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nch 24
可接下來,我沒有時間琢磨喬諾的話,甚至沒有時間思考我跟池又鱗的事情。
奶奶回家後,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好。不是說她變得病懨懨,而是她那股精神勁兒在慢慢消失。
她睡眠的時間變長,飯量也漸漸減少。有時候,她會盯著趟門外的一方花景,很久、很久。
「奶奶,您還好嗎?」我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如同無數次她握著我的一樣,問到。
醫生來給她做過全身檢查,她年事已高,器官功能衰退在正常範圍內,並沒有其他異常,按道理,這是很健康的老年狀況。
奶奶笑道,「我很好。」
越長大,我越明白,「我很好」有時候不過是粉飾太平。
「要不,我帶你出去逛一逛,呼吸新鮮空氣?」或許是骨折不便,奶奶在屋子裡待久了才這樣。
奶奶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真的沒事,你別瞎擔心。」
野火十週年的慶祝活動還要收尾,但池又鱗停下了所有工作,搬回家裡。
我也開始了從家裡到學校的通勤日子。
父親動用關係,請來國外的專家給奶奶檢查身體,結論依舊是什麼問題都沒有。
折騰完之後,奶奶摸了摸父親的頭,「辛苦你了,讓你們擔心了。」
父親在上位已久,說話做事一向沉穩有度。但在所有父母的心裡,孩子永遠是孩子;而在孩子心裡,父母永遠是依靠。
母親輕輕推我們出去,小心地掩門,留他們母子倆說交心話。
早上,池又鱗會抱著奶奶到趟門外的木椅上,讓她曬曬太陽,陪她說話,唱歌給她聽。
她喜歡聽《四季歌》,「血肉築出長城長,儂願做當年小孟姜。」——是家國情,也是兒女情。
爺爺奶奶談戀愛那會,沒有太多唯美的場景,但並不代表他們不浪漫。
爺爺求婚時,就是給她唱了這首《四季歌》——願往後的春夏秋冬,有國有家,有你有我。
午飯時,母親會做一桌子菜,一家人圍在一起,有說有笑。
下午,我會抱著奶奶到貴妃椅上,然後坐在她旁邊一邊改論文,一邊聽她的意見。
傍晚,我們一家會在花園裡乘涼,父親切開西瓜,分給我們一人一瓣。
晚上,父親或者母親會到紫廬跟奶奶說話。
每一天的每分每秒,我都想將其刻入腦中,生怕遺漏任何細節。
親人的意義,見一天,少一天。
爺爺離開那會,我們仍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郎,哭過之後,人生路仍有無數風景在兩側。但到了這個年歲,才發現,告別是一個漫長又苦痛的過程,但我們必須打起精神,即使哭,也必須笑著哭。
茉莉花開,芬芳滿室。
奶奶卻不會再睜開眼。
父母早知奶奶對自己遺物的安排。父親把她寫給我們的信交到我手裡。
「溟溟、小魚兒:展信好。歲月如梭,轉眼間,你們已從小小孩童,長成英俊男子。我何其幸運,見證了你們的成長。你們往後的人生路還很長,奶奶相信,你們會為自己做出最佳的選擇;記住,奶奶永遠是你們的後盾。
同樣,轉眼間,你們爺爺已離開我十餘載。每一天,我沒有不思念他的時候。我那天從樓梯摔下,是因為,我看見他在樓梯盡頭,笑著看我。那刻起,我知道,人各有命。他走那天,我坐在床邊,感受著他的體溫,慢慢涼去。我悲傷,但我沒有流淚——最該替我擦拭眼淚的人已不在,即使哭,我也要等到與他團聚那天才放聲大哭。我記得當時,趟門外的牡丹開得很艷,我立即決定,我要連同他的份,好好活著;我要連同他的份,看清楚每一次花開花落。這樣,我算不枉與他相愛相知這一輩子。我曾跟溟溟說過『幸福』與『幸運』有所區別。我的幸運,是與你們成為親人;而我的幸福,是與你們爺爺相濡以沫。如今,若我離去,並非悲事,我只是與我的幸福,再次相遇。
孩子,別哭,連同我的份,看盡這世間的美好。
愛你們的奶奶 留」
母親已在父親懷裡低泣。
我與池又鱗看完信,他平靜將信折好,問起父親後續安排。
我聽從父親指示,通知親戚朋友和學校,籌備奶奶的遺體告別儀式。
我們三個男人,分工合作又配合默契地逐步完成這最後的莊嚴儀式。
奶奶的骨灰入土那天,天飄著極細極細的雨。
結束後,父母走在前面。我沒走幾步,眼見要來一個平地摔,有一手攬住了我的腰間。我轉眼,池又鱗看著我,「結束了。哭吧。」
我站好,倔強地推開他的手。
他並不鬆手,反而把我抱緊,讓我貼上他的胸膛。「哭吧。」
極細極細的雨絮絮紛紛,綿綿不停。
我在他的懷裡,哭了。
是悲傷,是懷念,是最後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