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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米陽光》第4章
  【第三章】 敲開幸福的門

  嘉和二十三年,春。

  穆小花和木裴軒認識只有短短一年,卻像認識一輩子似的。

  她種菜,他在旁邊陪著,她做茶,他幫她賣,她發家致宮全仗著他。

  穆小花從不瞞阿娘任何事,除這一樁以外。

  在阿娘知道今年她又計劃把茶全數供應木王府時,強烈反彈,她不認為阿娘自卑,可她一再反對,反對女兒和木王府有任何交集。

  為此,阿娘甚至激動得想把她的茶園毀掉。

  對獨立自信的穆小花,阿娘向來採取放養方式,可這件事卻讓阿娘緊張起她的行蹤,有一段時間她連莊子都去不成,幸好有阿貴叔從中調解緩頰,否則她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要進入叛逆期了。

  因此,和木裴軒的關係被她隱瞞下來。

  幸好萬兩銀票救了她。

  穆小花把銀票全交給阿娘,她和阿貴叔關起門來討論半天,決定到城裡開鋪子,討論過後,他們很快買下鋪面,生意不差。

  阿娘本想把穆小花帶過去,但穆小花喜歡侍弄農事,堅持留在家裡,母女倆又為此吵了一架,穆小花頭痛不已,最後跳出來擺平的還是阿貴叔。

  最終穆小花留下,大山跟阿娘搬過去,城裡有教漢文的師傅,束修貴卻教得不差,大山想當官就得參加科考,想參加科考就得學漢文,所以一定要跟去。

  至於阿娘……她雖然點頭同意讓穆小花留下,可母女倆關係降到冰點。

  穆小花不懂阿娘的堅持,一如阿娘不懂她的固執,即使如此,阿娘在搬家前一天,還是抱著穆小花哭了,哭得眼淚鼻涕齊飛,一邊打她一邊罵她冤孽,穆小花也哭,哭著允諾會經常去看阿娘。

