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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郎》第9章
第9章

  皮膚剛沾上體溫,權微就給人甩開了。

  他不喜歡別人碰他,這跟成長經歷毫無關係,只是他生來就是這種德性,兩歲開始自己睡、自己尿尿、自己穿夏天的短褲,後來他親媽良心發現,想要跟兒子親密一點的時候,才驚覺她兒子已經養成了一身傲嬌的癢癢肉。

  手臂被摸倒是不癢,就是權微有條件反射,甩完了他也沒覺得傷人,回頭盯著楊楨,嗓音低沉地問道:“幹什麼?”

  楊楨的胳膊在空氣裏擺了半圈,被那種細微的失重感拽出思緒,他對上權微疏離的眼神,一瞬間被刺得清醒過來。交淺言深是大忌,連相識月余的蔣寒都不可信任,這個人他甚至都算不上認識,怎麼就敢憑著片刻的好感就打算向人求助?

  其實只是因為,他真的太無助了。

  楊楨回過神,反應迅速地找了個理由,他站直了,淺淺地朝權微鞠了一躬:“……沒什麼,就是想為今昨兩天的事向你正式道個歉,對不起,謝謝您的大度。”

  要是朋友,這樣謝來謝去就顯得太生疏,可作為路人再客氣都不為過,權微雖然覺得這人囉嗦,但是挑不出錯,只好選擇原諒他,他冷淡地說:“不用了。”

  安靜如雞地住著吧,別三天兩頭出事兒找他就行。

  樓道裏十分昏暗,頂部有聲控燈,但勉強還看得見路,權微也就沒跺腳,他喜歡在暗的地方窩著,權微拐彎的時候才發現1007室的門還開著,而楊楨站在光源裏,像是為他送行。

  他一晃神,差點將楊楨看成另一個人,他爺爺羅家儀,以前送他上學就是這樣,權微只要回頭,就能看見老頭站在身後。

  送行是一件很能看出感情深淺的事,最捨不得的人送得最久,就是楊楨能跟他有什麼感情?權微一個左拐,感覺這人傻怪傻怪的。

  權微看不見了以後,楊楨回到客廳,發現黃錦關著房門,連飯都沒有出來吃,估計是在屋裏生氣。他將黃錦扔在櫃子上的菜依葫蘆畫瓢地放進冰箱,下樓去買了兩份蓋飯。

  “黃錦,”楊楨敲著敲房門說,“你收拾完了嗎?出來吃點東西吧。”

  黃錦臉面朝下,大字趴在床上,氣都氣飽了,他悶聲悶氣地說:“我不餓,楊哥你自己吃,不用管我了。”

  天殺的小偷太識貨,偏偏偷了畢業證和電腦,沒了畢業證他很難找新工作,而電腦裏全是客戶的資料,一些他越過公司,準備以個人身份促成交易的客戶。

  仲介的工資分成底薪和傭金提成,底薪只夠勉強生活,傭金又跟公司二八開,落到手裏的也沒多少,所以業務員會私藏個別客戶,不走公司的系統記錄,藉以拿下全額的傭金。

  黃錦不說全部,多數業務員都這麼幹,因為有時運氣不好,一連好幾個月都談不成一樁交易。

  勸多了也煩,楊楨就沒勉強,只在門外說:“那我放在桌上,你餓了自己熱著吃。”

  他孤獨地吃完以後將餐盒收到了走道裏,這裏的房子離地面很高,讓人驚歎也驚恐,房間裏沒有天井而且小到逼仄,味兒串得到處都是,他看這個樓層的人都這麼幹。

  然後他回到樓上的房間裏,開始用黃錦教他的古董辦法,沒有章法地搜東西。流覽器並不好用,好些字他都不認識,偃朝的民間有部分簡體字,但書面還是繁體,他只好連猜帶蒙。

  和興元、趙榮青、應紹丘、蔣寒、偃朝、後白、必蘭.阿敏……他白天見的銀行、營業廳、超市,晚上經歷的物業和員警,記起什麼就搜什麼。

  他搜到了和興、趙榮青、蔣寒、阿敏,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人,這是完全決然的另一個世界,名字叫章舒玉的人裏面沒有他。

