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煮酒論道
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沒有翻滾宛如綠蟻般的酒沫,沒有香甜暖人的米酒,小小的火爐, 醅著剛剛從梅花樹下挖出來的酒釀,還染著霜雪紅梅冷冽的香。酒液金黃,似融了黃金的河水, 似凝住落入餘輝的湖面,酒水微微沸騰, 頓時潑灑得滿室都是溫暖怡人的酒香。
西門吹雪挽袖,持木勺, 舀了酒釀, 均入水墨青花的瓷碗裡。金黃色的河流裡盛放著墨色的花,滿室的酒香似乎是那悄然而綻的仙姝之芳。雪景、新酒、暖爐, 這樣冬日的景像帶著入骨的風雅, 便是向來如劍般鋒銳的西門吹雪, 都染上了幾分冰涼的柔軟。
「多謝。」木舒看著這一小壇藥酒,是西門吹雪曾經說過為她而釀的。嗅著空氣中氤氳靉靆的溫醇酒香,不由得彎眉一笑, 「我還想著你當初不想被人盜酒, 險些砸了自己的酒窖。兩年了, 我應當是與它無緣了,沒想到你竟然能在陸公子手下保住它。」
西門吹雪面無表情地從酒罈上撕下一張紙,上面一行飄逸瀟灑的行書, 看著像是西門景雲的字跡,分明的寫道:賢侄,西行三十尺垂枝紅梅樹下是吾兒的藏酒之處,勞煩把這壇藥酒再埋回去。
看清楚字跡,木舒頓時笑出了聲,輕抿一口醇厚暖口的黃金酒釀:「伯父寫的?也是,長輩的藏酒怎麼說也是動不得的。」
「不。」西門吹雪神色淡淡的收起了紙條,「我仿寫的。」
木舒差點沒一口酒噴在他的衣袂上。
西門吹雪顯然沒有顧忌她內心高冷劍神的形象,對於能坑陸小鳳的每一件事情,他都覺得新奇有趣,倘若能成功,他還會為引以為傲。他就如同這杯中之物一般模樣,入喉燙,細品涼,初時苦,回味甘,滋味卻澀而淡,唯有嚥下腹後,才有了幾分細微的暖。
木舒攏了攏斗篷,捂著手爐暖手,沉默的欣賞了一會兒雪景,還是忍不住開口道:「你不打算約戰獨孤一鶴了?」
西門吹雪輕嗯一聲,拔出自己的劍,細細的擦拭著,語氣平淡地道:「我們對被人拿來當槍使,皆不感興趣。」
木舒微微一笑,知曉西門吹雪這句話也是有為陸小鳳解釋的意思,她知曉陸小鳳、楚留香和花滿樓昨夜連夜下山,就是為了去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即便之前鬧得彼此不歡而散,但到底陸小鳳還是聽從了她的意見,選擇三思後行,那便也夠了。
她這般觀念和想法,雖少有人懂,但總有人願意信她,也便夠了。
「昨天晚上七七來鑽我被窩了。」木舒捧著酒杯輕笑,對著西門吹雪那張萬年不化的冰山臉,她也能帶著點揶揄地道,「她可是說了,雖然不懂,但也多少知些對錯。你若當真為了兄弟義氣而不顧其他,她可就要跟我走了。」
西門吹雪冷淡的瞥了她一眼,沒有開口說話。木舒潛移默化地教導了朱七七這麼多年,講了這麼多故事,說過這麼多的道理。小姑娘雖然單純又天真,但是也知曉對錯是非,時日漸長,她對於木舒的話語幾乎是有些盲目信任了。
木舒饒有趣味的觀察了一會兒西門吹雪的神情,發現實在看不出什麼來,便輕笑著將後半段話說了出來:「不過她後來又說了,你才不是那種不辨是非,錯了還不願回頭的人。所以她走不了了,就守著你了,哪怕你這個烤肉都能燒糊的傻子真的犯傻,她這輩子也守著你了。說你打完架容易餓,要準備一桌飯菜等你回來,你若不回來了,她就要去找你了。」
說到這裡,木舒微微一頓,唇角笑意微淡,輕聲問道:「如今背負著的不止自己的一條性命,你還是堅持以前的想法嗎?」
西門吹雪曾經跟她說過「朝聞道,夕可死也」,所以木舒一直很擔心朱七七,擔心她會因為劍道而和西門吹雪產生分歧。西門吹雪不可能放下他的劍,放下了劍他也不再是西門吹雪,木舒最為焦心的,就是他這份殉道的覺悟。
朱七七語氣認真的說出自己的誓言,那時的她和西門吹雪是何等的相似?決絕的、一往無前的、無愧無悔的。木舒心中是這樣的難過,她問朱七七,難道她的生命只有愛情,只有西門吹雪嗎?家人不要了?如花般明豔的生命不要了?要知道她以後的生命並不會為一個人而停駐,時間會淡化一切的傷痕,沒有了愛情,還會有更多的東西填充進生命裡。
「我知道。」朱七七當時笑著,卻又有些難過的道,「我同娘親說過,就像你曾經教過我的,身發體膚受之於母,我本是沒有資格隨意去放棄的。但是想到或許以後的生命沒有那個我喜歡的人,單只是想想,我都難過得想哭。母親說我是個痴兒,我也知自己傻,但你也曾經告訴過我,生命裡總是有一些放不下的人——我太膽小,還怕疼,讓我熬一輩子去思念一個人,太難受了。」