  送走阿娘,她開始計劃種植藥材,她說話算話,非要種出所有買不到的藥材做出川貝枇杷膏。

  春天悄悄來臨,穆小花擔心剛種下的藥材,一大早就披上羊皮披肩,巡過一回農田才到莊子裡。

  暖房裡的菜長得鬱鬱青青,不缺蔬菜,穆小花覺得自己的消化系統健康得多,而胃口大増的木裴軒也長胖不少。

  他最愛吃炒豆芽,可得要多少綠豆才能一出一盤荳芽菜啊,她千萬個捨不得,卻還是孵了一盆豆芽,讓他大快朵頤。

  吃得好、精神棒,王妃不再催他回王府了,連王爺都開口讚莊子風水好、養人,祖母眼見孫子身體一天比一天壯實,開始想著替孫子尋門好親事。

  也是,木裴軒年紀不小,幾個哥哥在他這年紀都當爹了,就他……教人放心不下。

  收下一籮筐蔬菜,指點廚娘做飯後,穆小花回到小廳,拿出帶來的工具材料,開始做弓織。

  弓織是泰雅族文化,是男性出外狩獵時,用就地取材的竹片或藤製成臨時織布機,利用弓的張力來拉撐經線,主要用來編織背簍的背帶或捆綁刀子的成帶,材料多為藤皮或山棕。

  比起成品,穆小花更喜歡製作過程,因此閒暇時,穆小花做好簡單工具便上手了。

  她找不到山棕,便改用各色棉線編上幾條腰帶,原是送給阿娘顯擺,盼著她消氣。

  豈知阿娘心喜,竟放到鋪子裡賣,聽說價錢挺好,昨兒個讓大山送來一箱棉線,讓她「再接再厲」。

  穆小花忍不住失笑。

  阿娘老說她鑽進錢眼裡,看來那是遺傳,旁人可以嘮嗑,阿娘卻不能編派她。

  今天她打算編兩條一模一樣的手環,上頭串幾個小玉珠,玉珠是胡掌櫃給的賠禮,滿滿一匣子,木裴軒說,應該是他自己掏的腰包。

  「你在做什麼?」木裴軒放下兵書,走到穆小花身邊,把東西一樣樣拿起來看。

  「猜猜。」嘴上說著,手上沒停下,專心做事的她,份外美麗。

  「你真閒不下來。」他笑著坐到她身邊。

  沒見過像她這般喜歡勞碌、樂意勞碌的,她總能找到事情做,那雙手就沒見停過。

  穆小花微抬頭,想了想女笑,這倒是真話,在薪水只有22K的二十一世紀……哪家公司不是責任制?哪個想往上爬、想出人頭地的年輕人可以不熬夜、不燒肝,不把命拿來搏前程?

  比起那時代的自己,現在她已經清閒許多,至少該睡的時候,不必拿一杯濃咖啡來逼退周公,想那時候,往往準備下班了,才發現好幾個喝光的咖啡杯在桌沿立正排隊,現在想想,穿越到少了些文明的世代,不見得比較壞。

