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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居注》第1章
楔子

  大韋的皇宮,是極盡奢華之能事的。金柱琉璃瓦,在陽光下亮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殿簷九龍雄踞傲視,猙獰著居高臨下看著這個國家。

  陽光射進菱格檀木窗,將朱紅地面切割成繁複的圖案。白光之下,有一些奇異的光點和塵埃飛舞,在靜靜的空氣中瀰漫著。

  琉熙宮是朝會之所,平日這時間,應是文武上朝之時,此刻殿上卻是空蕩蕩不見半個人。沿著台階向上看,鑲金描紅的龍椅之上,坐著一名身形纖小的少年。

  龍椅極大,少年坐在其中,好像還佔不到一半的空間。他穿著一身明黃龍袍,頭上卻什麼也沒有戴,長長黑髮散下來,擋住小半張臉龐。

  本應是靜謐的周圍忽然喧鬧起來,嘈雜由遠到近慢慢疊加成震耳的喊殺,人聲腳步聲到了宮殿之外,停在殿門。

  少年從龍椅中慢慢站起,明黃色綢緞沉沉垂下,行動間幾乎可以聽到娑娑聲音。他走到台階旁邊,從身側系的劍鞘中緩緩抽出寶劍,拄著立在階邊。

  「噹」的一聲,琉熙宮大門被撞開,一群人手裡拿著明晃晃的兵器闖了進來。

  仔細看去,這些人身上衣衫都是破破爛爛,上面猩紅亂濺,明顯是沾血。當先一人簡直像是從血裡撈出來的一般,上下都是紅色。他手裡拿著一把刀,刃上卻沒有半滴血,顯然是柄寶刀。

  進了琉熙宮,這群人見大殿空空蕩蕩,都先是一怔。為首那人抬起頭來,正與台階側站著的少年目光相對。

  為首那人一擺手,示意身後眾人暫勿妄動,上前一步對著少年道:「你,就是皇帝?」

  少年低頭看著他,有片刻的遲疑,終究咬了下牙,舉起手中劍,劍身反射出眩目的光芒。

  下面諸人以為他要動手,便是一陣喧鬧。

  在鬧聲之中,少年高聲說了句:「朕寧死不落亂臣賊子之手!」

  為首那人大驚,沿著台階跑上去:「等等,你別自殺……」

  少年向下看了一眼,硬著聲音說了句:「大韋江山毀於朕手,朕還有何面目見先祖於地下!」

  語畢,他舉高寶劍,回手由高及低,從側臉直直砍向脖頸。

  血飛濺出來,灑了衝上來的那人一身。少年慢慢倒下,明黃被猩紅渲染吞噬,成了鮮艷的大紅。

  在龍椅後左側半跪著一人,那人身著綠衣,頭上紗帽托著兩支長翅,是名官階不高的官員。

  在這一團混亂中,他跪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支筆,在面前的冊子上寫著什麼。

  ——承昭三年七月丁酉,亂軍殺入皇宮,帝自刎於賊子身前。

  大韋江山,至此終結……

第一章

  一群農民進了京城殺入皇宮殺死大臣逼死皇帝,這種事在史上並不算少見。

  但是方季北顯然沒有讀過史書,準確地說,他沒有讀過書。方季北三個大字放在一起他大概還能認出來,分開的話就很難說了。

  起義軍裡唯一的軍師孔之高拿來一份繼位詔書給他看時,他只能盯著紙上的字,疑惑地問孔之高:「這是什麼?」

  孔之高答道:「是我寫的告示,昭告天下我們是受不了前朝暴政才起義的,我們絕對不會傷害老百姓。你是義軍領袖,這告示要你簽字畫押才算有保證。」

  方季北想想這話也很有道理,於是提起筆,歪歪曲曲畫了三個圓圈一樣的東西。孔之高已經拿好印泥,方季北拇指伸進去,然後在詔書上用力蓋了個手印。

  孔之高拿到這蓋了手印的詔書,眼底露出幾分得意,便要離去。目光在義軍臨時休息的宮殿裡掃一圈,看到眾多粗豪漢子中間,居然混著一名身形纖細的綠袍官員。他目光一凝,轉身指著那人,問方季北:「這人是誰?」