「所以啊,我才不要等,也不想說空話道我信他永遠不敗——就當我任□□,背負了兩個人的一生,能留住他些許的不捨。」
木舒又抿了一口酒,見西門吹雪不答,便自言自語地道:「我以前一直在想,朝聞道夕可死,你每一次決戰都抱著必死之心,並將之視為神聖。那西門伯父要怎麼辦?他只有你一個兒子,莫不是老來還要承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
「你的劍道,是一往無前的孤絕,劍出無悔,染血方歸。在拔劍的剎那,就注定有一方必然身死。可西門,劍法倘若不能收放自如,又如何稱得上是『法』?而假若你有一天走到了劍道的巔峰,能與你匹敵的劍客都死在你的劍下——那是一種何等的寂寞?」
西門吹雪微微一怔,論道之事他並不陌生,但是他心中驕傲,少有劍客能被他放在眼底。如今面前的少女並非習劍之人,甚至她連習武都不能,但是西門吹雪卻當真被問住了——他習劍至今未嘗敗績,但是卻從未覺得孤獨,因為他知曉世上還有這麼多絕頂的劍客。
藏劍葉英、純陽李忘生、武當張三丰、東瀛謝雲流,甚至是劍聖與隱世避居的高人——這些難以翻越的大山橫跨在他的面前,道路漫長卻讓他欣喜,吾道不孤,他曾經這樣慶幸過自己生在一個百家爭鳴的世界裡,否則該是何等的寂寞與蕭索。
但他如今的劍,就是在埋葬與他共尋劍道的友人,若當真難求一敗,豈非是最悲哀的一件事?
「西門伯父曾說,你沒有因為自己的劍而得到什麼,反而因為自己的劍在不斷的失去。」木舒輕輕以指叩桌,這是她思考時慣有的小動作,「那時我就想過,你說自己的劍道是誠於人,誠於劍,誠於心。但是沒有——西門,你只誠於劍,卻從未直面自己的心。你走的道是如此的無情,為了追尋劍法的巔峰,而斬斷自己的七情六慾,可人生在世,沒有這些,又怎麼稱作是人?」
「我總覺得,不該因為被劍支配而放棄什麼……應該……應該……」
木舒動作一頓,這樣的觀念來得淬不及防,卻讓木舒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無情道,有情道。
——你是當被劍支配的劍僕,還是當掌控劍的劍主?
她想到朱七七、想到西門景雲、想到西門吹雪、甚至想到自己的大哥葉英。他們的話語在她的腦海中交織纏繞,盤根錯節,卻又網羅出恢弘而浩瀚的天幕,似八荒**之中燃燒而起的火焰,在她腦海中炸出一片混沌,竟讓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的話語本就是一時感慨,與其說是說給西門吹雪聽,倒不如說是她下意識開始以扶蘇的思維去思考劍道二字。然而她話音剛落,西門吹雪便已猛然起身,似乎在思索著什麼一般,雙目失焦,面色冰寒,氣息不穩,連告辭都沒來得及說,便快步離開了。
而木舒怔怔的看著窗外,雪地紅梅,白的越白,紅的越豔,彼此相互映襯,彷彿天生如此。
她略微思索,便抬手捏了捏耳朵上被化為耳釘樣式的文字輸入儀,將自己所思所想的故事輸入了進去。
——想要寫一個打動西門吹雪的愛情,是何等的艱難?但是想要寫一個讓西門吹雪動容的道,卻並非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那麼,假如將愛情化作道呢?
乍看之下是男女之思的愛情故事,但是,這實際上是有情道和無情道之間的碰撞與糾纏。
無情道,是西門吹雪千山暮雪般的孤冷,是原著中的他斷卻七情六慾,斬斷情愛與友誼的冷漠;有情道,是朱七七話語中的相思不悔,是直面自己的心,直面自己的感情,直面人之本性最真實的一面的勇氣。一者斬斷情絲,一者昇華情愛,和而不同,卻又如同那雪地紅梅一般相互映襯。就如同但凡世事皆有兩面性,但是大道三千,小道無數,最終又何嘗不是一種殊途同歸?
或許無情道是漫長孤孑的冰冷,或許有情道是曇花一現的短暫與美麗,但是本身,這代表的就是世間萬物生生滅滅的輪迴不息。
木舒再三斟酌,終究是寫下了書名——
《冬梅雪》
雪地紅梅,素豔相織,是雪染了梅香,還是梅枯於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