  「因為……」她笑笑,說出他聽不懂的話。「我不想當下流老人。」

  這是上輩子老媽常拿來恐嚇她的話,說不努力讀書就找不到好工作,沒有好工作就無法買房買車養存款簿,在退休之前沒把該買該存的東西都收拾好,就準備迎接下流老人的時代吧。

  她應該是真的被恐嚇到了,才會立志當女強人。

  木裴軒望著她,下流老人?很奇怪的話,但稍稍琢磨便能想得通透,木裴軒盤膝坐下,湊近她道:「有我在,怎能讓你當下流老人?」

  穆小花偏過頭回望,他在?以什麼形式存在?朋友?貴人?恩人?或……情人?她忍不住挑眉。

  心,一點點的發酵、一點點的悸動……一點點的情愫添入,添出她形容不出的風味。

  她不是一廂情願的傻瓜,她的理智經常跑在感情前面,她很清楚這時代的男女,當不成朋友,男女之間的關係只能是情人……

  可兩人身分懸殊啊,儘管她有再多人類生而平等的觀念,這個世代終究不允。

  見她蹙眉,木裴軒拍胸脯保證。「別再說我含金湯匙出生,你含石頭出生,往後有我一口飯,就少不了你一口。」

  真是甜蜜而美好的承諾,可……哪能啊,總有一天,環境會改變他們的處境,很多事終會力不從心。

  所以珍惜當下友誼,在乎曾經擁有,捨去天長地久,期待朝朝暮暮,別渴盼長長久久,眼前這樣便足夠。算了,別想得太多了。

  穆小花笑著剪掉棉線,拿起編好的手鍊繫在他左手腕間,問:「喜歡嗎?」

  他看半天,誠心回答:「喜歡。」

  木裴軒拿起另一條,一模一樣的配色、款式,但更細一些,為她繫上右腕。

  他的左手拉住她的右手,對著陽光抬高,兩條手煉、兩張笑臉,四隻眼睛對望。

  「不可以拿下來。」他說。

  明明是她的東西,卻讓他作了主?不過穆小花點頭回答:「好。」

  他滿意地牽起她,走進房間,窗邊有一株綠色的爬藤植物,是穆小花種的,順著窗橋往上攀,綠得耀眼。

  桌上有一個瓷缸,裡頭兩條橘色小魚、幾株漂亮的水草,水草下方鋪著一顆顆渾圓的小石頭,魚缸是小花帶來的。

  櫃子上有好幾個臉蛋形的石頭,她在石頭上畫了眉眼鼻口,上方鑿出凹洞,往裡頭種小麥草,小麥草爭先恐後長高,像是長出綠色頭髮……

  她特別喜歡綠色,說綠色植物會讓人感受到生命力,她沒有做額外的事,他卻在她眼底看見對生命的珍惜。

  這點,讓他份外感動。

  一直以來,他不認為自己可以活得精彩、活得長久,卻因為她對生命的珍惜,他便也珍惜起自己。

  他把一匣子點心推到她面前,點心是木府廚娘做的。

  穆小花常說:「甜食是女人的第二生命。」

  他便督促著府裡日日給他送點心過來。

  穆小花檢起一塊雪花糕放進嘴裡,滿足……這裡的甜食沒有二十一世紀多樣,顏色也不吸引人,但真材實料,咬下去,滿嘴的食材香。

  木裴軒見她吃得歡,也拿起一塊塞進嘴裡。最近他胃口越來越大,再這樣養下去,許久不見的親戚朋友,定會誤以為他的身子被神醫給醫好了。

  他幫她倒一杯茶,說:「吃我的點心、喝我的茶,貢獻一個故事吧!」

  他們經常這樣,一匣子點心、一壺茶水,你說個故事,我講個笑話,整個下午便過去了。

  原本只是為著打發時間,誰曉得穆小花舌燦蓮花,故事講得比說書人還好,讓他聽著聽著便著迷了。

  當然,穆小花的故事也讓木裴軒心存懷疑,分明是納西族人,不熟悉族裡的故事,卻對中原的傳奇瞭若指掌?

  再塞一塊杏仁酥,穆小花認真想想,西遊記講完、水滸傳講過,白蛇傳、三國演義、金庸……天,她到底說過多少故事給他聽?

  「今天輪到你,我有點累了。」

  也是,從早到現在,她片刻都沒閒下來。

  他認真想想,問:「聽說過一米陽光的傳說嗎?」

  「一米陽光?沒聽過。」

  「在玉龍雪山上,終年雲霧繚繞,即使在最晴朗的天氣裡,陽光也難穿透雲層,傳說每到秋分的時候,如果玉龍雪山霧散,陽光就會鋪滿整個山谷,而被陽光照拂的男女,便會得到最聖潔的愛情。

  「但是風神不願百姓得到愛情,所以秋分這天總是有霧有雨,因此世間很難擁有完美愛情。」

  「為什麼風神不願意百姓得到愛情?」

  「這是個流傳在納西族的一個古老故事,從前有個可愛的女孩叫做康米久美姬,她住在玉龍雪山下,父母早逝,牧主善良的兒子朱古羽勒排靜靜地陪伴著她、分擔她痛苦與寂寞,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十年過去,小康米婷婷玉立,聰慧美麗,如雪山上面的雪蓮花般純潔,兩人深愛彼此,對著巍峨的雪山許下生生世世諾言。

  「然兩人的真愛遭到牧主的反對,牧主逼迫朱古羽勒排迎娶另一個牧主的女兒,並在九月二十三日秋分這天成親。

  「這天,小康米站在雪山上,守住兩人的承諾,數著日出日落,絕望地看著秋分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後,她縱身一跳,墜入崖谷。

  「當朱古羽勒排突破重重阻力趕來時,看見小康米縱身跳下山崖的身影,他崩潰了,也隨之跳下懸崖,他們純美的愛情感動了掌管世間真愛的歡喜佛,封康米久美姬為風神。

  「小康米為人們達造了一方凈土,在那裡,男男女女可以享受著愛情、幸福和自由,只不過想要到達那方凈土,男女必須像他們一樣殉情。至於那些不願殉情之人,無權得到愛情。

  「我剛說過,在秋分這天被陽光照拂過的男女便可以得到愛情,因此風神在秋分這天吹來烏雲,讓陽光無法穿過雲層,照在人們身上。

  「然而,風神的女兒心地良善,不願見相愛的人們必須以殉情為代價才能得到愛情,於是趁著母親打盹的時候,剪下最美麗的一縷陽光,藏在雪山的山洞裡,留給那些拋開世俗雜念、真心相愛的戀人,讓他們沐浴在一米陽光裡,得到最聖潔的愛情。

