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印章戒指
入夜,中庭里燃起一圈火把,月光像白漆一樣塗抹一切。
赫倫坐在台階上,影子垂落成一折一折的,素淨的白袍幾乎要把他揉進月光。有兩個奴隸站在他身後,輕緩地搖著彩色羽扇,為他驅蚊驅熱。
他手裡端一碗麥片粥,不緊不慢地攪動著,緊抿著唇,眉鋒緊繃,樣子並不悠閒。
奴隸慌里慌張地跑來,汗水浸濕了後背。
「主人,波利奧大人去世了。」他跪在地上,「他的奴隸休假回來,看到他腐爛得非常嚴重。」
「他的身體呢?」
「正在路上,是從拉丁姆區抬過來的。」
一切都如鏡像般重現。
他把空碗放在地上,捋順長袍的褶皺站起。
他已經二十多年沒見父親了。對於父親,他的印象停留在那一天——
那天清晨,他攥起枕邊的象牙哨子,那是他哭喊很久才求母親買來的。
象牙哨子光色瑩潤,摸起來像綠松石般光滑。他喜歡上面細細的紋路,甚至能閉著眼睛描繪出來。醇厚的乳白色,讓他害怕它在夜裡變成羊奶偷偷流走。
幼童的手很小,哨子就顯得異常大。他吹著哨子蹦跳到庭院。
院子里很吵,他看到父親推搡母親。母親哭得渾身顫抖,頭髮像蜘蛛網一樣錯亂糾纏。接著,父親朝他走來,奪過哨子狠摔在地。飛出的碎片划傷了他短短的胳膊。
那天之後,父親就消失了。
一股濃重刺鼻的臭味傳來,如魔鬼的尖爪扼住他的咽喉。赫倫從未聞過這樣的惡臭,一時間頭昏腦漲,眼睛不自禁地流出淚水。
門口進來四個步履蹣跚的奴隸,他們用黑面巾掩住口鼻,手裡抬著擔架。黑布厚重地蓋在上面,掩飾不住腫脹的人形。
奴隸們搖搖晃晃地放下擔架。
赫倫用絲帕捂著鼻子,過去掀開了覆蓋屍體的黑布。
那是一張近似於魔鬼的臉,抑或是受到神明的詛咒。污綠的眼球像霉變的奶酪貼附在眼眶,似有蛆蟲游動;腫大的舌尖伸出厚唇,有瑩綠的蒼蠅縈繞,再嗡嗡飛進去。
一枚金戒指擠壓在發酵的指間,隱蔽得難以視見。這是唯一沒被屍腐浸染的東西,勉強顯出主人生前的尊貴。
他把戒指從屍斑重重的手指上扯下。變質的皮膚隨拉扯而斷裂,整只手像手套一樣被剝離,露出青綠色的骨肉。
赫倫再也忍受不住,伏在一旁嘔吐起來。他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最後只能吐出幾乎透明的酸水。
片刻,他扶著石柱站起,吩咐道:「把他抬下去、裝石棺下葬。我可不想在明天一邊嘔吐、一邊給蛆撒花瓣。」
奴隸們應聲,把屍體抬走。
戒指上蘸有黏液,用羊油和草木灰浸泡後恢復了原貌。
赫倫把戒指托在手掌上,抬到與眼睛水平高。
戒指十分纖小,只允許細長的手指通過。黑色瑪瑙鑲嵌在金環上,上面凹陷著父親的半身像,依稀透出他生前的器宇軒昂。
這是一枚印章戒指。
在羅馬,人們總穿托加,衣袍不能縫製口袋。印章被製成戒指戴手上,方便攜帶和蓋章。
上一世,他沒有讓屍體進門,而是下令即刻入土。入葬後,司葬才把印戒交給他。按照法律,印戒屬於金製品,不得陪葬。
他忽地攥緊戒指,瑪瑙深嵌進他的手掌,硌得有些疼。父子間如空氣般輕薄的情分,使他毫無悲傷,連禮節性的遺憾表情都擠不出來。
他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實際上,父親有兩枚印戒,一黑一紅。而他只有黑色的。
當年,正是因為那枚紅印戒和一份蓋上印章的遺囑,他失去所有家產,很快就得病死去。
——因為那份遺囑寫明,波利奧的繼承人並不是他。
一個奴隸進來稟報:「主人,範妮夫人來了。」
他看向門口,有一小片幽暗的影子,那是他的母親。
