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韋承昭三年七月,義軍殺入京城,弒君。義軍首領方季北登基為帝,改國號為岳,年號燮餘。
孔之高自然就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就是大岳的宰相——因為方季北覺得官員名字太長太麻煩,乾脆一切從簡。孔之高是宰相,那個吳三省就是左副相,右副相暫缺。刑部尚書還管刑部,其他三省六部一概精簡,不知道是做什麼的就都撤掉,例如禮部。
國將不國。吳三省私下是這麼跟舊臣說的。
能想像嗎,堂堂一國之君,竟是個大字不識的粗人。他甚至把琉熙宮內的龍椅撤掉,把高台拆掉,令人在朝堂上設十幾把椅子,說是以後大家上朝都坐在椅子上,商量事情也都坐著說。
成何體統啊!當即就有些當朝大儒昏了過去,被抬到琉熙宮後面剛剛改造的房間休息去了。而他們那不成體統的皇帝,照樣在大殿裡端坐,旁邊坐著屁股半懸空中的臣子們。
義軍——現在都被編入大岳軍隊了——連兵帶官都是些泥腿子,按理來說在這治國上還是應該靠前朝老臣的。但是孔之高之下凡是有點見識的,在朝堂上溜躂幾天之後都開始鄙視那些老臣,覺得他們真是講起道理來一個比一個厲害,做起事來啥也不是。
他們都跟著方季北打天下,深知百姓的生活,在很多方面考慮得都比那些天天在府裡待著的官員強。而他們剛剛坐上個位子,還沒有到只會為自己牟利的程度——雖然畢子灝按照史書經驗,說那是遲早的事情。
舊朝官員裡,難得沒被廢除的就是畢子灝這個起居舍人了。
方季北把宮裡太監宮女趕得差不多了,下一步的計畫就是把皇宮拆成一塊一塊的,誰想住都可以住進來——當然,他的主意是一部分免費給窮人住,另一部分給富人的是要收銀子的,金子也行。
他本來一直跟畢子灝說他也可以出宮,年紀還輕,出去過過日子應該也不錯。
畢子灝垂頭,幾縷發飄在鬢邊:「我不能留下來嗎?出去……我又能出去做什麼呢?」
他隨即抬頭,淡粉色的唇微微勾起。
「你知道為什麼會有起居舍人這官職嗎,做皇帝的本是天下至尊,為什麼身邊還要一直帶著一個人,不得自由呢?」
方季北對這問題有足夠敏感性:「難道你是看著皇帝的?」
「看倒談不上,不過記下皇帝言行,流傳後世,是起居舍人的意義。」畢子灝道,長長的睫毛閃著,「做皇帝的,有幾個不想流芳百世?起居舍人,若能不為尊者諱,應該會寫下最真實的東西吧。最初設下這個官職,就是為了讓皇帝自律。」
方季北摸摸腦袋:「那好吧,那你就留下來好了,你想走的時候直接跟我說一聲就行。不過……真彆扭啊,身邊一直有個人看著,難道如廁洗浴你也在旁邊記錄嗎?」
畢子灝忍不住笑,他相貌既美,一笑便讓人移不開眼:「我在你身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如廁洗浴的時候有看到我嗎?你放心吧,你跟後宮妃嬪一起的時候,我也不會在旁邊看著的。」
方季北頓時滿臉通紅,讓畢子灝大為驚訝。
紅色過了會兒才褪去,方季北想到畢子灝身體情況,倒也不好跟他說這方面的事情,也就沒解釋他並不打算要什麼後宮妃嬪之類的。
不能娶老婆應該很難受吧,明明是那麼漂亮的孩子,要和美女在一起該多好。
不過方季北有的時候也會覺得彆扭,自己沒文化又不聰明,在畢子灝眼裡,大概是很差勁的。要是隔得遠了幾天一見還好點,這麼天天在一起的話,豈不是自己幹什麼蠢事都會被對方看在眼裡?
至少還是要聰明一點,好歹認識幾個字,不要再幹出蓋印蓋倒的事情了……
其實方季北根本不用擔心他在畢子灝心中的形象,因為畢子灝心中,他本來就形象全無。
假惺惺玩什麼欲迎還拒的把戲,亂改朝規,說話粗俗待人無禮,要不是人在屋簷下,他幾時忍過這種粗人,受過這等氣?