  方季北看過去,也才想起來:「對了,老孔,他是個官,皇帝自殺的時候,他就在琉熙宮裡。我說讓他出宮自己謀生吧,他說他一直在宮裡,根本不會做別的,出去也是餓死……」

  孔之高皺了皺眉。

  義軍的主要目的是推翻大韋朝,對前朝遺臣也頗為留情。雖是如此,在殺進宮之前他也都吩咐過,宮內留下的太監宮女嬪妃官員都是皇帝近侍,留著也是惹亂,盡量能殺都殺。

  他走到那官員身前,沉聲道:「你叫什麼?是什麼官?」

  那官員抬起頭來,一張素白的臉讓孔之高當即便是一驚——雖說這幾日在京城,美人也見了不少,但能及得上眼前這人的,卻是半個都沒有。

  孔之高不是方季北,面對這樣一張臉的時候,第一個念頭並不是「這女的好漂亮」,而是「紅顏禍水」,再聯想到方季北沒有殺他這事實,當即就有了拔刀的衝動。

  衝動只能是衝動,別說他還沒莽撞到當著方季北的面殺這人的程度,就算到了,身為軍師的他也沒有那個實力。

  在思緒起伏之時,那官員已開口回答道:「我叫畢子灝,是起居舍人。」

  「就是記錄皇帝言行的官?」

  「正是。」畢子灝垂首答道。

  孔之高正猶豫著怎麼發落他,方季北又湊過來開口道:「小畢跟我說想在新皇帝身邊繼續當官,所以我已經答應他留在宮裡,直到新皇帝登基……」

  畢子灝抬頭,鬢髮垂在他臉側,更襯得膚白如雪。

  他恭敬道:「我做了多年的起居舍人,已不會其他謀生方式,故此希望能跟著新帝,方……已經同意了。」

  孔之高聽他最後一句話,心裡一震:這小子看出來了?

  但是定睛看去,又看不出他表情有什麼不對,想想也許是自己多心。

  現在是關鍵時刻,還是不要多生波折。

  「好吧,那你先留在宮裡,好好照顧……方帥。」孔之高道。義軍並無王,首領的方季北被大家推為元帥,「宮內的情況你比較熟悉吧,就讓方帥住寢宮,兄弟們兼當護衛。我明日再入宮處理其他事。」

  最後幾句,已是對著方季北道。

  方季北點頭:「老孔你忙,這皇宮裡面也沒什麼大事,我幫忙照看著也就行了。倒是老孔你,可要快點找個人當皇帝啊,不行你上。」

  孔之高尷尬笑笑:「我哪能行……好了,我先忙去了,方帥你好好熟悉皇宮。」

  方季北撓撓頭,自語道:「我熟悉這裡幹嘛,難道老孔讓我當侍衛?」

  聽到冷冷一聲哼,方季北愣了一下,四下看去,周圍兄弟們都在各幹各的,沒有什麼異常。

  接收偌大一個皇宮還是很費事的,尤其義軍裡加一起也沒幾個有文化的,做事一點章法都沒。還好方季北雖然沒讀過書,人卻還算聰明,平日統率義軍,也算經驗豐富,多少還能組織一下。

  而在他前前後後忙於處理事務的時候,畢子灝一直跟在他身邊看著他,也不說話,只是跟在他身邊。

  畢子灝相貌既美,又一身官袍,不知引起多少人注意。有些敏感的便把「方帥」拉到一邊,對他說對這種前朝舊臣不能太信任,就算不殺也收監的好。

  方季北側臉看畢子灝,他一個小小的人淹沒在諸大漢中間,白皙的臉上顯出些不安。

  方季北一陣心軟,便道:「他一個小孩子有什麼關係,現在仗都打完了,你們啊,也別總想著打打殺殺的,回頭我們還要回家種地呢!」

  他這話一出口,眾人臉色多少都變了變。

  方季北看在眼裡,知道他們心思,道:「打了好幾年的仗,你們難道不想家嗎?我們也都不是當官的料,還是安心回去過日子吧。」

  眾人聽他這話,反應不一。

  畢子灝抬頭看方季北,一臉驚奇。

  忙完到晚上,義軍內的廚子跑去御廚弄飯,大家吃完各自找地方睡覺。可憐大韋奢華皇宮,此刻變成了一群山野村夫打呼嚕的地兒。

  宮中太監宮女剩下的不多,逃出去的被殺的被趕走的佔了一多半,剩下的那些不是很好處理,便在大韋皇宮的後宮內圈出一塊地方,讓他們全住進去。

  方季北深知這些義軍多年來南征北戰,如果不給他們一些好處是不行的,因此皇宮裡的擺設,只要不破壞,也就由他們搶奪。但是皇帝寢宮內如玉璽之類的東西,還有桌子上依然擺著的奏折,都是要留給下一位皇帝的。

