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何來兩全
金國的江山風雨飄搖, 其京城卻依舊繁花似錦, 歌舞昇平。硝煙戰火尚未瀰漫都城,是以行於街道之上, 仍可見兩旁鋪面滿目琳瑯,行人多是錦衣華服, 面上帶笑, 似乎對外頭諸事盡皆不知,恍若桃源之地。只是這樣的繁華不同於唐國貞觀遺風之後的盛世, 反倒有著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像,對比京都之外的滿目瘡痍,更是顯得萬分觸目驚心。
木舒看著那金碧輝煌的酒樓,不免心中暗嘆,此番場景當真讓人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金國已是如此, 若要終結這等亂世,怕是只會被周邊各國分而食之。便是不然,又要何等驚才絕豔的帝王,才能攘外安內,還民間百姓一個太平天下?
「可是累了?」身處嘈雜的街道之上,葉英也精確地捕捉到了她那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便開口如此詢問道。
「沒什麼。」木舒正想說自己不累,但是抬首四下一望,卻發現他們兩人站在街道上未免太過惹眼了。因著金色乃是金國禁色,唯皇室可用, 藏劍弟子雖不在意金國朝廷,但也不想惹事生非橫生枝節,便紛紛換了尋常的服飾。木舒趁著其他弟子準備出海之事,拉著自家大哥葉英上街四處看看。葉英也寵她,想著幼妹到底年少,卻同他一般久不出莊,難得出來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帶她四處看看。
兄妹兩人抱著相同的心思,無視葉知秋欲言又止的神情和隨行女弟子「小莊主為何打扮如此沉悶」的痛心疾首,換了一身沉穩溫厚的秋香色常服便出了門。木舒本是荳蔻年華,但一身書卷氣極是清雅,倒也勉強撐得起秋香之美。但是自家大哥往外一走,木舒心裡登時就咯噔了一下,暗道壞事了。葉英白髮三千,往日金衣輕甲嶽峙淵渟,威儀厚重,如今換了一身常服,竟是如仙謫凡塵,清貴無雙。
知曉自家大哥無心紅塵情愛,偏又因為久不離莊的原因而不擅長應對這等場面。木舒只能挑起重擔,牽著自家大哥的手默默繞過一名女子「無意間」丟下的羅帕,又趁著一邊羞紅了臉頰的少女們尚未上前詢問之前故意摸了摸自家大哥的手,自顧自地吃了一嘴老豆腐,頂著一背嫉妒的針芒,神情格外淡然地道:「大哥我們不如去茶樓裡小憩一會兒吧。」
#快住手,我家大哥快五十高壽了!#
#也是操碎了心。#
進了茶樓,木舒也不敢在大堂用餐,只是這酒樓客似雲來,雅間早已滿人了,無可奈何之下,只能要了二樓清雅的隔間,擋著一面桃枝屏風,也算安靜。舉目四望,二樓多是隔間,雖然客滿,但是食客們說話輕聲細語,倒是比一樓大堂清雅得多。
木舒特意要了西面靠窗的位置,兩扇窗兩面屏風,另一間隔間影影綽綽能看見一文士模樣的男子身影在自斟自酌,倒也無礙。
讓小二上一壺好茶,要了幾分點心,木舒看著外頭熱鬧的景象,忍不住抿唇道:「山河破碎風飄絮,這裡倒是多有高枕無憂之人。」
「僅是表象罷了。」葉英攏袖,闔目端坐一方,越發顯得清雋秀逸,出塵恬淡,「如今連京都城內都有不少江湖人士彙集,方才一路,二流不少於十,已非常態。許是金國豪門大戶多有人家在招攬能人高士,既有居安思危之心,便不算無可挽回。」
木舒簡直要給自家大哥獻出膝蓋了,和著方才一路過來她在幫他擋桃花,他卻在關心街道上的人武功如何。
「居安思危?我倒是沒看出什麼來。」木舒聽見外頭熱鬧的聲響,站起身摁著窗沿,舉目遠眺。便看見一面白底紅花的錦旗迎風飄揚,那一片地方被人劃了個圈,圍了不少江湖打扮的人士,很是熱鬧,「大哥,前面還有人在比武招親呢!」
江湖兒女性情瀟灑,有些人比武招親只是為了在武道之途上尋一志同道合的伴侶,倒也算是江湖常事了。
但是木舒卻是第一次遇見比武招親,心中難免好奇,仗著樓高望遠,能隱約看見一紅衣蹁躚的女子身影。雖難窺容貌,但那女子身影卻是婀娜窈窕,亭亭玉立,她在台上同一大漢交手,提轉騰挪之間身法煞是優美,想來定然是個絕代佳人。
女子將大漢擊敗之後,看出女子武功不俗,周邊的人半晌都無人上場挑戰。
恰巧這時候小二上點心了,木舒便轉身撈小甜點。葉家家教良好,吃東西的時候東張西望哈哈大笑都是不允許的,木舒咬了一口豌豆黃。這家酒樓的點心味道不錯,但是對於平日裡飲食極度清淡的木舒來說還是偏甜了一點。倒了杯鐵觀音清口,木舒正想問問自家大哥有沒有興趣去看個熱鬧,卻忽而聽見外頭一片喧囂哄笑之聲,好似就是從不遠處傳來的。