舊的起居注還在他手中,畢子灝翻著紙頁,看著記錄下來的每一筆。
少年皇帝,登基時朝中朋黨群起,後宮外戚弄權。這本起居注寫下了一位皇帝的奪權過程,和方季北這本放在一起,對比真是明顯。
一個說到底是為了權勢,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而另一個……雖然粗俗不文,雖然不通禮儀,但,都是為了百姓。
畢子灝咬住嘴唇,臉上表情變幻。
寢宮內熄了燈,畢子灝就在寢宮外小間住,也跟著熄燈睡下。寢宮外的小間都是下人住的,條件自然好不到哪裡去。他這等實際意義上的外官,能有這麼一席之地已屬難得,是以只能忍著,翻來覆去半天方才睡著。
起得比方季北早,睡得比方季北晚,白天還要不停地盯著方季北,然後寫字。散朝之後還要給方季北讀奏章——幸好也不是他一個人讀,方季北在義軍中找了名識字的心腹,叫做任天的,和畢子灝輪流讀,否則畢子灝的嗓子早扛不住了。
但是習字還是要畢子灝來教,那任天的字寫出來十分難看,只能讓人看懂而已。方季北好歹也是一國之君,字還是要當門面的。
這一天折騰下來,畢子灝倒比方季北還累一些。他向來體弱,不若方季北強壯如牛,哪裡還能堅持得住。到晚上也就受不住,在回房之前昏了過去。
睜開眼睛的時候,竟然是一片明黃,畢子灝愣了下,才發現自己身在龍榻上。他當即大驚,急忙要翻身下床,卻被人按住。
眼前的人正是方季北。
「別動,太醫說你要靜養,你這一動我難免還得請太醫,雖說能便宜點,也還是貴啊!」他咧著嘴笑道。
畢子灝又呆了一下,想起來這位大岳皇帝最大的愛好之一就是賺錢,竟然把太醫都聚集在一起說是弄一個太醫院,願意留下來每天看診的就留下來,不願意的不勉強,每天四、五個時辰地對外開放——最後半個時辰是免費時間,專為經過證明的窮人看診。賺到的診金朝廷抽一小部分作為場地和人力費,其餘都歸太醫。
連方季北都沒有免費的權利,他窮慣了,偶爾打兩個噴嚏也不去看。反正朝中文武舊臣都恨不得他早點晏駕,自然也不會勸他龍體為重。
畢子灝知道這前因後果,這麼一個守財奴居然會為自己花錢看病,他心裡有點異樣。
「不會是從我俸金裡扣吧?」畢子灝問出這個問題。
方季北傻了下,隨即拍拍他:「我方四還沒有那麼吝嗇吧?是我把你累倒的,怎麼還會剋扣你工錢呢?」
「是我不中用。」畢子灝道,剛剛昏迷醒過來,一張小臉還是煞白,「其實也不是太累,只是我身體不太好……」
「你這種總是寫字的官,肯定不抗操就是了。」方季北點頭附和道,「像我這樣種地打仗下來,再累十倍也沒事,你還是要努力啊!」
「努力?」畢子灝奇怪地看著方季北。
「是啊,我決定明天開始午後帶著你鍛煉,現在是夏天不行,先練練拳腳。等明年開春,我們在宮裡開一片地,我領著你種莊稼。」方季北道。
畢子灝傻了,有種再昏倒一次的衝動。
「為什麼要種地?宮內御花園中儘是奇花異草,難道你要除了它們?」畢子灝心疼問道。
「那些花草當然不會除。」方季北回答,但他下一句話就讓畢子灝放下的心再度揪起,「除了的話我拿什麼賣,那些花能賣大價錢呢聽說。」
焚琴煮鶴!果然是粗俗的人!
方季北說到這裡,雙眼出神,像是在想什麼:「我以前聽人念過一首詩,說什麼一朵花等於十家人過日子的錢……」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畢子灝糾正他,「不是一朵。」
「對了,就是這首詩!」方季北高興道,「我明明聽過好幾遍的,還是記不住。」
哼,武夫。
方季北本是坐在床邊,現在大概是有些累了,乾脆上得床來。反正龍榻很大,兩個人在上面也很寬敞。
他把手放到腦後,望著蓬頂藻井,低聲道:「被發配去嶺南之前,我一直在揚州種地。每年春夏的時候,滿城的花真好看。我一直想給小紅買一朵,別在她頭髮邊,一定很漂亮……」
他竟然說起這種事……畢子灝眼光閃了幾下,卻沒有接口,等著方季北繼續說。
所有人都知道方季北是在嶺南穎州起事,但之前的事情並沒有傳出,也不知是怎樣的生活經歷,讓方季北有能力從發動一小群起義百姓壯大到打下天下。
但是方季北不肯再說了,只是盯著上面那繁複圖案,發呆。
一看就知道是在想女人,哼……
腦子裡蹦出這樣的念頭之後,畢子灝連忙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自己說話方式已經越來越隨便了,實在是要不得。
過一會兒聽不到方季北再說話,畢子灝好奇地轉頭看去,見他閉著眼,竟是睡著了。
難道這晚兩人要共枕而眠?
