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塵世著書
木舒一直知曉自己「扶蘇」的馬甲十分好用, 不管在什麼方面。
因為人們總是對未知的東西抱有一定的敬畏之心, 因為不瞭解而心存忌憚,無意識地將對方的存在拔高到一個難以企及的境界之上。扶蘇的身份正是如此, 各方勢力都查探不出情報的情況下,隨著扶蘇的日漸神化, 這個身份也已然化為了一種象徵而非真實存在的人。
就像如今, 木舒從來不覺得世人對扶蘇的想像有哪裡符合自己的真實情況,但是在某些時候, 這個身份也用得格外順手。
書信送予李倓,木舒用的是扶蘇的身份,而不是曾經有過一面之緣卻又故去的藏劍山莊七莊主。
木舒對自己的優勢心知肚明,作為「葉木舒」的她在世人的眼裡已經去世多日,逐漸在時光中淡卻了存在。她和李倓曾經有過短暫的交手,如今是敵明我暗, 她知曉李倓的性格與謀略手段,李倓卻對她一無所知,這便是她最大的優勢。
但是弊病之處則在於,以木舒對李倓的些許瞭解來看,莫名其妙丟去橄欖枝,對方肯定會懷疑她另有所圖。扶蘇的馬甲所擁有的優點就在於名望興盛,但是缺點也在於名望興盛。對於李倓而言,他雖有心攀登帝皇之位為民請命,但卻無意將唐國陷於內憂外患的絕境裡。而如今他擁有九天與建寧王的雙重身份,卻仍然粉飾太平, 不敢輕舉妄動,實在是因為他如今的立場兩廂難全。
作為鈞天君的李倓要顧及不得為帝的條約與束縛,而作為建寧王的李倓則要以不受寵的太子之子這樣尷尬的身份在朝堂周旋。
這樣的境況之下,李倓絕對不希望自己的盟友是一個一舉一動都會牽動各國目光的人。
畢竟如今唐國勢如水火,昔年政權開明的中興之主也開始怠惰朝政,親小人而遠賢臣。玄宗重用諸如安祿山這般的外族朝臣守衛邊疆,致使這些掌管兵鎮的節度使手握兵權糧草,喂大了他們的野心。如今,州刺史已是「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財賦」,在尾大難割的情況之下,才會買下無窮的後患,致使了後來蕃侯割據的國情。
要割掉的不僅僅是這些節度使們的野心,還有這一種致使根基朽爛的規章制度。
木舒採用了一種極為委婉的方式,與李倓搭上了線。
將已經到手的情報整理好,理清楚其中的條理,木舒將安祿山的野心化為現實的證據,將對方稱皇稱神的野心揭露開來,徹底斬斷了李倓偏向安祿山那方的可能性。如今李倓在敵我雙方之間游移不定,不過是因為他想要靜觀其變。畢竟若是站在朝廷這方,李倓上頭還壓著自己的父親與爺爺,勞心勞力到了最後也仍然可能將一切送作他人嫁衣,最終還有機身之禍,可以說是步步坎坷,寸步難移。
而安祿山那方兵馬糧草齊備,羽翼已豐,造反已是板上釘釘之事,不過早晚。李倓如今觀察的一則是兩方勢力的對比,二則是安祿山的態度,以此判斷此人是否可為己所用。但木舒送去的情報與書信無疑便是徹底斷掉了他借力的想法,木舒想要李倓清楚地知曉這一點——即便他當真加入了安祿山這方勢力,他也未必可以得償所願,畢竟安祿山遠遠比他想像的還要貪婪。
斬斷李倓的抉擇是第一步棋,第二步棋則是借由安祿山覬覦大唐龍脈一事,引出神算後人變天君的存在。
「多多是琦菲的好友,曾經也暫居過藏劍山莊,這並不是什麼秘密。」木舒牽著唐無樂的手在街道上緩步而行,輕聲細語地道,「扶蘇貿然寫信給李倓,定然會引起他的警覺,但是看到那封書信,他在思慮後有七成的可能會放棄與安祿山合作的打算,轉而思考起我方的用意,從而著手調查其中的緣由。查出多多的身份,他便會推算知曉,約莫是我對自己的『師父』說了些什麼,才會致使如此。」
「多了『我』的存在,他雖然不會完全信任扶蘇,但是也會逐漸給自己摸索出一個緣由,在兩廂對比的情況下偏向我方。」
「給他一個緣由,讓他相信扶蘇是真心想與他合作。」木舒望著青石板上清皎的月色,低嘆道,「也絕了他痛下殺手的可能。」
李倓是個為皇為帝的好人選,因為他天性中自有一份殺伐果斷的凜然之氣。但是倘若讓他知曉安祿山窺伺龍脈,而神算世家之後的多多掌握著竊取龍脈之法,以李倓的性格來看只怕會想著將多多除去,從此一了百了,免得後患無窮。
但是假如讓他相信扶蘇與他合作是因為礙於親傳弟子的緣故而對變天君多加照顧,那麼李倓便寧可多繞幾個彎子將多多保護起來,也不會在這個關節眼上輕易為自己樹敵了。扶蘇的馬甲站的是一個立場,給的是一個態度,將多多的身份從「禍患」扭轉成「箝制扶蘇的工具」,也借此將李倓這一顆王棋與多多這個變數給牽連了起來。
「安祿山欲為皇,王棋便斷其念想;安祿山欲為神,變數便可亂起氣運。」
「而我。」木舒纏滿繃帶的手指指了指自己,語氣不知平淡還是複雜地道,「我就做回我的老本行就夠了。」
寫書是扶蘇的使命,這個身份的定位本就是著書人,如果不寫書,扶蘇的身份便也失去的存在的意義,不比平民百姓強多少。
如今墨書不在她的身邊,木舒本來有些浮躁的心卻反而安定了,許許多多情緒沉澱了下來,最終化為了一灘沉凝涼冷的水。
