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東邪藥師
葉英知曉自己的七妹向來聰慧, 於觀念之上卻是與世人大相庭徑, 幾可說是離經叛道。不過以他心性,向來不會在意這些, 幼妹只是想法不拘世俗,大節上極有原則, 又何必硬生生用世俗的禮教仁法去束縛其心性呢?
就如同之前木舒詢問無情道和有情道的區別一樣, 葉英對她的一切奇思妙想,向來是知無不言。
「緣何有這般感慨?」葉英不知她為何會有這樣的疑惑, 卻還是輕撫著她的發,這般問道。
木舒一手托腮,下意識地以指叩桌,思索斟酌起自己的言語來:「若有一孩童自幼為父母所棄,雖非故意,卻終是分離。之後孩童為一戶人家所救, 視如己出,悉心教誨。這般恩情,幾同再造,孩童應當敬之孝之,以報恩情,對否?」
葉英微微頷首,這個問題幾乎不需要其他的答案,本就是理所應當,天經地義的。
「那麼,假如, 當這孩子長大成人,性情品性已定,其生身父母卻尋上門來。」木舒說道此處話語微微一頓,換了個較為委婉的說辭,「其生身父母當年亦並非故意捨棄於他,只是天意弄人,才致使多年離別。但偏偏不巧的是,其生身父母原是敵國之人,這孩童身上也流淌著敵國的血脈,血海深仇難消。養父卻是一國高官,於是其生身父母要求其和養父母決裂,弒其養父,歸國從軍。」
「世人常言,身發體膚受之於母,無生身父母,這世上也就無己身,是以生恩之大,正如斷骨連筋,難捨難離。」木舒沒有說出現代人時常掛在口邊的「養恩大於生恩」之理,而是試圖從情感的方面來論述其中的矛盾之處,「但是這孩童倘若當真尊其生身父母之命,與其養父母決裂,便是大義上並無過錯,但從個人私情而言,豈非太過可怖了一些?」
「若連十年數十年的教養之恩也能說斷則斷,哪怕他重歸故里,這般無情豈非也讓人寒心?」
這般說法倒也無錯,人非聖賢,怎可能真正做到太上忘情?便是心中只有家國大義,棄個人私情於不顧,這般作為未免也太過於冷漠了些許。木舒還想將自己言辭再修飾一番,葉英卻已是一笑,道:「這還當真是件難事了。」
連自家大哥都覺得為難了,木舒簡直想鹹魚癱在桌子上,葉英卻繼續道:「可你卻不知,生養之恩大於天,生而不養,卻是罪過。」
木舒微微一怔,猶疑地道:「……不是這樣的,只是昔年略有坎坷,孩童的身生父母並不想捨棄他的。」
葉英容色淡淡,一派清微淡遠,卻是道:「若當真愛其子嗣,分離多年,又怎不設身處地為其思量一番?令其重歸故里乃在情理之中,命其恩將仇報又算什麼?兩國相爭,豈是一人之過?情理大義,既是兩廂難全,便兩廂不擇,如此而已。」
木舒覺得這般沒錯,但是萬一情況更加複雜又該如何是好?這樣想著,木舒又道:「那萬一這孩童之所以會和父母分離多年,正是養父母之過,只是無人告知其真實身份,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十數年不屬於他的榮華富貴,又該如何是好?」
葉英持茶盞的動作微微一頓,許久無言,半晌的沉寂之後,才恍若嘆息般地說道:「……若是這般,此子未免命苦。」
木舒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有生之年聽見大哥吐槽!#
楊康此人,國仇家恨佔盡,竟是連「兩廂不擇」都為世不容,的確是「命苦」二字道盡矣。
這話題說到這裡未免也太過沉重了,木舒微微一笑,正想將話題岔到別處去,卻有另一人的聲音橫插而來,半帶嗤笑地道:「小小年紀,卻思慮這樣繁多。若心中自有道義,做事便唯心而已,其餘之事,笑罵由人,何必在意?」
木舒心中微訝,她說話聲音極小,窗外又正喧鬧,若這般還能聽清楚他們的話語,來者武功定然不低。
木舒心中正微感好奇,葉英卻忽而將茶盞往桌上一放,語氣平淡地道:「閣下若有高見,不妨同桌一敘?」
葉英話音剛落,屏風之後便轉出了一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其身形清癯略顯消瘦,看似文人墨客,卻無一般文人特有的儒雅風度,整個人反而似那瘦金之字,如屈鐵斷金,天骨遒美,風姿凜然。但見那人面色青白,竟形如死屍,乍看之下很是可怖。
形貌氣度不符,那人卻一派從容灑脫之像,他目光往木舒這邊一掃,忽而偏首看向葉英,道:「你這閨女倒是氣度極好。」
木舒差點沒一口茶水噎死自己,趕忙放下茶杯,還沒解釋什麼,那人又道:「就是古靈精怪愛總是拿些稀奇古怪的問題為難老父,好在性子沉靜如你,若是似你三弟,當真是要被氣出病來。」
木舒木著臉魂飛天外,一聽「老父」二字,她瞬間就悟了,此人鐵定是兄長舊識,錯不了,否則不會這般清楚葉英的年紀。
#你說我大哥到底哪裡老了?!#
