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黃昏
楚惜微哪怕昏迷了,也死死抓著葉浮生不放,他就只好陪著縮在馬車裏,把趕車的重任交給了秦蘭裳。好在大小姐雖然還在氣頭上,也分得清輕重緩急,趕起車來雖不甚熟稔,倒也勉強穩當,於晌午時分進了村子。
清雪村名雖優雅,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山村。
它離安息山不大遠,面山臨水,雖然周遭沒有繁榮鄉鎮,但能勉強自給自足,民風淳樸,頗有些與世無爭的閑適。
這裏約莫是很少見到外人,一看馬車進入,老弱婦孺不怕生,抻著脖子圍觀,秦蘭裳這輩子都沒被人這樣註視過,臉漲得通紅,思及馬車裏的楚惜微,又不敢發脾氣,只好一個個地看過去。
這地方太普通了,大多屋子都是茅草頂泥糊墻,間或有幾間磚瓦房,想必就算是村裏的“大戶人家”。秦蘭裳掂量著手裏被葉浮生塞過來的鑰匙,雖然保管極好沒有生銹,但也看得出年歲頗久了,心裏頓時就生出一把哀傷,覺得自己與其去住搖搖欲墜的茅草屋,還不如在馬車裏將就一晚。
然而等她沿途問路,終於到了地方時,卻楞住了。
這是一間小宅院,離村民所居的地方稍有些距離,占地面積也不算大,門口沒有鎮宅石獸,頂上的匾額也有些枯朽,上頭寫著兩個大字:謹行。
葉浮生扶著楚惜微下了車,後者依然沒有醒,他也沒心思顧念太多。秦蘭裳上前打開了門,發現除了一個小院子外,就只有三間小屋,中為前廳,右為臥房,左邊則被一把大鎖緊緊扣住。
院子已經很久沒清掃過,靠墻一邊有蒙塵的兵器架,可惜架子上已空空如也,此外還有一棵大樹,落葉鋪了滿地,也覆蓋了下面的石雕桌凳。
秦蘭裳拂開桌上的葉子,卻發現下面是一張棋盤,黑白棋子交錯,是一場不分勝負的和局,她拿起一顆棋子,下面幹幹凈凈,說明這盤棋已經在此放置了很久。
她楞了一下,莫名就有些不敢輕慢,把棋子放回原處。
葉浮生已經踢開了臥房門,出人意料,這間屋子並不如外面那樣蒙塵,只是積了薄灰,可見至少在一兩個月前,此地還有人住過。
看到院子裏的兵器架,本以為是個武人所居,然而這間屋裏卻有擺滿書籍的黃花梨木架,和放置了文房四寶的木桌,一看就是讀書人偏好的布置。
他一手扶著楚惜微,左手忍著痛抖開覆蓋在床榻上的罩布,下面的被褥還都光潔。葉浮生仔細看了看,這才把楚惜微安置在床上。
出聲把秦蘭裳叫了進來,葉浮生叮囑道:“我去找大夫,你先收拾一下屋子,別把你小叔一個人丟在這裏。”
秦蘭裳乖乖應了,眼見葉浮生出了門,她就翻出了水桶和木盆,快速到院子裏的井邊打了水回來,擼起袖子開始打掃。
她把架子上的書隨手抽了幾本,發現一排是手抄的典籍,每頁後面還有批註,落款都是“周慎”;另一排則是原書,放得整整齊齊,秦蘭裳翻了幾頁,從中掉出一張泛黃的紙,上面的字跡十分粗獷豪氣:“賀阿慎十四生辰,秦雲飛字。”
北俠秦鶴白,便是字雲飛。
周慎這個名字,秦蘭裳沒有聽過,但是南儒阮非譽卻是名叫阮慎,而阮姓是出道後從了師,並無人知道他之前究竟姓什麽。
心頭巨震,秦蘭裳手裏的書“啪”地掉在地上。
她的目光一寸寸掃過屋子裏每一處,又透過半開的窗扉看向小院,仿佛看到一段流年被縮在這方寸之間,可惜只如水月鏡花,可望不可及,可思不可追。
葉浮生回來得很快,他向來都是個不拖泥帶水的人,此時心急如焚,就更快了一些,差點把年事已高的大夫跑斷了腿。
這村子裏只有一個大夫,的確是姓李,年近六旬,聽說三十多年前還隨父去邊關做了軍醫,結果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其父永遠留在了那裏,只有他一個人回來了。
李大夫雖然身在鄉野,見識卻一點也不少,他見了葉浮生的模樣,又進屋看了秦蘭裳和楚惜微,相當知趣,麻溜地把脈看診,半句廢話也沒有。
葉浮生坐在一旁,把自己一身的傷都拋在腦後,活似流的不是他的血,傷的也不是他的骨肉,一雙眼睛只有床上面無血色的楚惜微。
半晌,李大夫才收回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須,道:“他受的是內傷,又服用過猛藥,強行掏空精力、虛耗氣血,所以才會昏迷不醒。”
葉浮生心裏一跳,秦蘭裳簡直要流出淚來,忙問:“能救嗎?”
