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山雨欲來
「銀杏樹, 又叫白果樹, 它是樹中的老壽星,意喻著長長久久, 長生無憂。」
藏劍山莊的後院裡有一排銀杏樹,年歲最長久的那棵銀杏樹下圍了柵欄, 一柄金色細長的劍立在銀杏樹葉堆成的墳冢裡, 紅色的綢緞綁在劍柄之上,風一吹, 便輕柔地飄蕩著,飛舞著。金色樹葉如扇,被風捲席著拂向天際,沙沙聲不絕於耳。一片流光瀲灩的金色,像一場格外璀璨瑰麗的夢境,細碎金影翩飛, 映照得院子格外敞亮堂皇。
葉婧衣一身淺色紗衣,站在銀杏樹下,暮風溫柔好似穿過十指的發,格外眷戀地停留在她的鬢角。如今已是婦人的她早已沒有了未出閣時少女稚嫩嬌豔的模樣,雖帶著幾分欺霜賽雪的清皎,眉眼卻越發恬淡,依稀染上了歲月靜好的平和與安詳。
「小妹,六姐來看你了。」
拍開今年新釀的桃花酒,葉婧衣在銀杏樹下尋了處地方席地而坐,紛揚而起的銀杏葉落了她滿肩滿頭, 像是調皮的孩童孺慕而又小心地趴在她的身上,空氣甜得彷彿暈染了酒罈子邊上溢出的香。葉婧衣抬手輕輕撫摸著銀杏樹粗糙的樹皮,捆紮著紅繩的樹幹,枝椏疏影之間掛滿了祈願的字條,精緻小巧的紙箋寫滿了人們的願望,將祝福與祈禱送往了遙遠的彼岸。
送給葉婧衣記憶中那個身形單薄瘦削卻又乖巧的孩子。
時間沖刷洗淨了一切沉鬱的悲涼,新生命的來臨取代了失去的哀戚,於是將那個活在回憶中的人從此壓到了心底。
——不曾忘記。
「再過幾年,就有幾個小娃娃手牽著手,來喊你姑姑了。」葉婧衣撫摸著自己的腹部,她剛剛診脈診出了三個月的身孕,而唐小婉如今腹中也懷了孩兒,這多少沖刷掉了失去親人之後的傷懷,也讓未來多了幾分憧憬與期翼,「你是個安靜的性子,原以為少了你也不覺得這處院落會如何寂寞,但是果然思念總是沒有什麼道理的事情,如今我都不太敢回來看了,看一眼都覺得心裡難過。」
「我們都很好,也過得很幸福,唯有思念之時,才總覺得美中不足。」
「越幸福,越想起你,千葉長生,平安無憂,長長久久裡,為何偏偏少了你?」
天生體弱的葉婧衣一度以為自己逃不過早夭的命運,在年幼無知的歲月裡,她也曾經羨慕過自己身康體健還資質出眾的小妹。她也曾經想過,自己的小妹會像幾個哥哥一般劍試天下,成為人人稱羨的巾幗紅顏,而自己的悲傷和寂寞則被埋葬在銀杏樹下,枯黃朽爛,化作一段無人知曉的往事。她曾經這般想過,也曾因此而心有不甘過,甚至為此而在漫漫長夜裡獨自垂淚過。
但她從來沒想過塵世萬千總逃不過一個天命弄人。
早春時節釀好的桃花酒香而味甜,葉婧衣心中懷揣了心事,難免貪杯。微醺時忍不住眯了眯眼,一時小憩之間竟然睡了過去。被人晃醒之時還有些恍惚,睜開眼卻看見兩個饅頭般圓潤可愛的小臉蛋湊到她的面前,澄澈明亮的眼睛裡是不加掩飾的焦急與關切,還未回神,邊聽道:「六莊主,您懷孕了,不能在這裡睡呀,著涼了可如何是好?」
「是葉知啊。」葉婧衣揉了揉眉心,暗嘆自己鬆懈,看著面前一大一小兩個小包子,忍不住笑道,「帶月兒來看他師父?」
「無月今年開始習武了,是小莊主門下的入室弟子。」葉知認真地回答著葉婧衣的問話,一邊拽了拽手上牽著的那個年紀更小的孩子,「二莊主叫我帶無月過來給小莊主磕個頭,晚間時分敬杯茶,便可入鞘啦。」
被葉知牽在手上的孩童,便是昔年被木舒和唐無樂救下的那對雙胞胎之一,那個名為江無月的孩子。此時江無月穿著一身金燦燦的藏劍服飾,背著一柄木劍,粉雕玉琢的眉眼宛如天上掉下來的小仙童,仍然是懵懂不知事的模樣。此時聽見葉知言語,便乖乖巧巧的頷首,嫩生嫩氣地道:「無月拜見六莊主,遵循二莊主吩咐,來拜見師父。」
「這樣也好。」葉婧衣看著孩童青稚靈秀的模樣,竟像是隱約窺見了舊日浮華的光影,心中不免微感悲涼,「這沉靜的性子倒是跟小妹像極了,又是小妹帶回來的孩子。小妹去得早,無後亦無徒,如今二哥代為收徒,你便安心習武,敬奉師父,可懂?」
江無月年歲太小,也才將將開始識字的年紀,對葉婧衣的話語一知半解,卻還是認真地應下。而葉知已經將手上扛著的竹兜往地上一放,將茶酒香壇等祭祀之物拿了出來一一擺好,事畢後點了香,自己先拜了拜,嘀嘀咕咕呢喃了句什麼,才轉頭招呼道:「無月過來吧,一會兒還要帶你去見大莊主呢。六莊主,您一會兒回去讓人熬碗薑湯吧,要是著了涼可不好了。」
「哪有這樣嬌氣了?」葉婧衣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她到底是習武之人,內力雖不深厚卻也寒暑不侵,自然無謂這半點風寒。可是話音剛落,卻見那半大的孩子面露不贊同之色,知曉葉知性格慣來認真,便道,「好罷,我回去了便是,大哥已經出關了嗎?」
