拉高了聲調,大步朝她走近,同時迅速地脫下身上的圍巾、外套,「妳知不知道現在山上的氣溫是幾度?」
他將自己的圍巾繞住了她的頸、將自己的羊毛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後強勢地將她擁入懷中。
韓思芳呆住,突如其來的擁抱讓她頓時失措,只能在他懷裡僵直著。
「萬一我沒來怎麼辦?」他嘴上雖然怒聲斥責,雙手卻拚命地搓著她冰涼的背,讓她回暖,「萬一妳失溫了怎麼辦?荒郊野外的誰來救妳?」
此時此刻,看不見彼此的眼神,只聽得見彼此的聲音,以及他身上那股純粹的男性氣息。
韓思芳忍不住揚起唇角,眼尾卻悄悄濕潤了些。
「還好我有來。」她輕聲道。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吧?」他放開了她,卻又牽起她的手,簡直像是握著兩支冰棒一樣。他試著搓暖她的手,心裡又氣又疼,「妳真的是有夠亂來!山上這麼冷,連手套也不戴,妳以為妳有多強壯?」
她笑了笑,道:「我上山的時候沒這麼冷嘛。」
聞言,他頓了下,有些意外。「妳……等了多久?」該不會是從白天等到現在吧。
她卻只是聳聳肩,「我忘記了,應該不會很久吧?」其實她下午兩點就在山上了。
他沉默了幾秒,很想再罵罵她,可是念頭一轉,她都快凍成了冰棒,還是先下山比較實際。
「走。」他拉著她就往回頭路走。
「去哪?」
「當然是先上車再說。」
她沒應聲,沒反抗,就這麼任由他牽著。即使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膚都已經凍到骨子裡去,可她的心裡卻暖得彷彿就要融化。
上了車之後,他打開車內的小燈,這才發現她的一頭長髮幾乎被雪霰沾濕了一大半。
「妳頭髮濕了。」
「我知道啊。」
「妳…」他深呼吸,閉上了眼,差點又要抓狂。
「哎喲,沒關係啦,這點程度又不會怎麼樣。」她笑嘻嘻的,抬手插入髮隙裡隨意撥了幾下,「我拍雨戲的時候也常常一淋就是幾小時,還拍過在雪中追人跌倒的爛梗呢!喔對,還有一次啊,我--」
「妳拍戲怎樣我管不著,」他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但如果妳是為了等我才把自己搞成這樣,我就不得不管。」
聞言,她瞬間靜了下來,心裡突然有種酸酸澀澀的感覺。
不得不管?所以士誠哥會出現並不是因為擔心她,而是單純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
失落的情緒毫無預警地湧上,像是從天堂的門口被推回了地獄。她勉強抿抿唇,牽了牽嘴角道:「好啦,下次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
可如果不這樣,她還有什麼機會能再見到他?
想想,他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急診室的工作那麼繁重,不僅壓力大、工時也長,她卻還是任性地要他上山來見她。
思及此,遲來的內疚感緊緊掐著她的喉頭。
難得的沉默,讓陳士誠忍不住猜想是不是自己太嚴厲了些?他猶豫了幾秒,乾脆關了小燈,來個眼不見為淨。
她那受了傷的模樣令他幾乎招架不住。
他發動引擎,迅速駛離了停車場,往下山的方向離開。
沿途她不再說話,這點很反常,完全不像上一趟來這裡時那般聒噪……突然,一個念頭刷的閃過,陳士誠想起了同事所說的那句話。
她本人非常沉默。
他不由自主地轉頭輕睞了她一眼,見她身上根本無一處是乾爽舒適的,他眉一擰,遂道:「我直接送妳回家。妳住哪?」
「別……」她抬起頭來,有些心慌,「不要送我回家,我怕有人會看見,或是--」她打住。
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生起,兩個人不約而同想起了當年。如果,他當時沒蹲下來觸碰她的腳;如果,他當時沒有把她給帶進門;如果……
陳士誠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氣,再重重地吐出。
「或是什麼?」他目視前方,語氣十分平靜。
她遲疑了幾秒,故作輕鬆地笑道:「唉,你知道的嘛,有時候會有無聊的記者蹲在我家附近,看看能不能讓他撿到什麼獨家;偶爾也會有閒閒的人在門口堵我,想拍個幾張比較有話題性的照片,然後轉賣給報社或週刊。像是我的素顏照啦、我帶誰回家啦……」
「那回我的地方總可以了吧?」他突然打斷了她的話。
聽了,她頓住,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接著猛然回神,故作賊兮兮的笑笑,道:「這麼乾脆?不怕被我襲擊嗎?」
他冷笑一聲,連看都沒看她一眼。「除非妳對我下藥,否則這輩子想都別想。」
「呿,這麼瞧不起我?」
她雖是輕鬆抗議、神情帶笑,可心裡卻還是有一股若隱若現的酸楚。
在演藝圈闖了這麼多年,雖然不是頂尖,但好歹也曾經被封為「宅男女神」、「最想交往的女明星」、「男人認為最具魅力的十大女演員」等頭銜,然而在他的面前,她突然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
這就是所謂的「天生不來電」嗎?