畢子灝面如土色了半天,最後只能慶幸,還好這傢伙不打呼嚕——呃,打鼾。
方季北睡得很安靜,若是不知道,甚至有可能覺得他是個死人。畢子灝聽著他規律而細微的呼吸聲,在心事中睡著。
翌日醒來,床邊已經無人。
畢子灝慌忙起床下地,卻來了名宮女,對他笑道:「畢舍人,皇上讓我來看著你,不要再受了累,你有什麼要做的就吩咐我好了。」
方季北把宮內大多數人都送出去,留下的也都按照僱用的方式給月錢。方季北多年自己照顧自己慣了,是絕對不會捨得多花這點錢的,因此從來不要人服侍。
畢子灝可以想見,自己這次病倒讓方季北多開銷了不少,一定在背後偷偷心疼。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暗暗笑起來。
宮女被他一個人的偷笑嚇了一跳:「畢舍人,畢舍人?」
畢子灝馬上回過神來,甚至不能相信自己居然會不自覺露出這麼愚蠢的表情。宮女見他回神,道:「畢舍人,你需要什麼,吩咐我一聲我去做。」
畢子灝肅然道:「恐怕你做不了。」
那宮女向來機靈,當即便道:「舍人儘管吩咐,在這宮內,還沒什麼是我姐妹們做不到的……」
畢子灝還是穿上了鞋子,斜斜看她一眼:「我要如廁。」
宮女馬上滿臉通紅,任他出去,不再阻攔。
畢子灝出了寢宮,先唾棄了下自己的粗俗,然後方才整好衣冠,從懷裡拿出時刻不離的冊子,向琉熙宮走去。
上朝時間,琉熙宮並不安靜。
在大殿當中椅子上坐著的,自然是大岳那位與眾不同的皇帝方季北,朝堂上有一小半是跟著他的將士,坐得穩且沒規矩的都是這些人。至於前朝舊臣,各個都只坐一個角,似乎隨時可以跳起來跪下一般。
躡手躡腳從偏門進去,畢子灝安靜坐在隱蔽角落,沒有被人發現。他這種記注官員本就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在嘈雜的環境裡,簡直就是透明。
嘈雜,是的,大殿內現在喧嘩一片。包括向來注重修養,絕不在朝堂上大聲說話的舊臣們也按捺不住激動。
「萬萬不可啊皇上,那些做賤役之人,那些個奇技淫巧,哪裡能登大雅之堂啊!」
「是啊,伎官都是下等人,皇上竟然想讓他們面聖,還要升他們的官?聖人安在,聖人何忍啊!」
「……」
畢子灝唇邊忍不住泛起一絲笑,他很清楚這些臣子為什麼如此,在他為方季北擬旨的時候,就已經想到方季北這行為會得罪全天下讀書人。但他沒有半句提醒。而那位任天也就是識幾個字,算不上讀書人,當然也不明白此中關竅。
「真是胡說八道!」
方季北終於忍不下去了,拍著椅子大喊,「嶺南的炒茶不傳過來,你們現在都在喝什麼?犁耙沒被加固前你問問畝產才多少,你們都吃什麼?你們倒是都能穿綢緞,百姓們的麻衣都是什麼織出來的?
「別的不說,你們現在坐在這房子裡,房子沒塌,難道是靠著你們的聖人?城牆是你們徹的?兵器是你們打的?堤壩是你們修的?街上跑的馬車是你們造的?除了說兩句聖人,你們還會幹嘛?一群白癡!」
所有人都傻了,當然是所有舊臣。
新臣有不少掩嘴偷笑的,心道這幫傢伙看著方帥平時比較和藹就囂張,這下知道教訓了吧?說到底,天下是我們浴血打下來的,你們這幫老不死的有口飯吃就不錯了,還在這裡說三道四,小心腦袋。
方季北看著幸災樂禍的老兄弟,也口頭警告了下:「你們也別太高興,我要的是能幹事懂得多的,你們都給我好好讀書好好學著點,我做事你們也知道,要是誰敢做了個官就忘本,我就能讓誰打回原形!」
新臣們連忙說不敢,私下又是幾個殺人眼神拋給老臣,心道都是你們害我們挨罵。
過得一會兒舊臣方才反應過來,機靈點沒什麼骨氣的就請罪,有些倔的倒也不敢再說什麼,反正現在方季北只是提出想法,等到實行的時候,想阻礙還不容易?