「大莊主和三莊主似乎準備出門一趟。」葉知撓了撓臉蛋,半帶不解地道,「聽二莊主說,范陽要亂了。」
「這天下早就亂了。」葉婧衣喃喃自語,她不是不識天下事的深閨女子,被紅衣教立為聖女的歲月雖然渾噩多於清明,但各方情報也聽了不少,「小妹離世時留了不少東西,兄長們都秘而不宣忙忙碌碌的模樣,也不知曉是在操心什麼。」
葉婧衣到底離家多年了,對幼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幼時乖巧懂事的孩童之上。她離家遠走天涯之時幼妹不過七歲,但之後幼妹為了她的三陰絕脈之體居然如此勞心勞力,甚至還尋到了那閬苑奇株只為救她的先天不足之症,葉婧衣不得不為此而動容。但是相處的年歲到底太少,根深蒂固的觀念一時難改,葉婧衣對幼妹的印象單薄得只剩下最淺顯的表象。
藏劍山莊中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葉婧衣也隱約有感,但是她如今懷有身孕,父親兄長也不願惹她憂心,便不曾告知於她。葉婧衣倒也並不在意,畢竟涉及天下之勢,她便是有心相助也於事無補,只是有些摸不清頭腦為何自家乖巧的幼妹會攪和進天下之勢裡。
等江無月磕完頭,葉知便要帶他去見葉英了,聽聞兄長出關,葉婧衣自然一同前往。
葉家這麼多兄弟姐妹中,沒有人不服如兄如父的大哥葉英的,葉婧衣亦然。
「大哥要去長安?」葉婧衣微微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三哥要去萬花谷嗎?」
葉英頷首不語,葉煒卻開口道:「婧衣,你安心養孩兒,兄長們會將事情解決的。」
「我倒不是懷疑兄長們力有所不濟,只是……」葉婧衣聞言便笑,比劃了一個手勢,蹙眉道,「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
「尚未可知。」葉英緩緩搖頭,開口,卻是容色淡淡,一派雲淡風輕,「提前部署也總歸比事當臨頭焦頭爛額來得好。」
葉婧衣轉念一想,的確是這個理,斟酌了片刻,卻是遲疑道:「若是如此,兄長還望小心紅衣教教眾。我曾在紅衣教中任聖女一職,多少知曉一些密辛。那紅衣教以女子為尊,手段卻是讓人無法苟同。紅衣教教眾時常會去周邊的小鎮上抓一些青壯年,迷暈之後送入紙醉金迷的『天國』,之後用了迷藥之後再將他們送回去,告訴他們唯有替神效命,才能在死後升入天國。」
葉婧衣所言之事實為紅衣教之密,非教中高層而不可得知,葉煒聽罷,忍不住微微擰眉:「那他們豈不是視死如歸?」
「正是如此。」葉婧衣頷首並不否認,道,「為了儘早死去升入天國,他們不畏死亡與傷痛,甚至渴望死去後升入那所謂的天國。因此暗殺搏命之事他們仍然趨之若鶩,一心求死。加之他們很多人並非紅衣教中人,尋常百姓模樣,要混入城池也是容易得很。」
「原以為毒屍之禍已是舊事,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的『毒屍』。」葉煒冷笑一聲,卻是復又沉默。
「有所為,有所不為。」葉英拍了拍葉煒的肩膀,卻是安慰道,「能救則救,反之亦然,莫要多想了,但求無愧於心便足矣。」
「大哥說得是。」葉煒尷尬地笑了笑,低聲道,「琦菲如今也能獨當一面了,便讓她啟程前往七秀坊吧。」
「可,雖說信函已寄,但如今到底是怎樣的一方光景,到底是一無所知。」葉英一身金衣輕甲,慣來清逸高絕的氣場如今已是隱現鋒芒,「三弟此行山高水遠,四弟也早已啟程前往洛陽,若情況有變,書信相送,望自珍重。」
「知曉了,大哥。」葉煒也起身朝外走去,準備回去打點行囊,就此啟程。
葉婧衣看著兩位兄長的背影,忍不住一手擱在腹上,心中微微感慨。然而不等她思緒平息,卻忽而覺得衣角一沉,她下意識低頭一看,就看見一個被無視了很久的矮墩墩的小包子弱弱地扯著她的衣袂,皺著一張白淨的小臉蛋要哭不哭地看著她。
葉婧衣:「………………」
等等!大哥三哥你們別走啊!過來先幫小妹把徒弟給收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無月包子:因為我矮,所以就沒有人權了嗎?qaq
葉知:你好歹出個場,我都不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