  「但風神醒來後很快發覺,便去追回陽光,所以這一米陽光只能停留很短暫的時間,如果有那勇敢、幸運的人們在正午時分來到山洞,便會得到絢麗完美的愛情。」

  故事說完,穆小花趴在桌面上,看著他的臉,久久不出聲。

  「怎麼啦?」他問。

  她回答:「我不喜歡這個故事,既殘酷又現實。」

  木裴軒失笑。「只是個傳說,怎麼會是現實?」

  「它闡述了現實,有勇氣的男女很少,愛情實現的機率不高。」

  「你怎麼知道?」

  「因為聽過愛情的人很多,見證過愛情的人很少。」

  「就是因為稀少所以珍貴。」

  「我寧願愛情普遍一點、廉價一點,讓人人都能沾上邊,在苦澀的人生裡面都能夠品嘗到幸福滋味。」

  「人人都能沾上邊?」木裴軒笑了,摸摸她的頭,說:「小花,你是一個很善良的女人。」

  善良嗎?搖搖頭,她看著他,沒有回答。

  對於生活,她始終疲於奔命,雖然人生沒有大志向,可不管是前世或今生,她都汲汲營營,試圖讓自己過得更舒暢順利。

  她不太會同情別人、幫助別人,相對地,她對人際關係有些冷漠,雖然她經常表現出大方熱情,可這往往是建立在某些需求上。

  比方說,她可以為一筆生意對客戶大獻殷勤,她可以為爭取利益,對人展現親切熱清,但沒有利益的往來,她比誰都冷漠。

  所以她不是胡扯,她確實不為利益交朋友,以利益為前提交流的,她不把他們歸類為「朋友」,因此她的朋友稀少,不管是前世或今生。

  因此第一次見到木裴軒,她連應付都懶,直到他帶給她的利益遠遠超出想像,她才開始應付他,應付著應付著便應付出真心實意,也應付出不在她計劃內的友誼,甚至應付出……更多一點的……感情……

  這不在規劃內,但感情已然發生,她不想排斥阻攔,只想著順其自然,或許只是一段、或許只是短暫,但她無所謂啊。

  她有些倦了,沒有反對他對自己的讚美,安心地在他面前閉上眼睛,想著小康米,想著玉龍雪山下的愛情……

  時序繼續往前,沒有人刻意提起,但他們都曉得彼此間的感情更為濃烈。

  * * *

  再過月餘,中秋將至。

  納西族非常重視中秋佳節,在納西的傳說中,月亮是個美麗慈祥的女神,她將溫柔的銀輝灑向大地,為黑夜帶來光明,在高高的天際上俯視著大地,關照人們的生活。

  秋天是豐收季節,樹上的果子、板栗、核桃、松子……都熟了,田裡的莊稼也可以開鐮收割,因此這些天,穆小花忙得足不點地。

  鋪子裡的生意越好了,於大山那小子竟然很有良心地想回村裡幫忙收割,穆小花一口拒絕了。

  她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倘若他不想念,便甭花那個銀子,若是想念,便別拿幫忙作藉口,企圖偷懶。

  他哪是偷懶啊?呸!不識好人心。穆小花的說詞氣得於大山賭咒,「我要是再拿一回鐮刀,就永遠不提筆。」

  她擠眉弄眼,樂得只有自己一個人,這樣,才可以每天回莊子上,見見想見的那個人。

  穆小花本想僱人收割,可是木裴軒讓莊子裡的人全數出動,連他自個兒都換上粗布衣,扮演一回平民百姓。

  那些天雖累,卻累得很有趣。

  山歌一句接過一句,和著歌聲,農夫農婦們越忙越有力氣,穆小花教木裴軒唱茶歌,是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穆小花唱的那首。

  他的肺不好,哼不出勁兒,一個用力就哈咳不已。

  全管事不樂意,穆小花卻聽得滿臉笑,她緊握他的手,信誓旦旦。「等我的枇杷收成,我就把你治好。」

  這話……自然是託大了,連大夫都不敢說一味藥就能治好病人,如果這麼厲害,林黛玉怎會死得可憐?

