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默契演戲
兩人將宅子幾乎翻遍。
他們扯下睡床的紗帳、搖晃陶罐聽聽聲響,連燭台都檢查一遍。赫倫甚至命盧卡斯砸裂象牙鋪成的天花板,可夾層里只有石灰粉。
他們沒有翻來覆去搜察的,大概只有牆頭的蜘蛛網了。
赫倫累極了,他舒展四肢躺在床上。盧卡斯睡在他的隔壁。
已經深夜了,他倆打算在這冷寂的宅子將就一夜。
他疲憊地嘆口氣。
——一定要在趕在布魯圖斯之前找到紅戒和遺囑,才能保住自己的家主地位。
當年,他從劇場看完角鬥回家。廝殺帶來的快感還未散去,就看到一個人站在中庭,手裡拿著遺囑和紅戒,一臉的輕蔑。
他接過遺囑。上面蓋有普林尼的印章,注明家族繼承人是「布魯圖斯」。
布魯圖斯是普林尼的情婦的兒子。二十年來,他對父親和那個寡婦的風流韻事有所耳聞,卻懶得去探問。他從沒想過父親會把家產留給血緣之外的人。
他只知道自己缺失父愛,卻沒想過會缺失到這種冷漠的地步。
普林尼猝然死亡,遺囑是早已寫好的。而半年之後布魯圖斯才奪回了家產。
這說明,遺囑在一處兩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只是布魯圖斯先找到了,用了半年的時間。
也就是說,留給他的時間並不長,只有半年。
赫倫慢慢闔上眼睛。周圍十分靜謐,他能聽見盧卡斯的呼嚕聲,雖沒到驚天動地的地步,只是在這死氣沈沈的宅子里,顯得格外響亮。
赫倫意識朦朧,他感覺自己被凍在這死寂中,像一隻懸浮在琥珀里的昆蟲……
他是被一陣粗暴的鉗制驚醒的。
蠟燭已經點亮。借著半滅不滅的燭光,他認清了處境。
眼前圍著三個男人。他們穿著粗布的平民裝,不是奴隸、更不是什麼權貴。
他們身段不算強壯,表情猙獰而凶悍。可這種神色過於外露,有故意表演作威懾的嫌疑。
「不要亂動!不然殺了你!」一個男人在他臉前晃晃刀。
赫倫無疑被威懾到了。他猛地跳起,情急之下的身體陡然爆發出力量,繃緊大腿猛踹那抹寒光。
刀子如願地打旋飛出,咣一聲掉落在地。
三人沒料到他的反抗,連忙去按他的手和肩膀。赫倫被黑影覆蓋,聞到一股濃烈新鮮的魚腥味。
他猜測,這些人應該是集市的漁民,誤以為這是他的家宅,趁著夜深闖進門搶劫。
而他的猜測也正是事實。
他被好多只手鉗制,錯覺這三個人連成一隻章魚。他狠咬晃在嘴邊的胳膊,趁那人吃痛縮手,像梭子一樣衝出重圍。
不幸的是,他跳下床時踩空一腳,崴腳的同時重摔在地。
他被漁民揪住頭髮拎起。被迫抬頭時,他瞥到五花大綁的盧卡斯。
盧卡斯歪歪地靠在石柱上。
兩人對視一眼,赫倫看到盧卡斯的眼神複雜。
他心裡咚地一聲,意識到形勢不妙。
漁民抓著他的頭往牆上撞。他眼前直冒金星,額頭疼痛到麻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我的天你輕點!他可是金貴的貴族,弄死他要被判死刑的!」一個漁民驚慌地喝道。
「我知道!該死的!誰讓他咬我!」
赫倫被按坐在地,這種角度使他可以與盧卡斯平視。
盧卡斯目睹他整個的反抗過程,一語不發。
「聽著,我們要的是錢!」漁民薅住他的頭髮,「你家藏了不少錢吧!你們這些該去地獄的貴族!」
一陣大笑不合時宜地響起。
盧卡斯斜仰著腦袋,戲謔道:「貴族?他們說你是貴族呢。這是尼祿娶了閹割的斯波魯斯之後,我聽到的最大的笑話。」
赫倫不解地向他望去,那雙狡黠的藍眼睛冷不丁撞上來。
盧卡斯笑得曖昧,下巴誇張地高揚,露出勒住脖子的繩套。
赫倫想了想,默契配合道:「給我閉嘴,你這個混蛋!是你的貪婪連累了我!」
