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感覺自己正在做一個荒唐的夢
無聊透頂。
陳楠意陪著新項目的合作夥伴坐在梨園裡聽戲。
這位錢老闆是外地來的實業家,如果能爭取到他這筆投資,那陳氏就還有一線生機,所以即使他不愛聽這些咿咿呀呀的玩應兒,還是鬆了鬆領帶,喝著遞上來的茶水,時不時還要違心跟著稱讚幾句。
他半年前剛從國外留洋歸來,就被父母強行逼著坐上了這個位置,即使他什麼都不懂,即使他從小就對繼承家族企業並不感興趣。
一切都要從頭學起,身上擔負的東西實在太沉重了,如果可以,他只想當一個紈褲子弟……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午場的戲結束,陳楠意陪著錢老闆走出戲場,錢老闆雖然商業上頭腦靈活,但生活裡是個傳統人物,穿著綢緞長衫厚底布鞋,腳下大步流星,對這位染了洋墨水卻不矜不傲的陳家小少爺很是滿意,生意上的合作算是有了眉目。
出了戲院的門,方知下雨了,細微的春雨從天幕中緩緩飄落,有些冷,陳楠意穿著四件套,西服外套瀟灑的敞著頗有些不合時宜。
戲院外邊向來熱鬧,賣報紙的小孩破布包裡裹著新出的報,光腳丫沿著街頭跑到街尾,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問。
他走到對街。
「萬寶路。」
「好的爺。」小哥掀開胸前掛著的箱子,找到一盒遞給他。
陳楠意手裡把玩著那一卷女士煙,點燃了在嘴角夾著,似乎只是在感受煙卷含在嘴裡的感覺。
味道有點淡,且後勁不足。
但誰讓他抽遍了昂貴的進口香煙,還是最喜歡,最懷念這個呢?
眼角餘光裡看見一個黃包車伕,那車伕身後拉著車,在戲院門口問每一個人,他一遍遍地重複,「先生,要不要坐車?」
就像賣報的小孩,「先生,要不要買報?」
問久了,終於拉到一位貴客,但那貴客著實太「貴」了一點,一身肥肉在黃包車後車斗裡顛來顛去,讓他想起菜市口上的一攤肥肉,又想起一碗盛的都快從碗裡掉出來的滿滿的米飯。
還下著雨,那車伕身板纖弱,粗布衣裳不知道是被雨還是被汗打濕貼在後背上,看背影是個矮小的年輕男人,正吃力地咬緊嘴裡的白毛巾,試圖拉起那貴客。
陳楠意來了興趣,問賣煙的小哥,「你猜他拉不拉得動?」
賣煙小哥笑了笑,「吃這口飯的,什麼客人拉不動?」
陳楠意不置可否。
隨後就見那小黃包車顫顫巍巍地上路了。
有時陳楠意也會感歎平民生活不易,但天下人生活誰不是這樣,就連他一個富家少爺做事也不能隨心所欲。
賣煙小哥也不知道眼前這位爺起了什麼興致,只當是富貴人家好奇,便陪他一起盯著對面,接著便叫道:「不好,車要翻了。」
果然,年久的黃包車在上坡時經受不住,吱呀一聲,掀翻在地,那貴客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就劈頭蓋臉給車伕一頓臭罵,什麼難聽說什麼,連人家祖宗小舅子十八代親戚都不放過。
車伕可真是個傻的,竟然都不知道跑,只呆呆像個木樁站在那裡任憑人家罵他,貴客越罵越生氣,眼見就要上手打他,車伕下意識閃躲,頭頂的黑帽子被一把掀翻。
那車伕倒是眼熟的緊,眼圈泛紅都要流出淚來,面龐稚嫩,五官精緻,短髮烏黑,偏生唇瓣似染了蜜一樣,嫣紅得緊。
比他見過的舞場裡塗著大紅唇的女人還要青春亮麗。
陳楠意突然哦了一聲,他知道這人為什麼這麼眼熟了,這位不正是他的小嫂子,周枝。
說起來半年前,他還在國外修習哲學課修的好好的,他喜歡畫畫,喜歡那些光影顏料遠遠超過了經商,彼時正通過一些捷徑做了愛捨多果哥大師的關門弟子,還可以遞交一副自己的作品參加大師的畫展,以此作為敲門磚,在畫壇裡暫露頭角。
一封遠洋電報卻擾亂了他所有的安排,電報是族長拍來的,說他唯一的親哥哥因為一場意外去世,兇手還沒有找出來,父親就緊跟著中了風,癱在床上需要人不間斷地照料。
且家中無人主持大局,旁支的子弟們又沒有可堪大用的,且召他回來,在陳氏生死存亡之際添一把力。
等他風塵僕僕地回來了,正是哥哥的頭七,陳楠意為哥哥披麻戴孝,靈堂上青煙裊裊,一個男人在靈堂前跪著,看孝服的制式,他心中就不免有了一個猜想。
等到客人都散去了,才偷偷問母親,這是什麼人。
母親橫了他一眼,不語。
他只好朝家裡的管家打聽,才曉得在他留洋的這八年裡,家裡地覆天翻,大哥竟然喜歡上了一個農村來的泥腿子,還是個男的!