  但穆小花相信,控制人類生命長度的是意志力,只要他深信自己的身子夠好,身子就會順應他的意志力,越變越好。

  瞧!現在的他,比起初識時的他,好得太多。

  話題扯遠羅,中秋節在這樣富饒的月份裡來到,無論貴賤貧富,納西族人都可以利用大自然賞賜給人們的東西,好好地過中秋節。

  因此到了八月十五那天,百姓們會將樹上結的、地裡產的食物,一樣不缺地搬到桌上。

  他們在中秋節做班濤節,意思就是「中秋嘗月」。

  婦人們節慶前做好「班濤」,在族人和親戚間互贈,除自己品嘗之外,還要孝敬父族、母族的長輩,有孝在身的親戚也得送上門,以示慰問,這項活動充分屏現納西族人敬老尊老的美德,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親情與友愛。

  另外,班濤節還有個更重要的含義,就是納西族男方到女方家說親、訂親的日子,這天,男方家親手做的班濤必得送到女方家裡,因此如何做好自家的班濤,就是一生早出晚歸、勤勞賢慧的納西族婦人大展身手之時。

  「班濤」是納西語,意思是有形有狀的甜食,為納西族人過中秋必備的食品,有團圓、甜蜜、美滿的意思,用麵粉、苦薔粉、紅糖水和油脂做成麵皮,裡麵包上桃仁、火腿、玫瑰糖……等餡料,表面撒上芝麻,壓印圖案,烘烤而成,等同於漢人的月餅,只是口味不同。

  這年阿娘忙,製作月餅的重責大任便落在穆小花頭上。

  穆小花沒有阿娘的好人緣,會家家戶戶到處送月餅,但今年她有想送的人,因此幾個月前,她開始腌鹹鴨蛋,開始計劃備料、製作,既然木裴軒嚮往漢族文化,她便做蓮蓉鹹蛋、鴛鴦、伍仁、蛋黃酥……等漢族口味。

  為怕失敗,她提早又提早,提早預做月餅。

  這天,莊子裡擺滿用來盛裝月餅的大小簸箕,幽靜的院落變得熱鬧起來。

  月餅出爐,穆小花累得吃不下飯,往床上一躺,睡得不醒人事,木裴軒卻看著盛在精緻玉盤裡的月餅,久久轉不開目光,想起她說的話……

  她說:「這是特地為你做的,從沒做給旁人吃過。」

  她說:「這點累算什麼,本就該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嘛。」

  她說:「你當然是特別的啊,我從沒認真交往過朋友。」

  她說:「朋友一生一世走,當然得好好對待。」

  一生一世走……是啊,他想和她一生一世,過去,不管祖母、父王、母妃怎生相勸,他總是一句「我這副身子,不知道能撐多久,何苦拖累好人家女子」阻擋他們的好意。

  可是現在,他貪心了、想要了,他要她嘴裡的一生一世。

  川貝枇杷膏還沒做出來,他已認真往返秀喜村與木王府,藥喝得勤,大夫讓他怎麼做,他都無條件配合。

  他告訴母妃,「等我身子再好些,便聽母親的話,立業成家。」

  小兒子也想立業了?願意成家了?這話讓母妃高興得淚水直流。

  所有事都在往好的方向進行,木裴軒的手指撫過她細緻的臉龐,深信他與她,會有他一心想要的結果。

  他深吸一口氣,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慾望,強烈盼望身體能像正常男人那樣,可以保護她、照顧她,並且娶她。

  想像著紅蓋頭下臉紅紅的穆小花,木裴軒心情大好。

  一定會的,他會牽著她的手,走向幸福。

  輕輕俯下身,親吻她的臉頰,為了愛她,他願意付出最大努力。

  穆小花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木裴軒床上,是她累糊塗了胡亂找張床便往上頭躺?不記得了。