木舒抿了口茶水,好奇地湊到窗邊往外看,原來那一對父女眼見無人應戰,打算離開之時,卻忽而來了一肥胖的老者,一光頭的和尚,明明不符合招親的規矩,卻硬是要上,分明是要強人所難。
木舒心中暗想江湖是非糾紛就是多,但又想著這姑娘既然比武招親,定然對這樣的情況也有心理準備了。木舒一邊靜等事態的發展,一邊又覺得面前的場景莫名有些眼熟,正暗自思索著,卻忽而見一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縱馬而來。少年錦衣華服,一看就知曉身家顯貴,他騎在高頭大馬之上,遠遠看到此處喧囂熱鬧的景象,似乎對「比武招親」四字甚感興趣,竟翻身下馬,加入了戰局。
直到此時,木舒才猛然回神,這不是《射鵰英雄傳》中楊康和穆念慈初遇的場景嗎?這也是郭靖和楊康的初次相遇。
提到射鵰英雄傳,木舒只想起了「南帝北丐,東邪西毒」,其他的也只記得主角郭靖以及女主黃蓉。對於這本小說之中的反派楊康,木舒只剩下一個「楊過之父」這樣單薄而模糊的印象。但此時猛然看到熟悉的場景,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故事劇情竟被翻出了大半。
楊康,又名完顏康,乃是宋國抗金名將楊家之後,其父楊鐵心與郭靖的父親郭嘯天乃是拜把子的好兄弟,兩個孩子的名字也取自「靖康之恥」。但是金國王爺完顏洪烈愛上了楊鐵心之妻包惜弱,害死了郭嘯天,致使楊鐵心和包惜弱分離足足十八年。而當時懷著孩子的包惜弱以為楊鐵心已死,無可奈何之下成了完顏洪烈的王妃,誕下「楊康」後來也成了「完顏康」,楊家之後卻成了金國的小王爺。
木舒神情恍惚地看著遠處「比武招親」的錦旗,心中突然萌生了想說些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糾結。
楊康在《射鵰英雄傳》的故事之中作為反派,木舒年幼無知之時也曾氣憤過他的傲慢矜驕,不折手段。但是長大了,懂事了,再以成熟的三觀回首往事,居然也對這個年少時萬般厭惡的反派心生同情了起來。
楊康實實在在是一個悲情的角色,他的淒慘之處就在於生養之恩相駁,血脈家國相逆。他從誕生之日開始,就一直被完顏洪烈視如己出,喊了完顏洪烈足足十八年的「父王」,卻從未有人告訴過他自己的身體中傳承著怎樣的血脈。楊康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宋人,他一直都是作為「小王爺」而存在著,所以他厭惡教他武功卻總是將抗金掛在嘴邊的丘機處,所以知道真相後會那樣絕望的走上歧途。
哪怕楊康一直被人罵「認賊作父」、「貪慕富貴」、「賣國求榮」,木舒也覺得,這個角色從誕生那一刻開始就染滿了身不由己的悲□□彩。
一邊是十八年的教養之恩難捨,一邊是血脈骨肉親情難斷;一邊是給了他半生榮華富貴的金國,一邊是這具塵世驅殼捆縛的道德枷鎖。楊康是在榮華富貴的溫室之中長大的花朵,直到有一天面臨殘酷的真相與現實,風雨便那般輕易地將他摧折。
他本來可以不「認賊作父」,可以不「賣國求榮」,但是沒有人告訴過他,包惜弱沒有,丘機處也沒有。
作為母親的包惜弱只是整日以淚洗面,思唸著丈夫楊鐵心,卻從未告訴過楊康他並不是完顏洪烈的孩子;作為師父的丘機處事務繁忙,除了教他武功,就是將「抗金復宋」掛在嘴邊,從未告訴過他他並不是金國人。然而從未告訴過他對錯也從未教過他對錯的兩人,十八年後卻突然告訴他他認知的一切都是錯的,然後又理所當然地逼著他「改邪歸正」,逼著他「回頭是岸」。
唯一對他真情相待的完顏洪烈,被他視為最親近的生父,願意為了救他而下跪的那個人,卻偏偏是弒親仇人。
這樣的人生豈止是「悲劇」二字可以論述的?
木舒心情有些沉重地坐回到位置上,忍不住嘆息出聲。許是著書人感情都有些豐富,難免便顯得多愁善感了起來。
葉英不知曉她為何而感到沉重,但還是放下茶杯,輕輕撫了撫她的發,溫聲道:「怎麼了?」
木舒無意識地回蹭葉英的手掌,有些郝然自己沒有控制住情緒而被兄長發現,卻又覺得自己的煩惱或許能在劍心堅定不為外物所動搖的兄長這裡得到答案。是以木舒沉吟半響,斟酌了語句,笑道:「沒什麼,只是在思考一個問題。」
「若是生恩養恩相駁逆,恩情忠義難兩全,世人又要如何抉擇?」
——天地為爐,造化為工,焚的是這三千芸芸之眾,又何來的兩全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