  楊楨搜了半個晚上,知道了銀行就像錢莊,營業廳暫時看不明白,超市應該是一種菜市場,物業約等於保人,員警就是衙役。

  這是他今天的收穫,總共不過幾個常識性的詞,卻記得他頭昏眼花,他躺下的時候眼皮裏還在閃藍光,意識裏全是手機上的殘影。

  這一晚楊楨終於睡著了,昏睡過去之前還在琢磨,他該替黃錦把丟失的東西找回來。

  然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苦嶼城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小六穿著斗笠和蓑衣在出城的青石板路上驅趕馬車,木輪“咕嚕咕嚕”地滾過城郊那一大片蒼翠竹林裏的泥濘小道,然後停在了俱空山下的墓地裏。

  馬車的簾子被人撥開,蒼老的趙叔鑽了出來,脖子的割喉傷疤平而深,是一個死裏逃生的記號。他蹣跚地爬下車轅,在成排的墓碑裏穿行,然後他停下來,對著前方說了一句“你來了”。

  視野一轉,不遠處的墓林裏立著一個黑衣人,綁腿系帶,出了鞘的長刀在握,刃上的寒光連陰天都鎮不住,那人側過身,遮住的碑文登時從他腰側露了出來。

  牙郎章舒玉之墓。

  九州已同,君子匿行蹤。

  黃錦昨晚沒吃飯,今早起來錯覺自己餓成了紙片,打開房門被客廳裏的食物香味一激,五臟廟裏霎時開起了演奏會。

  日有所思,他做夢都在罵小偷,可人是鐵飯是鋼,他餓當兩眼冒綠光,只好暫時選擇失憶地猛塞了一頓。

  楊楨其實已經吃過了,他每天腦力消耗巨大,不吃飽身體吃不消,現在坐黃錦對面只是為了聊天,他已經想好了,今天想跟著黃錦一起去上班。

  黃錦意外得一口小籠包差點將自己哽死,心說你連電腦都不會用你去了能幹嘛,但吃人的最短,他只好拉長了腔調說:“你……確定?”

  自己的情況黃錦是清楚的,楊楨坦陳地說:“生病歸生病,可我總要吃飯的,我看包裏沒多少錢了。”

  黃錦一聽到錢就緊張,他剛丟了一台摳搜半年才捨得下手的mac pro,現在不僅私活沒了,還得貼錢置辦新電腦,賺錢是生存的第一要務,楊楨的理由他無法反駁,但黃錦對腦缺血沒有信心:“你是金牌業務員誒,就這麼去了不怕砸飯碗嗎?”

  楊楨知道自己是誰,人就怕給自己的定位高於能力,楊楨沒帶過金牌高帽子,因此無所畏懼。而且撮合買賣是他的老本行,他雖然沒賣過房,但交易的本質萬變不離其宗,最簡單也最難的要點,無非就是買家認為,賣家的物有所值。

  錢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楊楨想儘快瞭解這裏,這樣才能還上黃錦的人情,在這裏心無旁騖地重新開始,窩在家裏或是自己亂走肯定不夠。

  以他行商多年的經驗來看,最快捷有效的熟悉方式就是交流,跟當地的人交流。他少年時就去過薩珊,那時連當地的話都聽不懂,最後一樣滿載而歸。

  他是個生意人,不是什麼桀驁清冷的世家公子,需要的話他可以跟任何人討價還價,哪怕是大漠裏的殺手,這裏的人再可怕,本質也是溫和的。

  楊楨好笑地說:“那個我忘記了,我只知道不去的話,我連飯碗都要沒了。”

  黃錦想想也是,仲介機構從來不缺業務員,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去,要去的時候可能就沒你的坑了。

  楊楨見他又開始吃包子,連忙趁熱打鐵地開始請教,仲介每天都幹什麼。

  黃錦其實感覺他每天什麼都沒幹,但跟常識都沒有的楊楨從9點做操開始講起,又覺得臥槽我每天竟然這麼忙,黃老師的教導一直持續到了地鐵的半程,才咽了口幹成泡沫的口水說:“差不多就這些了。”