開始這兩人還避諱著,後來大哥掌權就半遮半掩地將養在了家裡,無論宗族裡有多不願承認這般醜事,但「大少奶奶」的名頭也算是坐上了。
陳楠意自小與哥哥形影不離,當初要背井離鄉也少不了哥哥的支持,眼見哥哥因為天災人禍離開了,剩下孤身的嫂嫂,本還想一同照料著。
族長卻不同意,說男子本就不該多管內宅的事,族長說服母親一同將那人趕了出去,只聽說那人走的時候還鬧著要拿走大哥的牌位,別的後事卻是一概不知……
只是陳楠意以為那男嫂子走的時候至少應該拿點錢財,沒想到他竟生活的如此落魄,他陳氏的前大少奶奶,淪落到給人當黃包車伕的地步了?
這般想著,身體先於意識,長腿邁動,一把抓過那胖子的拳頭,借力再次把他淪到泥地上。
「看我幹什麼,快跑啊。」他看著周枝,發現那男人還是愣愣地站著,一雙眼睛稚鳥一樣看著自己,只好拉住他的手臂,帶著他飛快地跑出去。
那貴客從地上爬起來,在後邊尾隨了幾步,嘴裡又罵了好幾句。
這樣的戲碼在梨園門口每天都會發生,沒有人會在意,只除了賣煙的小哥,「客人,你還沒給錢呢!客人,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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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枝前些日子接了一個輕鬆的活計,是同行李老大介紹的,送一位叫張太太的女士到梨園裡聽戲,這位太太異常大方,包了他的月,每天拉這位女士過去,一個月下來能多賺不少錢。
沒辦法,家裡還有多病的老母親和弟弟要照顧,他自從半年前被陳家趕出來,就做起了這樣的體力活,白日裡去拉黃包車,晚上去一家餐館裡端盤子。
黃包車也是隔壁住著的李老大借給他的,說是買了新的,舊的暫時借給他不過每個月要意思意思收點錢。
周枝沒想過張太太竟然是存了那樣的要求,那穿皮毛坎肩的女人搭著他的肩膀,說她很寂寞,女人吐氣如蘭,身體柔軟。
輕柔地摸他的臉要他陪著去聽戲,言語間還透露他跟梨園裡唱戲的名伶雲老闆很像。
周枝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只好揣著明白裝糊塗,道還要接著去趕工勉強拒絕了那位面色不虞的女士。
熟料在梨園門口拉客還遇到了這種事……
眼前的男人拉著氣喘吁吁的他跑過了兩條街才罷手,正笑意吟吟,「以後再碰到這種事,只管跑就是了,他又不可能搶了你的車走,只等他自己生完悶氣自己走便好。」
周枝低垂著頭,悶悶道,「客人您是富貴公子,車在梨園門口不能久等,再過一會兒可能會被巡邏隊拉走,我得罪了章老闆,怕是要躲兩天再拉車了。」
陳楠意聽了他的話,有些埋怨自己的莽撞,想起自己拉著他一路感覺他似乎腿腳不便,心說一個靠出賣體力為生的竟然比穿大皮鞋的自己跑的還慢,便問道:「你的腿怎麼了?是不是剛才崴到了。」
他隨意慣了,便彎下身親自用手撩起那人的褲管,正是春天,幸好那人裡邊未著其他衣物,眼見著細長勻稱的小腿逐漸顯露出來,原本白皙的肌膚此時滿是勒出來的青痕,膝蓋上還有摔倒帶血的傷,便耐心地用指尖輕輕拂過。
周枝眼前一陣恍惚,眼前的人五官均與自己已故的愛人極為相似,他感覺自己正在做一個荒唐的夢。
但周枝心裡是清醒的,他閃躲了一下。
就聽耳邊那人依舊笑吟吟的問,「怎麼跟新娘子一樣含羞帶怯的?」那人頓了頓,「跟我回家吧,小嫂子?」
夢徹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