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四個故事
天色暗沉,風雪交加,什麼也看不清,計青岩微涼的頸項貼著他的左臉,有些濕潤。
計青岩沒出聲也沒推開,關靈道靠在他肩上安靜了許久,忽然悶聲悶氣地說:“師父有朝一日有了師娘,師娘見我跟師父這麼好,是要暗地裏抽我的。”
計青岩一臉冷淡地拉著他後衣領,那小子被迫離了身,還有些不舍不甘心:“好狠,我還沒哭夠呢。”摸了摸鼻子,用袖子擦拭臉上的淚痕。
微涼的手把他拉開,一塊乾淨的素帕遞到自己面前。
關靈道看到這塊素帕就想起當日偷窺他沐浴的事,也顧不得想別的了,活色生香之景在眼前頓現,左眼下又不知怎的灼熱疼痛起來,面頰上兩塊指甲大小的痕跡紅光忽閃。人當真不能有齷齪的想法,他想到這些臉上便立刻露形,今後當真半點也隱藏不了。
“在想什麼?”果不其然,又問了。
“想起夙城青樓的姐姐。”隨口胡說,敷衍了事。
也不曉得是不是錯覺,計青岩周身的氣息倏然降了溫,垂眸沒有表情地看著他,許久,一聲不響地轉身走了。
“師父,師父。”關靈道趕緊追上去。
計青岩在風雪裏疾飛著,仍舊不理。
“三宮主,師父。”關靈道拉著他的手,忽又被他不留情地甩開,心裏面著急,脫口道,“三宮主,你不高興罰我就是了,何苦又不理我?”
計青岩停下來看著他,自牙縫裏淡淡吐出幾個字:“回來抄門規十遍。”
關靈道左眼下的面頰暫態不痛了,手也放下來:“啊?十遍?”怔愣片刻又有些後悔,不服道:“那也要有個理由。”
“品行不端。”
這也算品行不端,門規哪條這麼規定了,他怎麼覺得計青岩對他想罰就罰呢?
計青岩垂眸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冷靜了些:“我陪你抄。”
“……”
計青岩不在身邊看著他,還能找石敲聲來幫他湊數,這半年來被罰了不少次,石敲聲臨摹他的筆跡越來越像樣。有時他在石敲聲房間裏抄,一個坐地上,一個坐桌前,蘊聲哥哥看他們叫苦連天,也會挽起袖子幫著研墨。
想到石蘊聲又靜靜地低下頭,心中微有些酸,有些沉,哭不出也笑不出,想不到時還不覺得如何,記起來時卻無論如何也心情好不了。
“死後魂魄消散,少則幾十年,多則幾百年,時候到了又會重聚而生。”計青岩皺著眉,似也不曉得怎麼勸他,“你想讓他在璿璣盒暗無天日地等,和蘇以故兄弟一樣兩相思念,面對著面,卻永遠看不見聽不到?”
“不想。”
即便石蘊聲的魂魄活著,也無法再回到身體上去,從他被殺的那天起,這事就已經成了定局。
這麼一想,竟然釋然了些。
“三宮主,要是以後我也是如此,你千萬把我殺了,別讓我在那盒子裏一個人過。”
計青岩冷淡地望他一眼:“胡說八道。”
“要不你每日念書給我聽也好,千萬別念門規之類的,南朝坊間的小說最好,不要太深太難懂的,我受不了懸念重重的,讀著心累。”不怕死地笑著囉嗦。
天仙的臉色又沉下來。
回去的路上計青岩沒再同他說半句話,到了雪嶺,花彩行和戚寧早已經準備好了,宋顧追正陪著他們喝茶。計青岩平時就沒什麼表情,其他人看不出什麼,但宋顧追一看就知道關靈道又惹事了,只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花彩行還是那一身白底墨蘭的單衣,只不過也不曉得是不是關靈道沒記清楚,上面似乎多出了兩隻淡青色的蝴蝶。
“這裏既然沒我什麼事了,我先行一步。”花彩行起身辭別,笑意淡淡,“過些日子再請計兄和戚兄來畫澗喝茶。”
花彩行說話如春風般溫暖,沒有半點架子,所在的門派也不算大,然而在場的人卻沒有敢不把他當回事的。修真界裏還是修為說了算,冷清如計青岩,溫暖如花彩行,狠辣如了塵仙子,只要修為淩駕於人,憑他什麼性情也無人敢隨意小覷。
計青岩和戚寧在前開路,青衣帶著幾名弟子在中間護著盧夜生,關靈道和宋顧追斷後,出了上清宮向山下而去。
宋顧追在關靈道身邊飛著,這才狀似無意地道:“又得罪三宮主了麼?”
最好把你逐出師門,打入冷宮,從此再也不理。
“嗯。”才剛說完,忽然又發現原來宋顧追是挖苦的意思,“師父愛之深責之切,表面上不理我,心裏卻是喜歡我的。”
又是喜歡你,三宮主什麼時候說喜歡你了!
“自作多情,不知好歹。”突然發現他的臉上似有淚痕,遲疑地問一句,“你剛才哭了?”
是因為石蘊聲?
“嗯,師父剛才親手給我擦眼淚。”其實沒擦,但素白帕子都遞出來了,差不多也就算擦了吧。
心裏些許的同情鏡花水月般地消散,在三宮主面前投懷送抱,哭哭啼啼,這種事也做得出來。
“居心不良。”說這話都算輕了。
“怎麼居心不良了,師父看我哭得梨花帶雨,心疼死了。”
宋顧追被他氣得沉下臉,一個大男人說自己梨花帶雨,簡直就是毫無廉恥。這小子怎麼無論何時都能找到辦法讓他生氣呢?