  所以方季北在寢宮外面的屋子住下,看看畢子灝相貌妍麗,也有些不放心,就讓他跟自己一屋睡下。

  「你是記錄起居的,那平時是不是都跟在皇帝身邊?」晚上睡前左右無事,方季北跟畢子灝攀談起來,「我今天見他,覺得他年紀也不大……」

  「先帝繼位時十六歲,今年十九。」畢子灝回答道。

  「其實也還是個孩子。你說他為什麼一定要自殺呢,真讓人傷腦筋……」

  畢子灝眼底閃過一絲厲光,隨即斂去,道:「改朝換代,舊帝除了自殺殉國,還能如何?留下來受辱嗎?」

  方季北聽出他語氣中的不善,歎了口氣,道:「我以前和老孔他們商量過,我們起義並不是為了殺皇帝,只是想讓他改過。現在他死了,我們到哪裡找個皇帝去?」

  畢子灝有些奇怪,側臉看著方季北,眼底露出不解:「勝者為王,不是嗎?」

  「王?我問的是皇帝啊?」方季北顯然不懂得成語,撓了撓頭,「打到京城容易,但是善後可真難……」

  畢子灝緊緊咬住牙關,不讓恨意洩露出來。

  方季北看著眼前這孩子,他比那皇上還小吧,要不是自己護著他,他可能也已經死了。

  殺戮,大家都殺紅了眼,哪裡還能記得別人也是人。

  關鍵是,殺了皇帝殺了大臣,又有誰來代替?他們做的,就能比原來的人好嗎?

  身為主帥,方季北知道現下自己背了很重很重的包袱,而自己根本沒那個力氣負擔它。

  不想了,頭疼,睡覺。今天一天已夠累,殺的人也太多了。

  躺下睡覺,方季北向來睡眠質量上佳,很快熟睡過去。

  畢子灝在他身邊不遠,默默看著方季北。他臉上神情萬變,手按住靴筒,似是在猶豫。終究一咬牙,把手縮回來,努力忍耐。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門外喧嘩,畢子灝一驚,閉上眼躺好,裝作熟睡狀。

  方季北卻很快翻身爬起,走到門口推開門。

  「怎麼了……」

  他愣在門口,表情變得非常難看,一會兒,他咬牙衝了出去,同時大喊一聲:「住手!」

  畢子灝向外看,透過門縫,見到門外已是亂成一團,有名小兵抓著一位衣衫不整的宮女,愕然看著方季北。

  那女子劇烈掙扎,此刻正用期盼眼光看著方季北,嘴裡喊:「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年紀夠了快能出宮了……」

  方季北沉著臉走到外面,站到那小兵身前:「小川,你當初是為什麼跟著我們造反的,你忘了嗎?」

  那小川怔了一下,囁嚅道:「方帥,狗官害了我的小翠,我現在報復回去,也可以吧……」

  「你這麼做,和那些狗官又有什麼不同?」方季北冷著臉,指著那名宮女,「這宮裡的人大多數也是家裡窮才進宮,她們可能在家裡也有情人,至少有家人在等她們回去,她們又有什麼錯?」

  小川放開那宮女,臉上多少現出些慚愧:「方帥,我知道錯了,你罰我吧。」

  「我帶你們來打皇宮,就是因為你們都是最早跟著我起義的,都是被逼到實在活不下去的……我以為你們最清楚老百姓的苦,就算殺進宮裡,對那些殘缺身體的人和宮女們也能好一點……」