「噢寶貝!」盧卡斯揶揄,「在床上的時候,你比我還要貪婪呢。你背叛尤麗斯夫人,不就是因為貪戀我的肉體嗎?」
漁民們震驚。貴族的淫亂,他們只在街頭巷尾的流言中耳聞,從未親眼見證。
「哼。」赫倫揚起下巴,「你的肉體的確讓我著迷,可還沒到讓我放棄性命的地步。」
「真是巧合!對我來說,你這個下賤的男寵也同樣如此。」
盧卡斯轉過頭對漁民說:「這裡不是他的家。我和他只是奴隸,沒什麼錢。」
「你以為我們會相信嘛?」一個漁民挑起赫倫的一縷長髮,湊近鼻尖聞了聞。
「他熏染頭髮的香料只有貴族才用得起!」
盧卡斯皺皺眉,故意打起輕鬆的語調:「很遺憾,他是個滿足貴婦慾望的小白臉。只是偶然一次中,品嘗到與我交歡的快樂而已……」
「噢閉嘴!閉嘴!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傢伙!」赫倫故作尷尬地叫著。
「我們藉口買朱砂,用了貴族的馬車。本想去野外來一場刺激,可路過這座剛死人的豪宅,就想進來拿點值錢的東西……」盧卡斯說,「中庭里鋪著葬禮才會用的黑紗,你們也看到了。」
「那完全是你的主意,與我無關!」赫倫驚聲道。
「這當然與你無關。你只想著承歡,在這個不祥的宅子里還想著做愛!逼得我和你分開睡……」
「哦!快給我住嘴!」
盧卡斯沒有再使用下流的語言了。
「這裡被我們翻得亂七八糟,連象牙天花板都被我砸開了,我想拿走賣點錢的。你們想想看,有哪個貴族會這麼破壞自己的宅子?」他說。
漁民們掃一眼滿地狼藉,開始猶豫不決。
「如果你們還不相信,可以扣下他、先放我回去。」盧卡斯抬起一邊眉毛,「我去跟尤麗斯夫人說一說,她為了漂亮的男寵,肯定願意付不少贖金的。到時候,別忘了分我一些……」
「你這個瘋子!混蛋!」赫倫大聲罵道。
盧卡斯只是嬉笑地看他,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漁民們湊近討論很久,一個年齡較長的人走出,手裡握把刀。
他在盧卡斯身旁蹲下來。
「你為我們提供了好主意,但我們可不願意跟你分享贖金。你也知道,知道劫匪長相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現在已經沒有用了。」他又拿刀尖指了指赫倫,「那個小男寵暫時還有點用。」
「反正我和他都要死……」赫倫冷笑,「不如在你們弄死他之前,讓我狠狠揍這個混蛋一頓!是他害死了我!神明在上,如果你們讓我狠揍他,我發誓死後不會化成鬼魂去找你們!」
那漁民猶豫一下,還是點頭應允了。
赫倫的頭髮被松開。他站起身,偏偏晃晃地走過去。
盧卡斯壓著眉鋒,臉上又有了曖昧的微笑。兩人的目光膠著在空中。
「真是有趣。」他的聲音沙啞而深沈,有些意味深長,「用你的右手,狠狠打我的脖子吧。那裡是最敏感的,你知道。」
他一字一頓地說,尾音意味不明地拉長。
赫倫輕笑一聲。「我正有此意。」
他蹲下身體湊近他。
兩人距離太近,盧卡斯能感受到赫倫呼出的氣息,像薔薇一樣纏繞住自己。
赫倫沒有絲毫猶豫,佯裝出拳襲擊時,用綁在手腕的短劍划斷了他脖子上的繩。
緊繃的繩索彈跳著斷開,盧卡斯得到釋放。
他飛快地站起身,用頭猛撞漁民的前額,趁他懵圈時搶過他手裡的刀,反手斷開綁住手腕的繩索。整個過程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漁民的同伴慌張地撲過來。
盧卡斯拉起還在恍惚的漁民,一刀扎進他的脖子。
漁民面對著兩個同伴,雙眼驚怖地凸出。脖子一側是刀柄、一側是露出的刀尖。刀鋒在脖子里扭轉半周,就那麼橫著從喉嚨處平割而出。鮮血從裂口狂噴。
