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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熱了他的冷血》第32章
第32章 缺一枚戒指

  馬車抵達羅馬時,已經是兩天後了。他們先到了加圖索家。

  僅僅兩天,蘇拉的烏發夾雜了銀絲,細紋延展在眼周,整張臉黑了一圈。她好象戴了一隻被煙薰黑的面具,用手一碰,就能沾染到她從靈魂里散髮出的疲憊。

  她抱著暖爐,加圖索扶她下車,給她披鬥篷。那雙空洞的、失去孩子的母親的眼,在一觸到任何活物時,就像離弦之箭般射出瘋狂的光。

  「把他還給我!把我的塞涅卡給我……」她癲狂地叫喊,引得許多路人駐足,「我要扒了神的皮!剁了他偷走我孩子的手……」

  加圖索趕忙抱住妻子。蘇拉已然失去理智,把暖爐狠砸在地,瘋子一樣抓撓加圖索的臉。

  盧卡斯跳下車板拉開她。她轉移了目標,雙臂像蛇一樣亂舞,力氣大得驚人,一下子在他的下巴上抓出幾道紅痕。

  赫倫下了馬車,看到滾到腳邊的暖爐,剛要跑過去拉架。

  盧卡斯衝他喊:「您別過來!」

  他很快就制服了蘇拉,用繩索綁住她的手,幫加圖索送她進了家宅。

  赫倫坐在車板上,見到他走出來,臉上還掛了彩。

  盧卡斯坐到他旁邊,嘆息著說:「蘇拉夫人像瘋了一樣,塞涅卡的失蹤對她打擊太大了。」

  「我們去法院吧,把這件事告訴法官。」赫倫沈重地說,「加圖索受到的打擊不比蘇拉小,我並不覺得他有足夠的理智,去寫一篇有條理的訴狀。」

  「嗯。」盧卡斯點點頭,握起馬鞭,準備駛往法院。

  他臉頰的抓痕紅腫了,有的還出了血。在他蒼白的皮膚上,像幾筆濃烈的紅油彩,有點猙獰,讓人看著倒吸涼氣。

  赫倫看著他,忽然改口:「算了,先回家吧!」

  盧卡斯不解地側過臉,「怎麼了?」

  赫倫用指頭點了點他的抓痕,「先回家給你上點傷藥,我可不想見你破了相。」

  ……

  兩人很快就回到家。

  赫倫推著盧卡斯進了書房,從藥匣翻出藥膏,輕巧地塗在抓痕上。他敏感的指尖感觸到凸痕,皺起了眉頭,神色不太愉悅,臉部的陰影如水波般晃蕩一下。

  「你的模樣……」他抬起眼簾,捧著盧卡斯的臉,「可真狼狽啊。」

  盧卡斯順著光線看他。

  他來自深處的細膩,他的耐心,也都暴露在光線之下了,好象沈金的灰土被風吹走,沒有什麼能隱藏的,一覽無余。

  「我不疼。」盧卡斯笑了笑說。

  他的回答符合赫倫真正想問的問題。

  赫倫輕哼一聲,擰緊藥膏盒,塞到他手裡,「賞你的。」

  盧卡斯雙手接過來,感謝了他的賞賜。

  塗完藥後,赫倫鋪開莎草紙,隨口命令道:「為我研磨墨塊,我需要寫字。」

  盧卡斯拿來墨塊,用燭火灼燒一會兒,放在石盤里慢慢研開。

  屋裡響起石與石相磨的粗礪聲,像是某種廝磨的聲音。

  赫倫拿起蘆葦桿,蘸了蘸融化的黑墨。不知怎的,在某種未知本能的驅策下,他順著磨石朝上看去——

  盧卡斯認真地研磨,冰白的指頭捏著黑磨石,像鑲上去的白玉。他鬆軟的金髮被雪花打濕,眉宇也染上潮意。海藍色的眼睛倒映打著轉的磨石,像一隻雀躍在海洋的小船艇。

  粗野之人的細緻,就像偶爾開合一下的扇貝,閃出的珠光曇花一現。

  赫倫的筆桿頓在紙上,洇開一團墨漬。

  「盧卡斯,把磨石放下吧。」他開口,「這種細小的活計,以後用不著你來做。」

  移動的磨石陡然停滯,盧卡斯不解,「怎麼了?」

  赫倫把廢掉的莎草紙攥成團,目光鎖定在他身上,「你是勇猛強大的角鬥士,手裡只能拿刀使劍,像戰神一樣大破千人,而不是做軟弱的家奴要做的事。」

  盧卡斯松開磨石,壓著眉鋒,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我記得……您之前還誇我照顧您十分細緻,就像父親一樣。」