  方季北微微搖頭,「算了,你出宮吧,以後不要算在穎州軍裡了。」

  小川臉色劇變,在義軍中,穎州軍是最早跟著方季北、孔之高他們的,雖說沒什麼特權,卻是最威風最榮耀的軍隊。

  他當即哀求,方季北堅決不改口:「穎州軍的軍規你還記得嗎,你自己想想我能不能容你!」

  他看著周圍,大廳內還有不少宮女。方季北低聲說了句:「淫人妻女者,逐出我軍。」隨即提高聲音:「你們這些……」

  他的話被一名摟著宮女的士兵打斷:「稟方帥,她們都是自願跟我們的!」

  方季北一愣,看向那些宮女,果然便有人點頭應和。

  他轉念一想便明白:這些女子經了這樣的劇變,完全不知道她們會被怎麼處置,有些機靈的當然就開始尋找依靠。

  「算了,總之你們不要用強,對方願意的話可以。」方季北輕輕歎了一聲,「另外,既然要了人家,就好好對人家,別圖兩、三天新鮮。」

  眾人紛紛應是,有些不會看人眼色的便問:「方帥,你一個人睡也沒什麼意思吧,不然我們幫你挑個漂亮的?」

  有些人看出方季北神色不善,連忙對身邊人使眼色,有些卻完全沒有感覺,起哄笑道:「用你多事,方帥房裡那兔兒爺是幹嘛的,你以為方帥手比你慢啊?」

  方季北臉一沉:「兔兒爺?」

  另有自以為會察言觀色的連忙接上:「什麼兔兒爺,像杏花樓裡面那不男不女的才是兔兒爺,這種算不上男人的,哪叫兔兒爺?」

  方季北看過去,那人身邊垂手站著一人,也是衣衫不整,看服飾明顯是宮裡太監,而露出的部位也可看出是公公無疑。

  方季北向來知道義軍裡有些人因為找不到女人而不太講究,但也有些人就是好這口。

  他本來對這種事情沒什麼意見,雙方情願就行。但這時候,他不知怎地一陣噁心,連分辯自己和畢子灝不是那種關係的心情都沒了。

  關上門回到房內,方季北坐在床上發呆,完全沒有意識到房內還有另一個人,只是喃喃。

  「……若是如此,又有什麼意義,錯了,全錯了……不是為了百姓嗎,不是要讓皇帝大臣們知道我們的痛苦嗎,為什麼會這樣?他們原來都是那麼善良的人,怎麼會這樣……」

  方季北把頭埋在手裡,低聲自語,「那麼多兄弟死去,難道就是為了這樣?」

  「這是很正常的,就是因為太多人死去,活下來的太不容易,才需要得到好處。」

  房內響起另一個聲音。方季北抬頭,盯著畢子灝。

  畢子灝並不太注意他的眼光,逕自道,「就算是為了吃飽飯起義,殺到這裡的時候,大家腦子裡想的也不只是吃飽飯了。偏偏你又說了讓大家解甲歸田的話,既然知道得不到什麼顯著的好處,例如當官發財,當然要仗著現在還有力量的時候多搶點是一點,這很正常。」

  「是……我不該說?」方季北呆呆問道,「可是如果不說,他們一定會想著當皇帝做大臣……」

  畢子灝唇角微微翹起,眼底稍有些嘲弄,只是掩飾得好。

  「你說不說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在大局定下來之前總要有這麼一場的,等到朝堂安定下來、相關人等的位置都安穩下來,也就沒事了。歷朝歷代,莫不如此,你也不用想得太多。」

  方季北眼睛一亮:「讀書人確實是聰明,看來明天要快點找老孔商量了。」

  畢子灝微微一笑:「讀史讀得熟而已。」

  方季北本想說也許可以讓他當個官,忽然想起太監應該是不能在宮外做官的,也就住了口。

  當然方季北沒有足夠的知識,足夠到知道記注起居的並不需要是太監這件事。

  早上,方季北幾乎和畢子灝同時醒來,外面天還沒亮。

  外面經過一晚折騰,這時候只能聽到此起彼伏的鼾聲。方季北起來穿衣,按照習慣跑出去找個空地練武。皇宮太大,他很快迷失在看起來都差不多的宮殿之中,走不回來。

  宮內也是被他們殺得趕得差不多了,到處都是血跡和血腥味,卻找不到人問路。方季北正在迷失中,迎面過來一人,東張西望像是在找人。

  他一看連忙開口喊:「老孔,我在這裡!」

  孔之高也見到他,走過來道:「方帥,我找你半天了,你怎麼在這裡。」

  方季北臉稍微紅了下,幸好他皮膚本來有點黑,倒也看不太出來。

  「迷路了……」

  孔之高愕然,倒也不多說,只是道:「方帥,京城現在已經完全被我軍控制住了,有些舊臣願意繼續當官的我也沒殺,由他們來寫勸進書比較好。」

  「勸進書?」方季北不懂,疑惑看著他。

  「就是勸你當皇帝啊。」孔之高把話挑明,「我已經佈置完畢,只要在京城登基,各地也就沒有反對的餘地了。國號年號我都已定好,就等你接受。」

  「老孔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了我不要當皇帝!」方季北急了,道,「皇帝就要會當的人當嘛,不然你上,我回去當兵或者找個地方種地都好。」

