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烈日下,大理石被曬成燙手的溫度。
人們從座位上跳起,揮舞著拳頭。叫喊聲如同疾速生長的巨木,從圓形劇場中扎根而起,衝向雲彩寥寥的藍天。
赫倫坐在台上,手裡端著一杯葡萄酒。遠處的對面是如沙丁魚般挨緊站立的平民,背後是貴族的嬉笑聲,夾雜著果殼撕裂嚼碎的聲音。
他重生了。上一刻剛剛嚥氣,現在就活生生地坐在競技場中。
他的太陽穴突突地疼,肺像糊了一層羊脂膏,悶得透不過氣。
台下,一場以命相搏的角鬥剛剛結束。
角鬥士半跪在沙地上,用短劍抵住對手的咽喉。棕紅色的皮甲殘破,撕裂的皮革猙獰地外翻。他的臉被鐵頭盔罩住,緊密的網孔遮住他的眼睛,給他留下狹隘的視野。
對手歪倒在地,致命的血口橫在腹部,在沙地上形成一灘不斷擴大的猩紅。
他摘掉頭盔望向台上。觀眾面紅耳赤地狂吼,紛紛伸出拇指向地面指去。
他貌似悲哀地呼口氣,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像是在默念什麼咒語。劍刃倏地一划,關乎人命的脖頸皮開肉綻。他給了對手痛快的死法。
鮮血噴射而出飛濺到他臉上,被他皺著眉用手擦去。
「日耳曼……日耳曼……」他的出身被人唱誦。或許再過不久,他的鮮血與汗液會被收集到化妝品中,成為婦女的新寵。
赫倫將酒杯握緊,他認得這個人。
也記得這人臨死時,歪著臉地趴倒在地,臉被血和泥抹得一團糟,嘴唇乾燥而蒼白,熾熱的藍眸緊盯自己。而此刻,他仍是鮮活的、攻擊力極強的生命。他沒有死亡,也沒有任何死亡的兆頭。
死而復生的異樣感使赫倫恍若隔世。杯子里的酒水晃蕩著灑出,衣袍上濕透一片。
他的女奴眼明心快,連忙蹲下、用手帕去擦那片水漬。
赫倫抬眼。她頸間掛著淡綠色的翡翠項鍊,與她的金髮白膚很相配。那是他花了4個第納爾獎賞給她的。
柔亮的綠光晃亂他的眼,一段痛苦的回憶襲來……
他蜷縮在冷寂骯臟的牆角,頭髮上落了乾牆皮和灰。他像一條乾涸的魚在難捱地喘息,發出類似舊風箱的嗡嗡聲。持續的高燒使他失去尊嚴,蜘蛛爬到他身上試圖結絲。
女奴拿著火把走近他。
「沒想到您會在這兒,病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可憐的主人……您落魄得就像下水道里的老鼠……」她幸災樂禍地笑著,「您可是曾經的波利奧大人呢。」
她把他的金戒指摘掉,套在自己的手上。
迷蒙中,他看到她脖子上的翡翠,在模糊的視野里暈開成團……
赫倫一把拽掉她的項鍊,順手甩到台下。女奴的皮膚被勒紅一圈,她驚得尖叫一聲,失去了本應該維持的沈靜儀態。
「把她賣到礦區,她不再是我的家奴。」他冷漠地說。
候場的奴僕上前,擒住她的雙臂。掙扎中,女奴淒厲地求饒,肩帶滑落到臂彎,露出大半個雪白的胸脯,最終被磕磕絆絆地拖走。
「小波利奧心情不佳呢。即使是容貌美麗的人,生起氣來也不好看了。」斯蘭夫人手持小扇,艷麗的紅髮蜷曲地垂墜到肩上。她塗抹名貴的東方香油,香氣逼人。
她的丈夫長著鷹鈎鼻,黑髮整齊地貼緊前額。「這真是少見。他從不會這麼對待奴隸,溫柔得就像一隻小羊羔!」
「噢,親愛的。人不是一成不變的。」斯蘭夫人搖著小扇笑道,「就連羊也是會吃肉的。」
角鬥結束後,赫倫沒有乘坐轎子回家。一路上,他頂著烈日,走在羅馬塵土紛飛的街道上,總算在日落前趕回了家。
衣擺上的酒被高溫烘乾,留下深色的水漬。雖是初夏,天氣卻燥熱難耐。他走出一身黏汗,像穿了一層不透氣的皮革。他擦掉額角密布的汗珠,此時才產生一些重返人間的感覺。
穹頂由大理石柱撐起,像乳白的奶油浮在空中。陽光透過穹頂的中空,在中庭投射下一塊光斑。天井儲存著豐富的雨水,牆壁上有彩色的壁畫。宅子像一座遺世的神廟,鶴立在羅馬擁擠的民宅中。
這是他的家宅,波利奧家族世代居住在這裡。
他恍惚地摸摸大理石柱,走向門口的銅鏡。
鏡里的人長著沈著的黑眼睛,皮膚是不經風雨的細膩,微卷的褐發柔順地垂到肩膀。他是出眾的俊美,高挺的鼻梁躍於雙頰間,脖頸像天鵝般潔白優雅,平緩的肩膀微微下沈,有種莫可名狀的典雅。他甚至稱得上漂亮,儘管他反感這種陰柔的形容。
他注視著還活著的自己,心裡湧起難以對外人道的慶幸。
時間倒退了半年。他依然富有和健康,無數人羨慕他美好的面龐和顯赫的家世。
他嘗過一切美好,也曾無可奈何地失去。
神明一向被他嗤之以鼻,此刻他卻心存敬畏。倘若沒有神明的庇護,怎麼會在嚥氣時得到救贖?
作者有話要說:
古羅馬背景的,咳咳,貌似比較小眾。這篇文不會太長,沒什麼虐的,基本就是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