「非我之女,乃我幼妹,葉木舒。」葉英語氣平淡,毫無意外的模樣,顯然也早已發現了此人的存在。他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又回頭對木舒說道,「這位是黃兄,大哥之前跟你說過的,桃花島島主。」
「東邪」是江湖人給予黃藥師的名號,葉英卻稱呼他為「桃花島島主」,竟也是將這凡俗之名棄如敝履。
木舒心中大驚,怎麼也沒想到居然這麼湊巧地撞見了黃藥師,雖然她對這一位堪稱童年男神的人物心有好奇,但如此淬不及防的相遇也是巧合至極。木舒心中百轉千回,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地端茶倒水讓座位了。
木舒安靜地坐在自家大哥身邊裝鵪鶉,力圖模糊掉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黃藥師跟自家大哥繞了半天之後,居然還是將話題給扯了回來:「小女娃,既然你是葉兄之妹,我也就不拘泥過多了。你方才的問題甚是有趣,若換做是你,又如何讓世事兩全呢?」
木舒略微尷尬地笑笑,只覺得黃藥師不愧是黃藥師,性格當真灑脫得緊:「前輩說笑了,我若有兩全之法,何必心中迷惘呢?方才聽前輩所言,順從本心為上,可見前輩灑脫超然。但晚輩拙見,紅塵坎坷萬千,莫過多偏執,或許也是解脫之法?」
「家國大義,忠孝私情,倘若二者只擇其一,問心無愧便是了,若奢求二者兼得,貪心太過,偏執太過,反而會一無所有呢?」
隔間內一時寂靜,木舒甚至能聽到窗外車轅碾展吱呀的聲音。
紅塵諸事,其實就是那麼簡單,倘若有人說取她一人的性命可以換萬千人的生還,木舒定然不會有所猶豫。但是在她心裡,犧牲或許並不是出於什麼高潔的秉性,也並不是因為什麼博愛蒼生的大義,她是為了自己,為了問心無愧而已。
沒有兩全之法,只是為了問心無愧,所以放手一些自己不應該得的,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你這小丫頭倒是看得通透。」許久,黃藥師才緩緩地接上了一句話,半帶自嘲的道,「我竟還不如一個小丫頭。」
他為了《九陰真經》執著了半生,妻子因他的偏執而強行在懷孕期間默寫經書,熬幹了心血留下一女,就此撒手人寰。門中弟子偷盜《九陰真經》,他一怒之下廢掉了所有弟子的雙腿將他們逐出師門。他自狂自傲覺得自己不遜任何人,但偏偏因這經書犯了痴。
可不就是險些一無所有了嗎?
他既然自覺自己超然於世,那緣何非要執著那本出自黃裳之手的《九陰真經》?而從未產生過超越黃裳的念頭?
「丫頭不錯,有這份心性,為何不習武?」黃藥師不僅武功高超,醫術也超凡入聖,自然一眼就看出了木舒並未習武。金國的武功講究招式,重形而輕神,黃藥師自己也無法免俗。但是明國和唐國的江湖卻重神多於形,與其說是習武,倒不如說是悟道,一度讓黃藥師倍感有趣,卻不得章法,只得作罷。他曾經也是走遍名山大川,遊歷天下,自然知曉在唐明兩國,恬淡剔透如此,已是絕頂的良才美質。
金國和唐國到底山高水遠,黃藥師這些年又因為《九陰真經》之事而立下誓言,遠避桃花島,幾乎與世隔絕,自然不知曉藏劍七小姐的故事。木舒倒也不惱,只是兀自笑意盈盈地道:「晚輩身子弱,吃不得苦頭,如今倒也悠然自在。」
黃藥師性格怪癖至極,聽聞此話竟也沒斥她浪費資質,反而一拂袖,道:「我看你這丫頭順眼,雖你比我閨女蓉兒還小,但也不拘這些,喚我一聲『兄長』也可。既然身子弱,這個就當做見面禮了。」說完掏出一包布帛包著的東西就推了出去,姿態萬分隨意。
木舒接住了布包一臉懵逼,一時間也不知曉應當道謝還是應當推拒,直到自家一直沉默的大哥忽然開口道:「還不謝謝黃兄?」
木舒趕忙道謝,黃藥師卻擺擺手,道:「自己做的藥丸子,沒事當糖豆吃就好。」
木舒面無表情地收起了布包,無語地吐出一串省略號:「…………」
#您老自己做的藥丸子好像叫九花玉露丸吧。#
#靈丹妙藥當糖豆吃?#
#不是很懂你們這些大佬。#
「葉某正準備遞拜帖去桃花島一見,卻在這裡遇見了黃兄,倒也是巧。」葉英闔目垂首,語氣清淺溫淡地道。
「不巧。」黃藥師似乎帶著一張□□,笑起來簡直鬼氣森森,很是可怕,「我是出來尋我家那鬼丫頭的,可尋著尋著卻斷了線索,想來是那鬼丫頭又想了什麼古靈精怪的法子。一時不知何處尋,前些時日卻有一唐門弟子尋來,說願意拿蓉兒的消息來換這九花玉露丸,才知曉那鬼丫頭竟是扮成了丐幫弟子,便順著方向來到這兒了。」
木舒聽罷,卻是微微一怔:「唐門弟子?」
「怎的?丫頭認識?」黃藥師唇角僵硬地勾了勾唇,道,「是兩個小姑娘,年歲跟你相仿,另一個看著像是西域那邊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