  「方帥,這話你以後還是不要說的好。」孔之高歎口氣,道,「別說沒什麼會當皇帝的人,就算有,你以為我們這十來萬的義軍兄弟們會服嗎?你也別說我,咱們打天下的時候我只能出點主意,真正說了算的都是你……」

  「老孔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方季北什麼時候壓你了還是怎麼著?」方季北打斷他的話,臉紅脖子粗說道,「打仗的事也從來沒有我說的就算,其他的事情更是要跟你們商量,我、我……」

  他聽孔之高話裡說他攬權,便要反駁,但是因為不善言辭,憋得滿臉通紅也沒表達明白。倒是孔之高知道他意思,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我們大家都服你,不是服我。這個天下只能由你來坐,再無他人。」

  方季北只是搖頭:「我當不了皇帝,你找會做的人來做。」

  孔之高也搖頭:「沒有會的人,我也找不到更好的。」

  「怎麼會沒有,京城不是有很多有大學問的人嗎?」方季北道,「那些官就算大多數是壞蛋,也總有一些好的吧?」

  「那我們打個賭吧。」孔之高便道。

  方季北奇怪問:「打賭?」

  「我們給京城裡那些好官三天時間,讓他們回答我們出的問題。如果他們當中誰的回答讓你滿意,就讓他當皇帝。」孔之高道,「如果你都不滿意,那就你來當,怎麼樣?」

  方季北聽他這麼說,當然馬上點頭。

  「好,但是你不許耍詐,我會派人看著的。讀的時候要有幾個人同時看,不能全是你的人。」

  孔之高允諾,低聲道:「說你傻吧,制衡卻時時記得……你不做皇帝,又有誰能做?」

  「你說什麼?」方季北聽他嘀咕,奇怪問道。

  孔之高搖頭:「我什麼也沒說。」

  方季北見他神情,總覺得自己像是受了騙,但完全想不出是在什麼地方。他想了想,決定念回答的時候把所有剩下的官都叫來,讓孔之高無法搗鬼。

  商量完這個,孔之高便帶著方季北回去,剛走出幾步,方季北看到廊柱後面藏著一人。仔細辨認,是畢子灝。

  「你也是出來找我的嗎?」方季北笑問,「這皇宮太大了,房子又都一樣,以後我絕對不會自己出來亂走了。」

  畢子灝走出來,斂去表情,跟在他們身後幫忙指路,回去寢宮。

  方季北堅決認為這個賭自己贏定了。一些百姓深恨的官員,在義軍入京的時候都被打死或者下獄,剩下的都是些不錯的官員。那麼多人中,怎麼會找不到一個可以當皇帝的,何況是由他自己來評斷。

  為了怕那些官員寫得太難他自己看不懂,方季北還特意告訴那些官員都用說話的方式來寫答案。問題也是他和孔之高一起商定的,都是一些他們認為管理國家必須的問題,而且都不難。

  這三天時間裡,勸進書雪片一樣飛進來,堆在案台上。方季北是看不懂,有的時候讓畢子灝幫忙看看裡面有沒有什麼重要事情。但那種駢四儷六華麗無比的勸進表哪裡是方季北能聽懂的,最後只能敗下陣來。

  反正他也忙得很,義軍事情太多,哪裡不需要他處理?還得提防孔之高動歪腦筋,不得不看著他點。

  幸好畢子灝一直跟在他身邊,竟然幫他分了不少憂——對於目不識丁的方季北而言,一個能時時跟在身邊、學問又高的人是非常必要的。

  「小畢,你要不要回答我那些問題?我看你很聰明,又有學問。」方季北問道。

  畢子灝想了想,搖頭:「我的答案,你肯定不會覺得好的。」

  「你不說怎麼會知道?那些問題都很簡單的,例如對那些貪官贓官……」

  「貪不貪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哪一派的。」畢子灝插言道,「作為皇帝,重要的是判斷怎麼才對朝堂有利、怎麼平衡各方勢力,你的問題根本不是什麼問題。」