  棉被裡得密密實實地,把她丟得像只棕子似的,穆小花翹起唇角,怕冷的人不是她啊,她的身體健康得可以賽過千軍萬馬。

  轉頭,發現木裴軒躺在自己身邊,手裡拿著書,認真看著。

  從這個角度,她望見他好看的下巴,瘦瘦的肩膀,和剛冒出來的青髭,他是個耐看的好男人,不笑的時候有點冷,笑起來有如百花盛開、萬物滋長……

  這樣的形容詞很怪,但阿保說:「以前沒見七爺笑過,只能從眉毛的角度判斷七爺心情。」

  他說的那個「以前」,是指認識她之前的木裴軒。

  全管事也說,七爺現在很快樂,連身子狀況都挺好。

  對咩,所以說心理影響生理。

  不過她確實沒見過板著臉孔的木裴軒,沒見過傳言裡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腦海裡有關他的所有記憶,通通是春天,和大理給她的感覺一樣。

  她認識的他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她認識的木裴軒和傳言中的木裴軒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人。

  她曾經問他,「你為什麼這麼愛笑?」

  他愣愣看她,半晌才拍拍臉,反問:「有嗎?」

  她點點頭,用手指把他的嘴角往上拉,說:「這是我心中的木裴軒。」然後把手指往下扯。「這是阿保、全管事心裡的七爺。」

  她說得認真,他聽得更認真,然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

  「原來是你。」

  「我怎麼了?」

  「你改變我的習慣,讓我從冰到熱、從冷到溫,從臭臉男變成暖男。」

  這話不是打屁,是認真反思。

  接著他笑得越發燦爛,原來是這樣啊,難怪老覺得在她身邊很輕鬆,難怪老是不想讓她離開自己太久,難怪她不來,他胸口就像被誰抓著撓著似的難受……

  因為他已經為她改變習慣,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得的男人。

  誰說非要被一縷陽光照耀才能得到幸福,錯!只要喜歡的女人在身邊,就會幸福。

  彎彎眉眼,穆小花心想,要有多大的魅力才能讓男人因為自己而改變?她該高興自己的魅力嗎?

  心底,某個地方變得不同,也許很早以前就不再相同,只是這一瞬,突地感受……不同的那處,柔軟了、甜了,像梅子醋也像梅子酒,微酸微甜,微微的好滋味,教人停不了口。

  看著「暖男軒」,她心暖了……她暖暖的視線暖暖地投射在他身上,感覺到暖暖的溫度,木裴軒放下書冊,轉頭看她。

  他的視線太專注,專注到令她羞澀,穆小花假意拿起他的書讀著。

  她的眼睫毛長長翹翹的,視線往下,睫毛在下眼皮處留下兩道陰影,只不過是陰影,他卻覺得是再美好不過的風景。

  他魔怔了,為一個女人。

  他還在看她,她對兵書不感興趣,可他一直看,看得她無法抬頭。

  過去她是大刺刺的女強人,和三教九流都能說得上話,羞澀對她而言是種無法理解的情緒表現,但現在她懂了——因為兩道專注目光。

  幸好他是個體貼暖男,開口打破僵局。「這麼喜歡?我有滿滿一櫃子兵書。」全是二哥幫他搜羅來的,他佔盡當老麼的好處,仗著自己年紀和侄子們差不多,一路被寵著長大。

  母妃曾憂心仲忡的擔心,他這身子將來要如何撐起門戶,幾個哥哥異口同聲回答:有我們當哥哥的在,小麼幹麼撐門戶?

  木王府裡沒有兄弟鬩牆、唯有兄弟相親。

  「你怎會喜歡兵法?」順著木裴軒的話,穆小花坐起身。

  「許是身子弱,特別崇拜英雄好漢,小時候看著兵書、想像自己身穿戰甲,當個在馬背上打江山的大將軍,就能開心一整天。」

  穆小花怔怔地,不曉得為啥,每次他提到身子弱,她就忍不住鼻酸。

  他沒自艾自憐,她已然心怨,她不喜歡這樣的對話,握住他的手,她說:「你的身子會好起來的,信不信?」

  他聽見她的話,更看請她的心疼,點頭回答:「我信。」

  她板動手指,認真說:「好好吃、好好睡,把心裡那點兒憂鬱全給拋棄,以後我陪你鍛鍊,陪你把身子練得強壯。」

  鍛鍊就能讓他變壯?天底下哪有這麼輕省的事兒,可話從她嘴裡說出來,他便信了。他相信她說的每句話,相信有川貝枇杷膏,他就不再咳嗽,也相信把憂鬱丟掉、好好鍛煉,他就能變成強壯的男人。

