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神明引路人
角鬥場的熱空氣像鼓脹的岩漿。
人們揪著頭髮,比在劇場中更瘋狂,激動至極時還會擂擂胸口。叫喊聲把柱縫的沙子震得颯颯直掉。他們狂熱地欣賞角鬥,把玩石頭做的籌碼,興致勃勃地賭博輸贏。
很多貴族養活角鬥士,讓他們搏鬥為家族贏得名譽;還會把他們帶到這裡,給自己賺些灰色收入。
赫倫聞到濃重的血腥味,以及類似鐵鏽或焦糊的味道,令人作嘔。燃燒的火把晃亂他的眼,他的頭髮還濕著,進來時有瞬間被烘乾的錯覺。
這種像極了浴場蒸房的氣氛,使他非常不舒服。
賭場侍者小跑過來,懷裡抱著蠟板,上面刻著圍觀者的賭注。
「尊敬的大人,何不賭上一把?我保證您能體會到博弈的快樂!」他遞出蠟板和刻筆,諂媚地說。
「這裡有沒有一個叫盧卡斯的角鬥士?」赫倫問,「我是他的主人。」
「他在這兒,大人。」侍者笑著,「下一場就是他捕殺獅子的表演。我想一定會非常精彩!如果您樂意,您可以為您的盧卡斯押注!」
赫倫感到全身血液一滯。
一切都重現了。
他揪住侍者的領口猛地拉近,咬牙切齒地喊道:「我現在就要見他!」
「哦大人!請您不要激動!」侍者瑟縮著,「我現在就喊他過來。」
赫倫松開他,心緒亂得千纏百結的麻。他緊緊握起拳,又無奈地松開。
當年,盧卡斯就是死在獅口之下的,儘管是自願的。
盧卡斯持劍走來。他已經穿好皮甲,一隻手套還沒綁好,松垮垮地耷拉著。他的金髮汗濕地緊貼,臉頰和眉眼微微發紅;汗水被火光照亮,像晶亮的鎧甲披在他身上。
他剛剛結束兩場角鬥、贏了很多獎金。
根據他和角鬥場達成的口頭協議,他還要去狩獵一頭埃及雄獅。
他微笑地走到赫倫面前,亮了亮鼓囊囊的錢袋。
他還沒張口說話,就被赫倫掄了一拳。
「你這個傢伙……該死的!我早就該料想到的,該死……」赫倫氣急敗壞。
盧卡斯惶惑起來,他抓住他揮舞的手腕。
「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主人。您過得很辛苦……」他愣了愣,又彆扭地加一句,「我可不想被窮極了的主人轉賣到其他人手裡……」
「狗屁職責!」赫倫罵道,「你的職責就是服從我!現在我命令你回去,讓別的倒霉蛋去剝了那只獅子的皮!」
「噢不!您不知道這裡的規矩……」盧卡斯把錢袋塞進他手裡,「一旦定下協議就不可以反悔,不然就要自斷一根手指。」
「我去你媽的!」赫倫抬腿踹了他一腳,忘記了應有的禮儀。
盧卡斯嘶地一聲蹲下揉揉痛處,仰起臉來笑著看他。
他看到赫倫滿頭大汗,頭髮打濕成綹貼在鬢角,連脖頸都是亮晶晶的。火光在他臉上跳躍,端麗的眉眼因汗濕了有別樣的風情。
「其實您沒必要非得賭我贏的……」他認真地說,「如果您真的很想要錢,我願意……」
「你他媽給我閉嘴!」赫倫低吼一句。
他的心臟似乎要蹦出胸膛,臉熱得如烤火一般。他扯了扯領口,才覺得呼吸順暢些。
不遠處,獅子已經放出來了,在台上來回走圈。
侍者給它餵一大塊生肉,喚起它的嗜血本性。
赫倫瞥一眼台上,紊亂地走幾步。
他突然頓住,一把奪過盧卡斯的劍,叮一聲狠插在地上,湊近他的耳邊:「我告訴你,這次我押你贏。」
他頓了頓,「而且,我要把手上的錢財全部投擲於此!」
兩人的距離極近,近得快要鼻尖相碰。
盧卡斯能看見他凌亂的眉毛、滴著汗珠的鬢發。他吐出的氣息十分火熱,眼瞼是好看的緋紅,睫毛輕輕打顫。
盧卡斯一時語塞,他呆愣地輕喚一句:「我的主人……」
「給自己留條命!盧卡斯。」赫倫拍了拍他的肩,站起身來。