這天下,還是讀書人的天下。
這個話題既然暫緩,眾人便找出其他事情來繼續朝儀。就有人上報言道方季北登基以來各處天降祥瑞,是否允許百姓進京獻祥瑞。
「百姓要進京就進啊,幹嘛不許?」方季北奇怪問道,「不過什麼是祥瑞?」
這問法當然引來記錄的畢子灝心底暗暗鄙視,但殿內大臣顯然不如他這麼熟悉方季北,還以為他問的是祥瑞的具體內容,於是紛紛呈報。什麼枯井出水枯木逢春飛龍在天巨龜出海,還有尺長的稻穀汗血寶馬等等,不一而足。
方季北一聽很高興,吩咐下去,要那些百姓來京城之後,先把東西拿給他看。
祥瑞由皇上御覽,本也是常情,眾人不以為意。畢子灝在下筆之時鼻間微哼了聲,心道平時見他傻乎乎的樣子,做起這種事來倒也不怎麼笨嘛。
今日早朝實在算不上愉快,於是很快散朝。方季北掛念畢子灝,回到寢宮。
「人呢?」
跑回去竟然不見那素常安安靜靜的孩子,方季北一慌,問宮女。
宮女又不是傻子,畢子灝說去如廁結果這麼久不歸,她當然也知道不對勁。但她一女子,又不能跑去茅房喊畢子灝。偏偏現在後宮裡宮女太監不多,又都有事做,弄得她連找人都無處找起,只好在下朝時分來等方季北。
「皇上,畢舍人他……他說要如廁,然後人就不見了……」
方季北撓撓頭:「平時不見這小子有這方面的毛病啊,再說他那體格……他去多久了?該不會掉下去了吧?」
剛剛走到門口的畢子灝心裡一陣嘔:你才掉下去了呢!
「皇上,我回來了。」畢子灝道,同時邁進房內。
他先向方季北施過禮,然後看向那宮女,「這位姐姐,我有些餓了,能不能給我些吃的?」
宮女忙去準備。
方季北把他拉到床上蓋好被子,也就忘了剛才問的畢子灝去多久了這問題。只是想想,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遞給他,道:「你現在這麼年輕就有這毛病,以後可不好。別捨不得銀子,身體好點找太醫看看開點藥,知道嗎?」
畢子灝傻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滿臉通紅,不知是急是氣。
你才脾約(註:便秘)呢!
畢子灝自然不會去看太醫,而方季北也不知道有個成語叫諱疾忌醫,也不再關注這件事。他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其他方面去了。
這一個江山現在都在他手裡,這天下萬萬百姓的生活,可能就在他一念之間。
方季北是一個非常清楚自己能力的人,但是要他把百姓交給那些只會說「聖人曰」的書生,他是做不到的。
即使勉強,即使只能一步一步在黑暗中摸索,他也要給天下老百姓一個不同的國家。
可是該怎麼入手呢?
首先一定要人,軍兵方面倒不用擔心,天下是他打下來的,不管封了多少將軍,他們實際的兵權和在兵士心中的地位都不可能大過他這個皇帝。但真的說起治理國家的人,可以當官管好一塊地方的人,就少之又少了。
那些滿口仁義的大臣不能多指望。他見過多少假惺惺的官兒,又見過多少自以為清高正直結果被手下耍得團團轉的無能官員。
「我就不信大岳那麼多人,就找不出好的來!」方季北自語道,「不過……怎麼找呢?」
「尋找人才,當然要考科舉。」坐在一邊的畢子灝放下筆,插嘴道,「皇上登基月餘,朝中大體安定下來,也該開個恩科選士了。」
「考狀元嗎?」方季北沉思片刻,「是不是都要考成那些舊臣那樣子才行?老孔好像就是考了好幾次都考不中的……」
旁邊任天插口道:「我也考過,鄉試過了,再往上……嘿嘿……」
「你是皇上,考什麼可以你親自指定。」畢子灝言道,「皇上不是很需要伎官嗎,可以把那些內容都加入科考中。」
「這倒是好主意!」方季北很興奮地點頭,「對,馬上叫老孔進來,好像種莊稼有什麼泛勝齊民什麼的書,我種了好幾年地,這方面的題應該不難出。打仗我也在行……其他方面的就要靠老孔,如果能找到會治國的讀書人就更好了。」
孔之高很快奉召進宮,他聽了方季北的吩咐,也只是說馬上去辦,絲毫沒有提出異議。只是在退出去的時候,眼光掃過畢子灝,嘴角泛起一抹笑:「年輕人,不要聰明過頭了。」
