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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熱了他的冷血》第6章
第6章 金紅色

  盧卡斯的燙傷好得很快。腫脹褪去許多,留下不怎麼平整的表面。

  他站在銅鏡前,把領口扯到臂彎,又擰開藥膏盒,在盒里挖出一大坨,點著手指把藥草泥塗抹在傷疤上。

  他將視線下移到疤痕處,忽然笑了。

  赫倫掀起他房間的門簾,看到對著鏡子傻笑的盧卡斯。

  「你笑什麼?」他走過去。

  盧卡斯將衣領整理好,恭敬地說:「我幾乎沒怎麼照過鏡子,尤其是這樣漂亮的銅鏡。」

  「我說了,你以後的生活會越來越好的。」赫倫說,「我會盡力去幫助你的。」

  盧卡斯氣息一頓,說:「我也是。」

  赫倫坐下,微微仰頭看向他。陽光透過小窗打在他的嘴唇上,本來紅潤的唇色有些泛白。

  這是熟悉的唇色。赫倫眼前迅速追溯到他的死狀。

  這似乎成了一種本能性的行為,在他沒來得及阻斷時,就已經自動完成了。

  「盧卡斯,」他悶聲說,「我想帶你去巡查家產。」

  「現在出發嗎?」

  「嗯。我們去拉丁姆,那裡有我父親的故居和玫瑰園。」他頓了頓,「我只帶你一個人去。」

  ……

  馬車在路上顛簸而行,那是羅馬城路面坑窪的緣故。赫倫半躺在車里,懶懶地嚼著橄欖乾。

  道路越發崎嶇,人口雜亂起來,喧鬧之中夾雜著高亢的吆喝聲。新鮮的魚跳出竹筐,在泥濘中打滾;麵包的香氣與魚腥味交織,還有被太陽曬久了的鮮肉油膩的氣味。一切是這樣臟亂而泥濘,集會總是富有這種混亂的生命力。

  馬被猛地勒住脖子,發出嘶嘶的低鳴。赫倫晃動一下,慢悠悠地朝前邊看一眼。

  盧卡斯手執繮繩,一條腿盤在車板上,另一條隨意地垂下。他嘴裡叼著根像是青草的植物,有種粗礪的狂野氣質。

  「怎麼了?」赫倫慢慢地開口。

  「這裡人太多了,馬車不好走過去。」盧卡斯側過臉說。

  赫倫視線逆光,他只能看見他側臉的剪影,看不到他向內探視的眼光。

  他隨手抓起一顆醃橄欖。

  「接著。」他扔了過去。

  盧卡斯抬肘一把接住,手在空中划道弧,手臂的肌肉因為瞬間爆發的動作而隆起。

  「賞你的。」赫倫撐起身子說,「我要下車。這裡好像很有意思,不是嗎?」

  馬車停靠在路邊,兩人走進集市。香腸層層疊疊地掛起,菜農向蘿蔔上灑水。健壯的男人搬運著酒桶,少婦在幽深的屋裡鏗鏗鏘鏘地紡布。臟臟的孩童拿著糖亂跑,歡樂到誇張的臉孔使他們像小怪物。

  赫倫平時不怎麼接觸這些,也沒有表現出探究的興致。

  他買了一串昂貴的烤孔雀肉,以文雅的姿勢緩慢吃著。

  他本還想為盧卡斯買的。

  「奴隸的胃是裝不下貴族的食物的。」盧卡斯用奉承的話回絕他的好意。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赫倫嚼著肉,他的唇抹上一層薄薄的油光。

  「人總要認清自己的位置,我的主人。」他笑著說。

  兩人一路走著。漸漸地,集市的喧鬧與污穢消泯,無數拱門圍成的鬥獸場在遠處崛地而起,大理石映照落日的紅,遠看像一個沈默肅穆的英雄在久視遠方。

  路邊的門市變成了販賣什物的小鋪,這裡安靜許多,別有一番天地。由於靠近鬥獸場,商品大多是與角鬥士有關的。

  沈重冰冷的三叉戟、短柄斧、利劍,全部被仿製成縮小版,只有拇指般大小,像小孩的玩具一樣陳列在攤上。

  赫倫用串簽指了指前方,漫不經心地說:「喏,你應該挺熟悉那裡的。」

  盧卡斯從鼻腔里發出輕笑,有種經歷風雨過後的平靜。

  他沒有回答主人的話,而是在一間店鋪前駐足。

  「居然成了這副樣子……」盧卡斯拿起一隻小小的短劍。

  小劍柄部拴著紅黃相間的細繩,它被製成一隻漂亮而便宜的手鍊。

  他用手指肚摩挲上面的紋路,泛起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又高舉起它,來回划過視野中的太陽,一道陰影在他臉上晃動。

  「不過……還是那麼鋒利。」他說。

  「你很喜歡這些嗎?」

  「哦不,我只是覺得奇怪……」盧卡斯笑道,「我用它殺死過很多人。它本來是很凶猛的,現在卻變得有點可愛,這太奇怪了。」

  他托起赫倫的右手腕,將手鍊綁在上面。「這個可以用來防身。」他說,「您穿著絲袍、鞋面上鑲著瑪瑙、手指戴著金戒指,壞人們會起邪念的。」

  赫倫將手腕湊近。

  「用這個?」他盯著短劍問。

  「是的。用它劃開想傷害您的人的咽喉。」

  赫倫轉了轉手腕,思索片刻,買下了它。

  他們沒有再耽誤時間了。密集的人流已經退去,這讓車程順利起來。總算在日落之前趕到拉丁姆。

  普林尼的故居與波利奧的家宅很像,簡潔而大氣。日西沈之時,大理石已經染上暮色,那是一種類似於清冷蕭瑟的色彩,詭異地摻雜些落日紅,像蒸到半熟的蟹殼色,讓赫倫感覺不太舒服。

  他不知道這種反感是源自於這怪誕的色調,還是對普林尼的複雜情感;抑或所謂的情感並不存在,那只是無緣的血緣所帶來的糾結罷了。

  房子似乎隨著主人的死而死了。天井儲存著豐富的雨水,神龕、餐桌、燭台,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擺放,卻死寂而空落。它就像一具保存完好的屍體,皮肉還光鮮著,而器官已經死掉了。

  盧卡斯將馬牽到廳殿後方。他朝馬背上澆了一盆水,用毛刷梳理它的鬃毛和尾巴。馬在酷熱中奔走一天,疲累地眯起眼睛,輕柔的護理讓它罕見地躺下睡覺。通常,它總是站著睡的。

  盧卡斯笑著拍拍它的頭,走進了中庭。

  他看到他的主人。

  赫倫站在穹頂之下,夕陽的金紅輕拂他頭頂、如光柱般包圍他周身,他的白袍被染成上淺下深的金紅色,皮膚是細膩的紅潤。他大概是暗沈之中唯一的光亮了,以至於盧卡斯能看到空氣中漂浮的金紅色灰塵,靜止而顆粒分明。他濃密的睫毛在下方留下一片陰影,平直的肩膀被鍍上一層金,他的手骨節分明。

  盧卡斯覺得漫天都是金紅色,連自己的睫毛都是金紅色的。其實,四周還有海藍的壁畫、草綠色玻璃和亮黃的燭台;但他忽略掉了。他感覺這金紅色灼傷他的眼睛了。

  「盧卡斯,我需要你幫我找一樣東西。」

  「請說吧,主人。」

  「一隻純金的盒子,大概有小拇指那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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