“我就等著看哪天三宮主看穿你的真面目。三宮主現在就算一時迷惑,早晚有看透的時候。”
說了這話,忽覺得四周氣氛安靜許多,轉頭看過去,果然那小子垂著頭面色有些古怪。宋顧追正有些納悶,關靈道又抬起頭來不要臉地笑著說:“看穿之前,我與我家公主開心一天,就是一天。而且我家公主喜歡我,看穿了也未必把我怎麼樣。”
計青岩是木折宮的宮主,什麼你家的!
宋顧追不再說話了。他跟隨計青岩好多年,還沒見過他喜歡什麼人,關靈道如果真對他有心思,不如早些死了這條心。
明爭暗鬥地行了七日,一行人終於來到盧家的靈地,一望莊。歸墟神宗離夙城千里有餘,而一望莊離夙城只有三十裏,當年了塵特地將盧夜生送到夙城來掛牌,就是“千百年世家,門前賣笑”的意思,不用逼盧夜生真的接客,就將盧家侮辱得體無完膚。
南朝冬日雪勤,十天裏總有六七日在下雪,遠遠望去,只覺得有數不清的小山小湖,與上清宮的拔地奇峰不同,飛雪連天,茫茫一片,看不清真貌。
入口立了一塊石碑:一望莊。
一望莊,取自于“山藍水綠,望之不盡”的意思,這地方據說夏天最美,藍綠相間,冬天湖水結冰,倒也是可惜了些。
青衣在石碑前燒了火陽紙,傳信給盧家:上清宮計青岩、水行門戚寧求見,有要事相商。
半個時辰後天色有些黑了,眾人身上罩了薄薄的一層雪,盧夜生如今是個凡人,冷得臉色湛青發白,身體輕顫,低著頭什麼也不說。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天色全黑下來,附近卻還是什麼動靜都沒有,只聽得見落雪的聲音。
戚寧有些不耐:“這是要怎麼樣?讓不讓進也該來個信,黑不隆咚的,至少讓我們去夙城投宿。”
他要走,計青岩卻是不肯,只是在樹下閉著眼打坐。關靈道殷勤地拿了塊小手帕,要幫計青岩撲打身上的雪,宋顧追暗中把他的手腕攥住。
計青岩打坐時最討厭別人打攪,這小子想近計青岩的身,得從他的身體上踏過去。
又等了半個多時辰,戚寧咬著根乾草臉色陰沉,時不時斜眼望向計青岩:“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今晚就在這裏等,一日不行便等兩日,兩日不行便等三日,總有放我們進去的時候。”
“……”
盧夜生也坐了下來,渾身顫抖,卻還是不出聲。
這麼等下去怕是幾天幾月都有可能,戚寧的火氣突然間煙消雲散。既然要長久地等,總該找些事情打發時間,他不經意地望著關靈道,忽然間想起一件快要忘記的事來。這小子似乎與岑家有些淵源,不曉得是什麼關係?
戚寧狀似無意地來到關靈道的身邊,笑著坐下來,以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你身上怎麼會有木華丹?”
關靈道的眸色微動。木華丹,計青岩身上那暗紅色的丹藥,叫做木華丹?
話音剛落,遠處忽然間傳來人飛動的聲音,計青岩睜開雙目,戚寧也把剛問的事放在一邊,站起來嚴陣以待。
八個黃衣弟子同時落下,各佔據八卦中的一個方位,右手持劍。為首的是個中年男子,高聲道:“盧家與上清宮、水行門並無來往,不知道計宮主、戚少主今天到此有何要事?”
計青岩見他們擺出陣法,可見防心頗重,宋顧追恭敬地說:“上清宮向來閉門自修,此行並非生事,實是有要事與地蘅道長商議。”
盧夜生的父親幾年前仙逝,家中由盧夜生的叔叔地蘅道長執掌,這叔叔行事不偏不倚,老成持重,向來厭惡盧夜生,他們如果現在就抬出他的名字,怕是會弄巧成拙。
那中年男子見來的不到十個人,修為高的也不過只是三四個,身上落滿了雪,看起來似乎當真沒什麼惡意,高聲道:“各位稍等。”
這一稍等果然沒再等多久,片刻之後那黃衣弟子落下來:“各位隨我來。”
各大門派的仙山靈地都有陣法守護,盧家歷史悠久,這護派陣法不能小覷,硬闖必然死無葬身之地。計青岩等人緊跟黃衣弟子,左閃右避,在茫茫大雪中前行。
一望莊水多湖多,能造房子的地也少,因此建築大都是木制,典雅小巧,與上清宮的大房子大殿相比,別有一番水鄉韻味。
一行人停下來,身邊簌簌落雪,不遠處一座木造小樓,周圍掛著幾個黃色燈籠,昏黃溫暖,映著木質的匾額“浮煙樓”,古樸雅致。
在門前控了雪,身上濡濕一片,計青岩等人走進浮煙樓,地板也是木制,不時發出輕微吱呀聲。正座上是鬚髮花白的老者,左右兩側各立了四個黃衣弟子,臉色莊重,一片寂靜。
這氣氛有些沉重,計青岩尚未開口,那老者忽然間陰惻惻道:“帶他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