  楊楨注意到他的小動作,才醒悟過來自己應該給他帶點水。

  地鐵上什麼人都有,生無可戀的上班族、賣唱乞討的假乞丐、明目張膽擁吻的情侶,還有眼前這種。黃錦用肩膀撞了下楊楨,對他甩了個眼神。

  楊楨低頭看去,就見坐在自己跟前的姑娘舉著一面小圓鏡子,高調地仰著頭,用脂粉往臉上撲了一層又一層,完全是把臉當牆在刷,直到刷出了一個白臉大紅唇,她才肯收起工具,拿出手機點開了視頻。

  黃錦喜歡清純不做作的女紙,他往楊楨肩膀那兒一湊,指指點點地說:“辣眼睛。”

  楊楨不懂這個梗,但他聽得出不是好話,那姑娘就在跟前,而且肯定聽見了,因為她抬頭看了他們一眼。

  ——

  權微有點後悔給他媽送什麼草莓了。

  他這舉動純粹是出於孝心,可是太后權詩詩不這麼想,她這是到了當奶奶的年紀,權微無論幹什麼她都要拐彎抹角地繞回這一句:我兒長大了,該娶媳婦了。

  權微的爸羅家儀是入贅女婿,所以權微隨母姓,名字也是太后取的,這名字上本來承載了強烈的意願。

  權詩詩以前算是暴發富家的獨生女,名字如詩如畫,長得卻是曲眉豐頰,所以輪到兒子的時候她才專門取了個秀氣的名字,希望男孩子能背道而馳的長成一個純爺們。

  然而權微像他爸,小臉盤、尖下巴,所以他在家裏的小名叫權小臉。

  權微每次都覺得她看著菜市場那些老姐妹的孫子輩的眼神簡直像個要水煮兒童的老妖婆,特別垂涎。

  因此他刷了回存在感,她最近又念叨得很起勁了,權微煩不勝煩,每天沒吃午飯,就在微信上七大姑八大姨地給她約麻將。

  好不容易用麻將糊弄完他親媽,老彭那邊又來騷擾,在電話那邊樂得像個二大爺:“小權啊,少寧同意去做干預了,但是保險起見,我還是希望能有親友陪同,你有沒有時間陪他一起參加這個有意義的活動啊?”

  權微沒想到地基竟然肯出門,意外得忘了當場拒絕老彭,然後過了沒幾天,老彭就開心地告訴他,隊服已經給他做好了。

  權微:……

  ——

  楊楨有驚無險地度過了上班的第一天,唯一讓他呆了半天的是這個仲介公司的名字叫“和興”,跟他的牙行只差一個字。

  早操他以頭暈為藉口沒參與,坐在門店裏偷學技術,經理慰問性地找他談了次話,內容也就是關心了一下他的身體情況。然後就是每天主要的工作,按著名單給客戶打電話,這個黃錦教過他,會兩句就夠了。

  [您好,打擾您了,我是和興公司的楊楨,請問您有一套xx社區的房子在賣對嗎?]

  [您好,打擾您了,我是和興公司的楊楨,現在xx路xx社區有一套二手房急售,請問您有興趣嗎?]

  一般日常200個電話,能有幾通在說完之前沒被掛斷就不錯了,所以按著名錄當複讀機就行了。

  其次就是把搜羅到的買房、賣房、租房的客戶的資訊錄入公司的系統。這個就更簡單了,不管有沒有人買賣都當做沒有,自然就不用輸了。最後就是機智一點,只要有同事來找,就趕緊提前假裝有事,上廁所、出去接電話。

  這樣的態度肯定不值得肯定,可他現在也只能這樣,楊楨一邊打著高濃度的醬油,一邊將見過的所有陌生字眼都記了下來,他不太會用簽字筆,寫了一天才適應。

  同時,他心裏記掛著一點別的事,就是那個高利貸。

  比起舊東西,那人肯定更願意要錢,去他租的房子強勢掃蕩過後就沒了動靜,要麼是他們拿走的東西的價值比他欠的錢多,要麼就是有什麼陰謀。

  果然,差不多還是昨天那個時間,他再次接到了高利貸的電話。

  “不愧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啊,就是沉得住氣,老子等了一天,一點反應也沒有,你小子牛逼!現在就問你一句話,畢業證和電腦還要不要了?要就給你一星期時間,湊夠了錢來觀海路的一零酒吧取,不要我可賣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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