  「那是我之前的想法。」赫倫重新鋪開一張紙,「你就是你。我不想看到你因為奴隸的身份而改變自己。」

  盧卡斯抬了抬眉毛,老實地丟開磨石。

  赫倫寫完訴狀,交代奴隸送到法院。他覺得很疲憊,走到中庭里透透氣。

  塞涅卡的丟失,蘇拉的瘋狂,像一團烏雲團聚在胸間,久久不能驅散。一種隱晦的殺意從暗處襲來,黏著在他身上;他難以撇清。

  羅馬的降雪告一段落。太陽被擋在巨雲之後,陽光如寬寬窄窄的刀鋒、從雲的邊緣傾瀉而下。初雪之後尚為灰蒙的天,被這幾記光刀分割開來,形成許多淺黃的色塊。

  冷雪後的暖陽,比夏季的驕陽還顯得溫熱。

  弗利緹娜推著範妮來到中庭。她為主人套棉靴、披鬥篷,為她戴上黑氈帽。

  範妮的黑曜石就隱遁在帽沿之下,收斂起光澤,像一枚暗沈的鐵塊。她瘦得形銷骨立了,臉頰的紅潤不復存在。

  她每天都會睡很長時間,眼圈卻是疲憊的青黑色。她的靈魂好像越來越遠了,名貴的湯藥也留不住她。

  所有的奴隸都安慰她,哄她說病會好。只有赫倫知道,她將要入土了。

  赫倫走到她身邊,伏下身親吻她的手背。

  閉著眼曬太陽的範妮驚醒了。她下意識縮回手,一低頭就看到兒子在衝她淺笑,眼神有些複雜。

  「赫彌亞……」她驚奇地說,「你回來得真早。卡普亞的雪景好看嗎?」

  「簡直美極了!比神廟壁畫上的天國還要美!」赫倫不打算告訴她真相,假意興奮地說。他不想讓病重的母親遭受噩耗的衝擊。

  「那裡富得流油,房屋也是溫暖的木屋,裡面還有壁爐,積雪就像奶油一樣白!」

  「卡普亞是受神明眷顧的地方。」範妮的眼瞳泛起流轉的水汽,但很快壓制下去。

  「我和普林尼就去過那裡……在你還沒出生的時候。」

  她提到亡靈的頻率越來越高了。在通靈者眼裡,這是死神召喚的一種預示。

  「噢母親……別提他。」赫倫無奈地說,「他不值得您這麼愛他……他是個拋棄妻子的男人,比那些殺人放火的壞蛋還要心狠!」

  「不!別說了……他是有苦衷的。」範妮咳嗽兩聲,「我已經行將就木了,赫彌亞……難道你不能大發慈悲,聽聽你的母親傾訴內心話嗎?」

  赫倫安靜下來,蹲在她手邊,乖巧地閉上嘴。

  範妮握住他的手,輕撫指間的黑戒。她的眼睛視向遠方,微微失神,好象思緒跑去不知名的地方。她的身體還在木輪椅上,靈魂卻在懸崖上搖搖欲墜,她已然靈肉分離了。

  「我初次見普林尼時,是在你外婆的葬禮上……」範妮回憶著,痴痴地笑,「他穿著黑喪服,眼睛頭髮都是黑的,只有嘴唇和指間的印戒是朱紅的。我真真不明白,他是天使穿著惡魔的衣服,還是惡魔披著天使的外衣。」

  赫倫聽到紅戒,脊背陡然繃直,來了不少興致。

  「後來……」範妮垂下頭,「我得知他鐘情於他死去的堂姐。可這些都沒關係……貴族的結合,只要有利益不就夠了嗎?我動用家族的政治力量,讓他跟我結了婚。可我知道,他並不愛我。」

  她摘掉額前的黑曜石,在赫倫眼前晃了晃,「這枚寶石……就是他送我的唯一的禮物。那個時候,你已經三歲了。」

  「可他把寶石送給我的第二天……他就搬走了……因為我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她的表情痛苦起來,「神明啊!您懲罰我去寒冰或烈火里受罪吧!我全身的血液都是惡毒骯臟的……」