盧卡斯睜開被血糊住的雙眼,幽幽地看向呆愣住的漁民。他沒有拭掉濕溫的血,藍瞳突兀地嵌在血紅中。
他松開屍體,緩慢地走上前,將赫倫掩在身後。
「在我背後蹲好了。」他說。
「給我殺了他們。」
「我也正有此意,不過您最好閉上眼睛。」
赫倫照做了。
慘烈的動靜傳來,刮擦他的周身。那是一種同類相殘的恐怖,使他的寒毛根根倒立,儘管他心願得遂。
直到一切回歸靜止,時間可以說持續地極短。他非常相信這是一場血腥的屠戮。
再次睜開眼時,盧卡斯正用床絮擦拭臉上的血,動作不緊不慢。
他結束了一場屠殺,像被澆了一桶濃稠的血液,又像是受了某種剔骨刑罰一樣鮮血淋灕。
赫倫被滿眼猩紅驚呆了。
盧卡斯向他看過來,「您不應該提前睜眼。」
赫倫愣了一下,說:「你已經殺死他們了。」
「我只是怕您會害怕。我已經習慣了這些,可您不一樣。」
他低下頭,「剛才對您言語的冒犯,我很抱歉。我只是想製造矛盾讓您接近我、割斷那根該死的繩索。」他心虛地繼續道,「白天還在集市玩樂、晚上就想著要殺死對方,除了不忠的情人我想不出更合適的身份了。」
「沒什麼。」赫倫搖搖頭,「你要是不那麼做,我們就完蛋了!你很機靈……」
盧卡斯換上諂笑的表情,「那是因為您有智慧,一眼就能看穿我的用意。您就像密涅瓦女神那樣慧眼如炬!」
「快閉嘴吧!」赫倫瞟他一眼。
「馬車里有我的一套衣服,你去天井洗個澡再換上它。我坐在這裡等你。」他指指右腳,「我的腳崴了。」
盧卡斯扔掉血跡斑駁的棉絮,走到赫倫面前。他彎下腿、向前傾了傾身子。
「上來吧。」他轉過下巴指指後面。
赫倫不太明白他的用意。
「我先把您背到馬車里、再去洗澡。」盧卡斯撇了撇嘴,「我擔心這些死屍活過來、再把您給綁了。」
「無聊。」赫倫輕罵一聲,還是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攀上他的肩膀。
盧卡斯用雙手托住他的腿向上一提,佯裝很吃力的樣子說:「我曾經在劇場刺死過一頭長著黑毛的野豬,還把它拖到獵網里,您好像就跟它差不多重。」
赫倫沒有生氣,哈哈大笑起來。
盧卡斯第一次這麼近地聽到他的笑聲。他感到赫倫的氣息撲向耳邊,胸膛在劇烈地顫動,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指在收緊,大腿微微繃直。他留意的細節太多,甚至能聽見赫倫笑得猛烈時的抽氣聲。
盧卡斯沒有再說話了,他只是沈默地走著。
突然,他想到了什麼,緊張地問:「他們死了,會不會對您有影響?法院會給您判刑嗎?」
「不會的。」赫倫肯定地說,「按照法律,就地殺死夜間行竊的人是合法的。倒是你,你這個勇猛的角鬥士居然被漁民綁了。」
「噢,您也知道……」盧卡斯松口氣,「即使像斯巴達克斯那樣的勇士,在昏睡時都是任人宰割的。我醒過來時,已經被他們綁起來了。」
他把赫倫背進馬車,迅速地衝澡換衣。
等他再回來時,赫倫偏過頭,打量他一眼。
「這絲袍挺適合你,就是有點小了。」
盧卡斯輕咳一聲,「我……我從沒穿過這種滑溜溜的料子,好像隨時會掉下來一樣。」
「穿得像貴族或是奴隸又怎樣呢。我們差點一起死了,死了可就什麼區別都沒了。」他把手腕舉起,「要是沒有這個小短劍的話……」
「可是我們配合得十分默契,我們活下來了!」盧卡斯笑得自信。
經歷了這種驚險,兩人睡意全無。他們沒有停留在這躺了三個死屍的地方,連夜駕車趕往玫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