一直以來,她的著書之路都是被墨書扶持著前行的,她的作品只要能夠通過系統的評審,就必定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評審不過,便要反覆重來,而系統的宣傳手段和保密的渠道,在確保她人身安全的同時也將她的人脈聲望無限擴張,以一種彷彿摧枯拉朽般的力量。若無系統的存在,不說思想觀念的難以融合,在這個傳訊手段極為落後的年代,扶蘇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走到這樣的高度。
而這一次,沒有所謂的評審,沒有所謂的合格與不合格,時間與塵世之變,是唯一能衡量她是否成功的證明了。
「一本不帶感情偏頗,卻又必須告訴他人一切真相的傳記形式話本。」
「我想了這麼多,思考了這麼多,卻忘了我只能寫我。」
她不可能站在任何人的角度上去體會他們的心情,也不可能完美無缺地復刻出另一個人的思想與人生。曾經她想過這本傳記形式的話本應當以誰作為視角,應該以三哥葉煒來論述?還是以三嫂的過去來描摹?但如今想來,這些顧慮顯然是沒有深思的必要了。
以扶蘇的身份重現舊日的光影,是非對錯,皆由世人分說。
以霸刀與藏劍之爭為線索,引領讀者一窺九天的冰山一角,看這個紛爭不休的江湖,看這歌舞昇平的大唐盛世。
「人力終究有窮時,扶蘇真的只是一個著書人罷了。」木舒不知曉應當感慨還是哀戚,她能感覺到心頭掠上的朦朧感悟,一絲一縷,若即若離,每一分每一寸都寫著寂寞,「寫了故事,寫了一生,寫了一個朝代的變遷興衰,但終歸也只是一個記錄者。」
——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人。
她是活在千年後的人,帶著千年後的觀念與思想來到這個時代,她筆下的點點滴滴,都是千年後的世界寫進她生命裡的故事。
時代書寫了人,而人書寫了一生,無數的人生是無數的故事,沒有高低之分,沒有誰勝於誰的說法。
她多出來的是那千年的歲月,她也是千年後的時代塑造出來的人。
「……你這是悟了什麼?」唐無樂攥緊她的手,微微抿唇,「神神道道的,你可不是純陽,修不成仙的。」
唐無樂不喜歡看她念叨這些時的模樣,語氣飄忽,言辭寂寞,文人的心思永遠是懸於天際的流雲,哪怕同樣都是雲彩,彼此之間也是無人能懂的。因為無人能懂而感到寂寞,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甚至為此而一生痛苦。
「你還有唐滾滾,還有我,還有小魚和無月兩個瓜娃子,就算成仙了,也非給你拽下來不可。」唐無樂語氣平淡好似玩笑,不帶半分笑意的面上卻又透著難言的認真,「高山流水之孤寂我並不能懂,我也並不覺得那是無病□□,但是——」
「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木舒拍拍他的手背,輕笑道,「早就被你拽下來了。」
木舒說得是實話,唐無樂卻以為她在開玩笑,仍然握著她的手,沉默半晌,道:「雖然不懂,卻可以聽你傾訴一二的。」
「真的沒什麼。」木舒微微搖頭,似乎這般就甩掉了那份蕭瑟與寂寞,「只是一時心中感慨,說是悟,也不算悟。說出來也不怕少爺笑話我,有著扶蘇的身份壓在身上,總是難免覺得自己如同雲端仙神,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就彷彿真的能以一支筆去掌控書中人的命運與生死。我雖不曾因此而得意忘形,但也總覺得自己能以這支筆去改變什麼。」
她嘗試著以筆墨去描繪邊疆戰士的風采,告訴世人女子亦可保家衛國;她曾經書寫了那樣鏡花水月的愛情,闡述塵世難以兩全的悲哀;她寫了自己的觀念與想法,融入那一份對這個時代而言格格不入的男女平等,字裡行間流露出的不是與世無爭,而是鋒芒畢露。
那些從筆尖流淌出來的文字,她那在世人看來離經叛道的觀念與想法,又是出自何處呢?
「但是少爺,您看,世人讀的哪裡是我的書啊——」
——分明是在讀塑造了她這個人的世界啊。
作者有話要說: 梳子就是突然發現,她並沒有所謂的超脫於世,她只是活得比這個時代的人更開放一點。
世人追逐的所謂的「扶蘇先生」,不過是千年後歲月發展和沉澱下來的智慧與觀念。
不是木舒這個人。
所謂的神化,被拔高的是千年沉澱的屬於人類的思想,而不是單獨的某個人。
這是前陣子我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念頭。
無論怎麼寫書,都無法超出這個時代的格局,因為是這個時代與這個社會,塑造了這樣性格和擁有這樣觀念的我們。唯有無數人的智慧堆砌,才會讓時代的格局逐漸改變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