  她攥緊黑曜石,急促地喘息著,臉頰漲紅,冒出大滴的汗珠。

  赫倫驚慌地扶住她,為她擦掉臉上的汗。「您做了什麼?」他問。

  範妮幽幽地瞧過來,顫抖地摸摸他的臉,「母親的罪惡,是不得進入兒女的眼睛的,那只會讓你蒙羞一輩子。我真正想教導你的是……」

  她抓緊赫倫的手腕,「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就要在他轉身離開時,死命抓住他的手!」

  這時,盧卡斯拿著磚紅色鬥篷出來,抖了抖,遞給了赫倫。

  赫倫朝他笑一下,接了過來。

  這明朗的笑被範妮捕捉到了,她的臉色一下子就灰暗下去。

  「他是一個角鬥士,對吧?」範妮盯緊他走遠的背影,「野蠻無禮的角鬥士,他的一生都只能活在粗魯之中,成為貴族們的玩物……」

  「母親!」赫倫不悅地說,「您不要這麼說他!」

  範妮把呼之欲出的話語咽下去,臉上多了一層黑霧,陰森森的,「遠離他……赫彌亞……遠離他。他只會給他的主人帶來麻煩,角鬥士缺乏自控的能力……」

  「盧卡斯不一樣!」赫倫反駁,語氣有點急切,「我相信他,這一點誰都不能改變!包括您。恕我直言,您並不瞭解他……」

  範妮抿抿嘴,臉色愈發難看,「貴族不需要去瞭解一個低賤的奴隸。」

  赫倫皺起眉。他的母親好象對盧卡斯抱有很深的成見。

  母子倆僵持時,一個奴隸進來稟報:「主人,格奈婭來了。」

  赫倫和範妮同時睜大眼睛;尤其是範妮,她的臉漲紅得要滴出血,好象全身僅存的那點血液都湧上來了。

  格奈婭沒有等奴隸引路,直接走進門來。

  她的鬥篷艷紅,長長的紅氈帽遮住半張臉,紅棉靴嵌進積雪裡,整個人像一把燃燒熱烈的火。她傲慢地抱著雙臂,居高臨下地站著,手指戴滿了寶石。她的凌厲像一股濃烈的氣流,席捲中庭的每個角落。

  她慢慢揚起臉。帽檐上抬,露出她火焰般的紅唇。

  「很久不見了,範妮。」她冷冷笑著,「你還沒死啊?」

  範妮摘掉氈帽,努力維持平靜的面容,「聽說你被降為卑賤的平民了。」她說,「你應該用‘大人’來稱呼我,不是嘛?」

  格奈婭忽然大笑,笑聲鬼魅一般撞上四壁,又反彈回來。她咯咯笑著,從喉嚨里廝磨出來的東西,很粘膩瘮人,赫倫聽著很不舒服。

  「格奈婭。」赫倫開口,「這是我的家宅,你應該遵循主人設定的規矩,而不是隨性而來。按理來說,你連同我們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格奈婭逐漸收起笑,惡狠狠走上前,伸手戳了戳黑曜石,「這種東西……根本不值錢。範妮大人,您真是個可憐的女人。普林尼只送您這個,您倒不如看看我的……」

  她握起雙拳併攏,伸到範妮眼前。她的十指全部戴有戒指,五顏六色有金有銀,像一串鑽石堆砌的彩虹。即使是灰蒙蒙的天色,戒指的璀璨都足以映亮人的眼睛了。

  「這都是普林尼送我的。」她惡意地笑著,「每一個都比你頭上的破爛值錢!」

  範妮急促地吸口氣,臉色煞白。她收攏格奈婭的眼神十分凶悍,好象從裡面能蹦出一隻擇人而噬的怪物,把格奈婭生吞活剝。

  赫倫命令道:「把她給我拉下去!以後,這個女人永遠不能邁進波利奧的家門!」

  兩個奴隸上來,擒住格奈婭的雙臂。

  格奈婭癲笑著,「我告訴你,我是普林尼的摯愛!你的婚姻阻擋了我和他的愛情,你殺死了我和他的愛,你就是個凶殘的殺人犯!應當立刻墮入地獄去!神明啊!魔鬼啊!讓這個病懨懨的女人吐出她最後一口氣吧……」

  赫倫掃一眼她的戒指,說:「不!你不是普林尼的摯愛!」

  格奈婭僵住了,幽幽地轉過臉,面容扭曲。

  赫倫輕蔑地盯著她,「因為你的手上,還缺一枚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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