範妮是被女奴攙扶進來的。她腿腳不利索,走起路來有趔趄的架勢。
她穿著黑裙袍,頭上包裹著黑紗,雙眼紅腫發青,像剛從地獄遊歷歸來,渾身散髮著病懨懨的沈鬱氣。
一枚水滴狀的黑曜石掛在她的額間,邊緣細密的銀絲排列成波浪。黑寶石將暗沈的光線匯聚成點,在月色下熠熠閃亮。它是如此精緻和可愛,將她憔悴的病容掩飾去一些,而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光彩都集中在此了。
她將它戴了二十多年,一天都不曾摘下;似乎沒有這枚黑曜石,她就不再是範妮了。
「我的小赫彌亞……」她哭喊著赫倫的小名,「你的父親死了……」她激動得全身發抖。女奴拉拽著她的胳膊,她才沒有滑到地上。
「我已經提前將他下葬了。」赫倫平靜地說,「明天舉行葬禮。」
「我還沒有見他最後一面!我可憐的普林尼……你為什麼不讓我看看他?!」
「他就像一個可怕的魔鬼!我想你決不願看見他那副樣子。他的身體里爬滿了惡心的蟲子。」赫倫想起那灘污綠色,胃又抽搐起來。
「你不能這麼說他!」範妮驚慌道,「他是你的父親……」
「他拋棄我們二十年了,還和別的女人鬼混!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他一直住在拉丁姆!」
「噢!好歹他為你留了波利奧的財產,赫彌亞……」
「也許他還留了份遺囑,規定的繼承人並不是我……」
「天哪!天哪!這不可能……」她尖叫道,「你可是他唯一的兒子!他只會把家產給你!」
「誰知道呢。」赫倫輕嘆,「總有一些父母把愛情看得比孩子重,不是嗎?」
範妮溜到嘴邊的話被生生截斷。她傷心地流淚,用手捂著嘴,發出嘶嘶的抽泣聲。她的女奴服侍她已久,貼心地替她擦去眼淚。
「赫彌亞……」她向兒子走去,習慣性地拿起他的手腕捏幾下,又細細摸索著,像是在描繪骨頭的形狀,「噢,你瘦了,我可憐的孩子。上一次,你的手腕還要圓潤一些。」
她的眼睛冒著水汽,淺淺的魚尾紋延展開去,使她慈愛而滄桑。赫倫看著她,心中一暖,隨之而來的是漫天惆悵。記憶中,她的壽命所剩不多。在母親病死後不久,他就被宣判成「非法繼承人」了。
他抬起母親的手,吻上她的手背。「母親……很抱歉。我剛才有些激動了……」
範妮輕柔地撫摸他的頭髮。「這不怪你,我的赫彌亞。你是無辜的,是父母的紛爭連累了你。該說抱歉的應該是我。」
她垂下手,捧住赫倫的雙頰。「我一直在那不勒斯養病,好久沒來看你了。我很想你,赫彌亞。」
赫倫乖順地低頭,讓她吻了自己的額頭。
「普林尼的遺戒在你這嗎?」她問。
「嗯。」赫倫把手掌打開,上面躺著黑色的印戒。
範妮捏住戒指端詳,發出細微的嘆息。她拿起赫倫的手,把戒指套上他的無名指,欣慰地說:「你是波利奧的新家主了,赫彌亞。我真的替你驕傲。你的父親為你留下兩處房產、一片玫瑰園,還有一座建到一半的公共浴場。」
赫倫點點頭,這些話他曾一字不差地聽過。許多貴族為了提高名望,出資修建浴場和圖書館,並以家族名為之命名。
當初他生活奢靡,日子入不敷出。再加上修建浴場,錢財幾近虧空。還是那個人以生命為代價,替他償清所有債務……
他拉回思緒,握住母親的手說:「葬禮結束後,我就去巡視一圈。放心吧,母親。」
「我當然放心,我的孩子。」範妮笑著,眼眸和額間的黑曜石一齊閃出亮光,像有星辰落在上面,讓她病態的臉瞬間璀璨起來。「我想給你烤魚子醬麵包,上面再刷一層蛋黃,撒點椰蓉和松子,烤成金黃色。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