  「皇帝不應該是讓百姓過好生活的人嗎?」方季北傻傻看著他,問道。

  畢子灝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笑得極漂亮。

  「多看史書,多看起居注,才會知道怎麼做一名皇帝。方帥,和孔軍師的賭,你一定會輸的。」

  方季北只覺眼前這個漂亮的少年看起來非常的莫測高深,卻不怎麼相信他的話。

  只是這麼小的孩子,說話竟然這樣冷漠,卻不是好事啊。有機會,還是要讓他至少走出皇宮,接觸外面百姓才好。

  那麼聰明的孩子,可惜了。

  時間向來過得很快,尤其在忙碌的時候。

  三天很快過了,方季北把舊朝臣子都聚集到琉熙宮中,開始查看他們呈上來的試卷。

  第一道題就是他問過畢子灝的,其實也不是一道題,而是三道——如何避免壞官的出現、如何監督官員、和如何處置。

  第一條所有的人基本上都回答說要以德感化。

  為怕方季北不懂什麼叫做德,當代第一文士也就是前朝參知政事吳三省還特地長篇大論寫了一篇論證文作為附註,雖然用詞過於艱難、道理講得太過繁瑣,以至於方季北根本沒有聽。

  前朝剩下的大臣並不是十分的多,有些被殺,有些自己殉國了,沒死的也很多不肯做貳臣,在家裡死活不肯出來。孔之高並沒有告訴大臣們這次問答意味著什麼,吳三省這樣的儒臣,是以「為百姓而非為君王」的話為口號才出來的。

  「可是……」方季北聽完所有人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之後,疑惑地問身邊的畢子灝,「這些人到底是裝傻,還是真的傻?他們是以為我會贊同所以才那麼說,還是他們真以為說幾句「孔曰做人」就都能成為好人?」

  「是「孔曰成仁」……」畢子灝無奈糾正他,顯然剛才讀的那些東西,都沒有進方季北耳朵裡,「也不是都那麼回答的,刑部尚書不就是說在每州每府都派下細作,還有提高嚴刑……」

  相對而言,年輕一些、出身貧寒一些的官員回答中少了些文氣,而帶上了些殺氣。

  但是方季北依然搖頭:「那細作又由誰來管?」

  「……」顯然沒有答案,「那你說呢?」

  「我當然不知道。」方季北理直氣壯道,「我又沒學問,又不讀史書,我怎麼會知道?」

  畢子灝低頭,眼底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兩人嘀嘀咕咕,滿朝官員都有些不快,有交頭接耳的,當即朝堂之上就有嗡嗡說話聲。方季北也發覺自己態度不嚴謹,連忙讓孔之高派出來的人和畢子灝繼續讀下一個問題。

  刑部尚書在這三個問題上的回答是一樣的:細作、嚴刑。其他人的答案和他基本迥異,但是彼此之間都非常相像,無非就是靠御史、靠上級。由於大韋一朝向來優待書生,甚至有不殺士大夫的慣例,大家說出的處置方案也都差不多,一般也就是嶺南發配。

  越聽方季北越是失望,他確實不懂治國,甚至聽不懂這些朝臣的拽文,但是他明白什麼是有用的,什麼只是說著好聽。他率領義軍,其實也是個國家,如果按照他們這麼治理,義軍早垮了,哪裡還輪得到打進京城?

  要有暢通的言路,即使是上將犯錯也能揪出來。要嚴明刑罰,讓他們不敢越界。該寬的時候當然也要寬,要有得到手裡的好處和保障。

  還有,不能讓一個人手裡的權過重,一定要有人和他抗衡——這點上畢子灝倒是非常清楚,但他當然不會說。

  「好了,別讀了!」讀到「天災的時候,若當地大戶儲糧不售,又提高糧價,該怎麼辦」這問題的答案時,方季北終於受不了了,高聲喝止他們繼續讀下去,「你們看一看,如果有開倉和下令之外的答案,再拿來讀!」

  開倉放糧?這些官知道官府糧倉都是做什麼的嗎?

  方季北造反後攻下不少受災地區,之後開官府糧倉,裡面竟然一顆米皆無。帳面上的米糧都在,實際卻被當官的挪用生財。當地大戶家裡倒是很多糧,可恨他們根本不拿出來平衡糧價,反倒趁火打劫。

  而這些官員,竟然還說什麼「開倉放糧,下令大戶賣糧」?

  方季北已經聽不下去了。

  他終於知道,他造反的原因不是天災,不是穎州官員太壞。

  他看著朝堂上站著的文武官員。這些人都是有大知識的,他們識字,他們講起道理來能讓他完全聽不懂,他們都說什麼為了百姓。

  但是他們連百姓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隨便一個不識字的老百姓都清楚的問題,他們竟然不明白。

  這個賭,是他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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