  他順勢道:「好,以後麻煩你了。等我變得健康後,我便……」

  「便怎樣?」

  「便陪你跑遍千山萬水,去怒江的源頭看看拍岸大浪,去玉龍雪山尋訪一米陽光,去見識馬兒肥、牛兒壯的佑連山下好風光!」

  「好。」她點頭。

  看著她堅定眼神、微笑表情,給足他更多勇氣,深吸氣,他又說:「你說,如果大夫說我可以活得更久,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一句話,卻讓她定格。

  這是求婚?在她熟悉的那個時代,男人和女人上床千百次,也不願意承諾婚姻,可是他……

  聽過〈大齡女子〉嗎?那年她在KTV裡不斷唱著,唱著、哭著,也心痛著。

  因為倔強的緣故,錯過緣分遇缺未補,不要束縛,卻又被流年困住……親愛的,我們誰不曾盼望,有一份好歸宿,能夠直到永遠,幸福啊不會被攔阻,總有一天可以被所有人羨慕,直愛也許,只是遲到一步。

  一個、兩個、三個……無數男人從生命中經過,一個接著一個,讓她看得透徹清楚。多數男人愛自己比愛女人多,他們期待女人付出、卻不願意回饋,他們的自私自利表現得理直氣壯。因為看得太明白,於是相信,真愛不是遲到,而是不會到。

  漸漸地,她學會享受愛情,卻不奢求婚姻,她追求愉快刺激,卻不全然交心,直到她太老,老到不在婚姻市餳上……

  她喜歡木裴軒,願意和他進行一段甜蜜之旅,只是一段不是永久,她不是個奢侈女人,可他竟然說……

  小花複雜的表情,給了他錯誤解讀。

  不等她開口,他急忙解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我是木王府七爺,家裡不會讓我與平民百姓結親,你擔心我對你的安排是通房或姨娘,不會允你一世真心,你害怕偌大的木王府裡,人人對你輕視鄙夷……不會的,請相信我,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我雖是木府嫡子,可身子贏弱,撐不起大局,我肯娶親,母妃已經高興得緊,定會依著我的心意,聘我心儀的女子,我將娶你為妻,一生一世只允你在身邊。

  「至於木府後院更不必擔心,不說哥哥嫂嫂們都是好的,就算他們不好,我便帶著你離府另居,忘記了嗎?我們還有千山萬水要經歷。」

  安靜地聽著他匆促的解釋,所以是她多想了?

  身分差距不重要,妾室通房不存在,她還沒想到的,他全考慮上了,表示他的提議相當認真?

  所以她也該認真考慮將會發生的問題?

  但……不需要啊,她能力強大,她能做到連男人都辦不到的事,就算後宅爭鬥、就算身分登不上檯面……這點小事,怎為難得了她?

  她是大齡女子,不是單純良善的美少女,就算與婆婆正面對決,她也不見得會輸。

  她無法抗爭的是命運,是錯過,是緣分殘缺不補,既然她盼望的好歸宿已經來到面前,她為什麼要攔阻幸福?

  她終於能被所有人羨慕,為什麼要逼退遲到的幸福?

  於是她點頭應下。「好。」

  木裴軒挖空心思,企圖找出更多的理由來說服她,沒想到……她說好?

  幸福來得太快,他不敢確定,瞪著她看了半晌,問:「我有沒有聽錯?是『好』,不是『不要』?」

  穆小花搖揺頭,認真說:「請記住你的承諾,永遠都不要讓我為今日的點頭後悔。」

  「我不會讓你後悔,絕對不會。」沒有生死賭咒,卻是再鄭重不過的承諾。

  兩人雙手交疊,腕間的鏈子撞在一塊兒,玉珠子相碰,清脆的聲音響起,那玉珠子檑上他們的心,叩地一聲,敲開一扇門,一扇……叫做幸福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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