陳士誠岔開了話題,也打散了她腦中原有的惆悵。
「妳現在還是住在那裡?」
他們倆都知道「那裡」指的是哪裡。
「沒有,我搬走很久了。」她低下頭。
聞言,他靜了幾秒,才道:「說的也是,妳應該早就搬到了保全比較嚴謹的地方吧?」例如豪宅之類的。
她沒答腔,只是笑了笑。
「一樣跟父母住在一起?」他又問。
她頓了一下子,才緩慢點頭。
「喔。」他應了聲,不再勉強找什麼話題,專心於前方的路況。
十幾分鐘過去了,車窗外的景色也不再是漆黑一片,逐漸有了路燈、有人行人、有了店家。
「妳有辦法爬到後座嗎?」陳士誠突然開口問了一句。
「……欸?」她回神,轉過頭來看著他,像是沒聽懂他的話,「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妳有辦法爬到後面去嗎?」
她回頭看了看後座,道:「可以、幹嘛?」
「我待會下車去買杯熱可可給妳,妳躲在後座比較不會被發現。」
「啊!」她卻低聲驚呼了一下,「我不能喝,不用麻煩了。」
他頓了頓,「為什麼不能喝?」自己應該沒記錯才對,她小時候最愛的就是他沖泡的熱可可。
「為了控制體重,經紀公司不准我們喝那些高熱量的東西。」
聞言,他不悅地吸了口氣,居然是為了這種理由?「叫經紀公司去死。妳需要控制什麼體重?!」
或許是從他口中說出了和斯文外表相當不搭嘎的粗話,韓思芳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他仍然擺著一張撲克臉。
「沒有,沒事……」說是這樣說,她肩膀卻還在抽動著。
「沒有的話就自己爬到後面去坐。」
「是,老爺~~」她故意甜膩地湊到他身旁,低語應道。
「不準這樣叫我。」
「喔,好吧。那叫少爺好不好?還是你喜歡親愛的?」
「……」
汽車直接開進了地下停車場,在踏進家門之前,他沒讓任何一隻眼睛看見她--除了監視器之外。
「原來這就是你住的地方啊?」
脫了鞋,進了門,韓思芳一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新奇樣。
但他可沒興致帶她四處參觀。
「妳趕快去沖個熱水澡,把身體暖一下。」他出言催促,隨即走進臥房,拿了毛巾、衣服給她。
韓思芳愣了愣,接過手,看著手上那套明顯與自己不合的休閒服。
「這是你的?」
「不然還能是誰的?」問這什麼莫名其妙的問題。
聞言,她又靜了幾秒,竟低頭埋進那套衣服裡,作勢用力嗅了嗅。
他錯愕了下,以為她是對他的衛生習慣感到疑慮。「妳放心好了,我洗得很乾淨。」
「我才不是介意那種事,」她猛地抬起頭來,嘟起嘴,「我是可惜上面居然沒有你的味道。」
又來了。他深呼吸,拿起毛巾直接蓋在她頭上「有時間說這種廢話,不如快點去洗澡。」
「幹嘛這麼正經?」她故作不悅地扯下毛巾,道:「我又不是--」
他直接打斷了她的話。「妳再囉唆我就馬上載妳回家。」
這招非常有效,她立刻噤聲。
「好啦……兇巴巴,你這身體裡面到底是住了誰?」一點也不像是她記憶裡的士誠哥。
她嘴邊咕噥著抱怨,可還是認命轉身尋找浴室去。
「記得把濕的衣服放在浴室門口。」背後傳來他一句提醒。
腳步頓了下,她轉過頭揚起一抹妖媚的矯笑,像是開玩笑似的嗔道:「內衣內褲需要嗎?」
陳士誠連一個字也不想回應她。
他抹了抹臉,他想,關於「她很冷漠」這件事,恐怕只是一樁美麗的誤會吧。
「隨妳便。」
最後,他只丟下一句話,然後踅身走回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