這話讓畢子灝倏然而驚。
孔之高並不是蠢人,這點是畢子灝很早之前就發現了的。但這麼一個不蠢的人,卻處處支持或曰縱容身為皇帝的那傻瓜。若說野心,卻又有些不像;但真的服從嗎,也不至於到這種程度啊。
至少孔之高應該能看出來,方季北這想法會在朝中掀起多大風波,甚至在天下讀書人之間生出多少事端。
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似乎警告了畢子灝一句。
皇宮越來越像是街市,什麼人都能進來,甚至可以住進來。方季北找來的人,有滿手泥土的農民,有身上全是燙傷的鐵匠,和種種諸如此類的人士。
在這種情況下,畢子灝都有些不敢在宮中亂走了——因為是和任天輪值,他偶爾也能在宮內遊蕩一下,照顧花草。可是現在……
「姑娘,俺看這蘭花很襯你啊,你戴上吧!」
……又來了。
「第一,我不是姑娘。第二,這蘭花價值至少一千錢,你既然敢摘下來,就把錢準備好給內侍吧!」
真想殺人……
為了不再被騷擾也不被誤會,畢子灝只好盡量不往外走,守在御書房看方季北處理朝內事務。
「誒?祥瑞到了?」聽完奏折上內容,方季北很高興,「讓他們趕快進宮,我要看看……」
皇上下令,下面自然不敢怠慢,眾多奇怪的動植物就被抬到宮內,一路喧嘩無數。
但是東西到了,方季北也傻了。
「這東西……就是他們說的什麼棒子大的稻穀?」方季北拿著一束金黃稻穗,怒道,「把這玩意兒給我送回去,問問他們怎麼辦到的,裡面都煮熟了外面皮還沒裂!」
「什麼大西瓜?以為拼起來我就看不出來啊!」
「……」
看過什麼染色的馬、修理過毛的公雞、以及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之後,方季北終於忍無可忍,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扔到一邊,自己生悶氣。
「皇上,該用膳了。」眾人都膽怯不敢上前,只有畢子灝不怕,通稟了聲。
方季北見是他,臉色多少好看了點,頹然道:「小畢,你說他們為什麼大老遠地送來這些玩意兒騙我?」
畢子灝微微一笑:「祥瑞不就是這樣嗎,百姓信就可以了,造祥瑞的不信,皇上您願意信就信。」
「祥瑞到底是什麼玩意兒?」方季北終於發現自己理解上可能有偏差,問道。
「皇上登基,乃順天而行,故天降祥瑞。」畢子灝道,見方季北一臉茫然,便問道,「皇上是想聽臣說實話呢,還是……」
「當然是實話。」方季北道,「我說了很多次你不用怕我,平時稱呼也說你我就可以,不用那麼多毛病。」
「因為皇帝是應天而生,天當然要給出一些徵兆,證明皇帝的順應天命。」畢子灝微微冷笑,「如果上天不給,那就官府和百姓自造。反正這種祥瑞沒有人會去分辨真假,愚蠢的人信以為真,造祥瑞的得到嘉獎,官府討好皇帝,皇帝得到天命。所有人都受益的事情,不是嗎?」
方季北重重砸了下桌子,倒把他手震得生疼。
「我還以為……」他頓了下,面上的憤然漸漸混入嘲笑,「我還以為是他們說過的好種,可以多收糧食、能生出更大個的西瓜、改善馬的品種……原來,都是騙我的?而我竟然為了這種東西浪費錢財,把它們弄進宮裡來?」
畢子灝有些愣神了,但在愣的時候還記得隨口提醒:「百姓進京獻祥瑞,按慣例也是地方出錢,還是國庫的銀子。」
方季北瘋掉了,好不容易忍住拔刀砍東西的衝動——宮裡東西都值錢,不能拿來亂髮洩——想想實在生氣,直接跑回寢宮去了。
「皇上,晚膳……」眾人很是連忙開口,已是晚了一步。
任天身為經常跟著方季北的手下,這時很熟練地一擺手:「不用了,皇上今晚多半不會出來,很可能餓一頓。你們把飯放好,明日皇上還是會吃的。」
其他人下去,畢子灝扯扯任天袖子:「皇上他……不會是為了省錢吧……」
任天鄭重點頭:「對了,你不是住寢宮嗎,晚上勸勸皇上,他要是心疼可以罰那些人,別難為自己。」
畢子灝有些恍惚,點頭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