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次初遇
角鬥已經開始。
盧卡斯的對手是黑皮膚的網鬥士,拿著三叉戟和鐵網。他的左臂高舉甩著鐵網,發出呼呼的破風聲,蚯蚓般的血管凸出。
兩人警戒地走著圈。突然,網鬥士縱身一跳,鐵網呼嘯著壓去。
伴隨著熱烈的叫好聲,盧卡斯抬盾反手一擋,金屬撞擊出火花,聲音如利爪划空那樣刺耳。他的劍鋒沿盾邊幽幽閃出,直指網鬥士的手腕。
網鬥士抽回捕網,網在空中彎成誇張的曲線。他低吼著抓起三叉戟刺向盧卡斯,後者驚險避開,引起砂土像旋風一般飛揚起來。
沙塵之中,網鬥士伏低上身甩出捕網。盧卡斯閃跳掠過,兩人的距離陡然拉近。
短劍在布滿厚繭的掌中旋轉一周,如鐵釘般釘入他的左腕。血液迸出皮肉,強烈的疼痛沒有使他馴服。捕網被他索性丟掉,在空中轉了一圈落進篝火。他趕在盧卡斯追擊之前,拔起三叉戟再次搶攻。
他們的距離太近,方盾沒有縫隙可插,盧卡斯拔出短劍防禦,飛濺而出的鮮血在空中凝結成圓珠。
兩人屢次短兵相接,在最後一擊死死相抵。鐵與鐵碰撞,摩擦出致人耳鳴的尖利聲。這是純粹的力量博弈。
僵持之際,盧卡斯抽出左手,抵御的力量失掉一半,三叉戟隨即閃著亮光逼近。千鈞一髮,他用方盾猛擊對手的肩膀,網鬥士自我保護性地弓腰後退。他緊追而上,短劍在一瞬間抵住頸動脈。
勝負已分。網鬥士認命地伸出食指,這是認輸的手勢。
喝彩聲洶湧而來,人們歡騰而贊嘆。彈竪琴的女子毫不避諱地探頭,來回打量他們顯眼的肌肉和汗水。
盧卡斯喘著粗氣,激烈的打鬥使他的血液近乎沸騰。他摘掉頭盔,微微側頭,視線釘在遠處的赫倫身上。汗水濡濕他的額發,臉頰泛起興奮的潮紅。他的下巴尖懸掛一隻顫巍巍的汗珠,在篝火的照射下像鑽石一樣剔透。
他在等待家主的命令。
赫倫調整一下坐姿,對上那雙藍眼眸說:「留下他吧。他是優秀的角鬥士。」
台下掀起懊喪的噓聲,這種隔靴搔癢的決定著實掃興。人們希望看到血,似乎這樣才是骨子裡的過癮。
當初,他曾命盧卡斯殺死網鬥士,只為博得眾人的叫好。而現在,他想讓那人活下去。
他有些驚奇自己的轉變:大概是死而重生後,他比以前更能體味活的意義。
盧卡斯收起劍鋒,向生死相搏的對手伸出了手。網鬥士的皮膚如木炭般黝黑,他的厚唇動了動,轉動的眼白就像牛奶嵌在黑墨中。他歪過頭看看赫倫,強撐起胳膊朝他跪拜。
盧卡斯尷尬地收回手,轉身時偷看了赫倫一眼。
赫倫賞了他們錢和首飾,讓奴隸為他們斟酒。兩人喝光杯中的酒,便行禮退下了。
女子纖細的手指撫出一段優美的和弦。賓客面帶紅光,手指上滿是油膩的光澤。有的心情好,還會獎賞奴隸一杯葡萄酒。
食物越來越少,人走得越來越多。
最後,只有加圖索和蘇拉留在席上。
赫倫微醺,喉嚨有酒精醃漬後的熱感。
「噢!該死的元老院!該死的皇帝!」加圖索酩酊,開始口不擇言,像極了街頭酗酒的乞丐。
「玩弄人民的意志……污染神的居土……」他打著粗俗的酒嗝,尾音遲鈍地拉長。
蘇拉慌忙為丈夫倒牛奶。
赫倫懶懶地瞥他一眼:「你這個瘋子。」
「那群穿白袍的猴子……咯……他們每天做的事就是浪費口水……一幫蠢東西……」
赫倫接過牛奶,扳開加圖索的嘴,直直向里灌去。
「再多說話,你就要被扔到劇場餵老虎了!」
加圖索咳了幾口,滿臉通紅。他一拍大腿,騰一聲跳上桌子。
「我一定是有極重的罪,神明才會懲罰我跟一幫白花花的拔毛猴子共事……」
他又低下頭,呆呆地看著赫倫,突然神經質地笑起來:「天哪,表弟!你當年吃蠟燭的樣子比他們還蠢!你嘴角都是蠟燭屑,還問我蠟燭芯是不是它的種子……哈哈哈……」
赫倫懶得理他的瘋言瘋語,將他一把拽下。
蘇拉慌忙為丈夫擦去嘴角的牛奶殘漬。
「哦……說到蠟燭……」加圖索語調轉慢,「我從卡普亞進了一批,到現在還沒賣出去……」