他居高臨下地看他,憤怒中帶點天生的睥睨。他的黑眸里沈著一片暗沈的金色,那一定是盧卡斯的金髮。
「如果你給我輸了,我的財產就做你的陪葬!」他一字一頓地說。
盧卡斯的心臟突然狂跳,這是一種不由自主的本能。他激動得回不過神,甚至感覺自己已經死了。
他難以定義自己的感受。可除了心跳和赫倫的容顏,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侍者快速擊掌,提醒捕殺開始。
盧卡斯沒多說什麼,拿起劍就走過去跳上台。
人與獸的對抗開始得很快。
獅子只有獸性,看到活人就猛撲過去。它的爪子比盧卡斯的頭還大,鬍鬚像粗硬的刷毛,濃密的鬃毛支稜起來,像一隻從天而降的怪禽。
盧卡斯跪地滑出,膝蓋磨得血肉模糊。他持劍刺入它的前腿。獅子從喉嚨深處發出轟鳴,身體彎成一張弓落在地上。
銅鈴般的金眼瞪大,它前腿的疼痛激怒了,露出獠牙,飢餓使它渴望血肉。
它再次撲過去,爪子狠拍盧卡斯,指甲像鐵釘一樣悉數展出。與生俱來的蠻力讓它突破盾牌,刺穿他赤裸的肩膀。
盧卡斯隱忍著,揮劍去砍獅子的脖子。
疼痛幾乎抽掉他所有力氣。可他得手了,他知道這是一場不能輸的搏鬥。
血染紅了獅子的鬃毛,它忍耐疼痛的能力比人強得多。它連連向前壓,用爪去刨盧卡斯的肩,撕扯下一片皮肉。
盧卡斯覺得對戰的不是獅子,而是一個力氣無窮大的野蠻人。
赫倫緊張得近乎要窒息。台上的一切都和當年重復,他急出一身汗,心裡開始絕望。
獅子把盧卡斯撲倒在地,盧卡斯能聞到獅口中噴湧的惡臭。他用劍死死抵住獅子的嘴,那帶滿倒刺的舌頭越來越近——
嗖地一聲,一隻三叉戟幽影般閃過,刺穿了獅子的脖子。它被這股猛力帶翻身體,喉嚨里冒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很快就斷了氣。
盧卡斯死裡逃生。
他強撐著坐起來,渾身都是黏稠的血。身段強壯的他有些虛弱,像一隻傷痕累累的困獸。
他掃一眼人群,看到一臉激動的赫倫,也看到一張極為熟悉的臉——
那是一張黑如木炭的臉,短碎的頭髮像沼澤旁的泥點。他是這樣黝黑,顯得眼白就像牛奶一樣。
盧卡斯想起來了。
他是他曾經的對手,是個擅長三叉戟的網鬥士。赫倫曾在葬禮晚宴上輓留他的性命。
人群嘩然。這場捕殺就這麼結束了,還是以不合規矩的方式。因為有第三人的介入,盧卡斯贏得並不光彩。人們非常不滿意,響起一片噓聲。
最終,裁判判定平局,關聯的賭局也隨之無效。
赫倫顫抖地盯著網鬥士,產生奇異的慶幸。
當初一個細微舉動,會在現在輓救了盧卡斯的性命,改變了應有的走向。
這種慶幸使他頭皮發麻。
他突然想到一句話:為神明引路的人終將被神明引路。
這一刻,他沒有為拾人牙慧而羞愧,反而有種在體悟希臘哲學的感覺。
盧卡斯一瘸一拐地走下台。他腳步打晃,手臂無法抬起,皮肉撕裂外翻、露出陰森森的骨頭。大量失血使他臉色慘白,慘兮兮得像從煉獄受刑歸來的罪靈。
赫倫和網鬥士扶著他走出角鬥場。
「神護佑我波利奧,沒讓你把它帶走!」赫倫嫌棄地說,「老實說,我在蠟板上寫下押注時就後悔了!你這個混蛋!」
「很抱歉,主人……」盧卡斯渾身發冷。
他轉頭看向網鬥士,懇切地說,「你救了我?」
網鬥士白他一眼,「我沒想救你,只是不想讓你輸。畢竟波利奧大人救過我一命。如果我沒看到蠟板,我才懶得弄臟我的三叉戟、去救你這個沒用的傢伙!」
盧卡斯低笑兩聲,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