「你偷偷做生意了?」赫倫驚詫,「元老不能經商!加圖索,你瘋了嗎?!」
回答他的是一陣嘔吐聲。
「抱歉……赫倫。」蘇拉拍著丈夫的後背,「你不用理他,我們帶了奴隸過來,會把這裡收拾乾淨的。」
赫倫看到滿地狼藉和瘋瘋癲癲的表哥,嘆口氣走出花園。
涼風吹打發燙的雙頰,他感覺舒服一些。夜空乾淨得沒有星辰,連雲彩也沒有,這讓月光毫無阻攔地浸透廣場、石柱和樹木;而一切也因為月光更乾淨了。
沒有人聲的靜謐,使赫倫產生與自然交融一體的錯覺,一切紛爭離他遠去。他無數次經過這裡,卻從未像此刻這樣——能看出熟悉景物的陌生的美。
他走到樹下,樹間傳來沙沙聲,似是有枝幹晃動。
「我等您很久了,波利奧大人。」這聲音沙啞,像揉入一把競技場上的黃沙。
赫倫驚悸一下抬眼望去。晦暗的樹蔭間,一個模糊的黑影。
即使他身處黑暗,赫倫還是認出他的聲音。
盧卡斯跳下樹。他單膝跪地,整個人暴露在月光下。
他托舉起雙手,「這是我在劇場撿到的。」
翡翠項鍊在他掌里靜躺。赫倫瞥一眼,沒有接過。
當年,兩人沒有這番相遇,這串項鍊改變了走向。
「格鬥場的人沒抓你回去嗎?」
「我打傷他們逃出來了,一直躲在樹上等您。」
「項鍊算我給你的獎賞,你把它留下吧。」
盧卡斯放下手,同時抬頭。兩人對視。
藍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窩里,月光將它們照成半透明,像玻璃珠般清澈。他眉眼鋒利,流露出令人屈服的氣質。一綹金髮垂墜到鼻梁上,那大概是隨他跳樹的動作而掉下的。他強壯而健美,肩胛骨優雅地舒展,周身散髮著陽剛氣息。
赫倫從未見過這樣的盧卡斯,像一隻拔了利爪的老虎。
上一世,他耽溺玩樂,不顧母親反對,買下很多優秀的角鬥士,盧卡斯是其中一個。更多時候,他都是站在私人訓練場的高台上、匆匆掃過他一眼。
印象中,盧卡斯持盾握劍,永遠是鋒芒畢露的。
「盧卡斯。」赫倫輕聲道,「你叫盧卡斯。」他又重復一遍。
「您知道我的名字?!」盧卡斯激動,驚喜的神情像找到新玩具的孩童。
「我知道,而且記得很清楚。」赫倫說,「你為什麼找我?絕不只是為了還項鍊吧?」
「是的。」盧卡斯爽快地承認,「我想做您的奴隸;換句話說,我希望您是我的主人。」
「如果我拒絕呢,你回去之後就要見到蘸著鹽的馬鞭吧?」
「那是當然。不過……」盧卡斯笑道,「比起見您,那點小懲戒不算什麼。」
「哦,勇敢的日耳曼人。」赫倫調侃一句,「說說我為什麼會有這個殊榮吧。」
「因為我想為波利奧奉出鮮血,想為這個偉大的姓氏赴死,想為這個高貴的家族賣命……」
「閉嘴!」赫倫打斷他,「我想聽實話。」
盧卡斯沈默半晌,「因為您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貴族,也是最漂亮的人。您手下的奴隸一定過得不錯!」他說。
赫倫輕嗤一聲,「不要用漂亮形容我。」
「哦,那就是……最好看的人!比壁畫上的維納斯好看不知有多少!」盧卡斯滿臉堆笑,「很抱歉,我沒讀過書,不識字。」
赫倫忽略他諂媚的笑,「好。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唯一的主人。我要你永世忠誠於我,無條件地服從我,聽從我的任何差遣,摒棄你自己的任何想法,無論是對是錯。」
盧卡斯嘖了一聲,眼睛眨巴幾下,為難地說:「這個……很難做到呀!您也知道,想法是控制不住的,它會自己冒出來。像皂角水的泡泡,咕嘟咕嘟的……」
這不是正常的回答,赫倫有些驚異。他被地位卑微的奴隸反駁,在某種程度上,他失掉了面子。
「那就不要讓我察覺到!」他故作嚴厲地告誡道。
盧卡斯無聲地笑著,沒有再出言不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