“能。我先施針灸讓他把亂竄的內息平覆下來,再開藥給他治傷補氣,只是這治標不治本,不過是暫時緩解了,你們還要再作打算。”
葉浮生長舒一口氣,他早覺得楚惜微這段日子有些不對,很有可能是自身功法走岔出了問題,這件事解鈴還須系鈴人,只有等他醒來才能設法補救,這老大夫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極好的了。
“有勞大夫。”他心裏一松,拱手行禮,卻扯動了左肩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李大夫和藹地笑了笑:“你身上的外傷雖不重,但也要早做處理,等下我就給你上藥包紮。”
他說著就要轉身去寫藥方子,秦蘭裳一口氣還沒吐完,就聽葉浮生忽然問道:“李大夫,有兩個問題想請教您一下。”
李大夫回過頭:“但說無妨。”
“北疆斷魂草見血封喉,聽說是沒有解藥,但是我曾見一人被此毒沾血,看起來卻全無影響。”葉浮生頓了頓,“這,是怎麽回事?”
那時候雖然已先讓眾人飲下滄露,但赤心雪蓮並不是能解天下百毒的神物,只是一般毒藥對此無用,遇上奇毒就只能緩解壓制。
斷魂草當然不在一般之列,然而阮非譽被張澤以此毒所傷,不但沒有毒發身亡,還似乎沒有任何不適,這就奇怪了。
李大夫聞言,眉頭一皺:“那人……是否總是咳嗽,間或帶血,而且身體消瘦、寢食難安,尤其是一旦出現傷口,就會血流難止?”
秦蘭裳終於反應過來,頓時臉色大變。葉浮生眉目一斂,道:“這正是我想問先生的第二個問題。”
“果然如此……”李大夫嘆了口氣,“公子所問的兩個問題,一般人的確難答,我一生行醫,也不過遇到過寥寥幾例,而且癥狀有其一就必有其二。”
葉浮生挑眉:“哦?”
秦蘭裳屏住呼吸,只聽李大夫道:“斷魂草是北疆特有的毒物,外人對它並不了解,就連行醫幾十年的大夫也未必知道它有個特性,那就是一旦有人中毒不死,那麽從此這毒就對那人無用了。”
葉浮生問:“如何才能中毒不死?”
“斷魂草全身都是毒,但是世人用它只取葉片而棄其根莖,不知道那根莖也是有妙用的。”李大夫仔細回憶了一下,“若有人中了斷魂草之毒,就生嚼其根莖,可暫時以毒攻毒緩解毒發,然後輔以針灸藥浴,再用五毒煉制丹丸,連用三十六日便可解毒,不過……”
秦蘭裳忍不住開口:“不過什麽?”
“這藥雖能解毒,但也太毒太猛,那人即便當時不死,也沒幾年好活的。”李大夫看向她,“我曾遇到過兩個這樣的人,本以為逃過了一劫,沒想到過後不久就都得了同一種怪病,便是剛才所說的癥狀,不過兩三年就臟器衰竭、氣血枯槁而死了。”
葉浮生道:“若有名醫良藥,可治嗎?”
“只能拖,不能根治,而且最多拖不過七年。”
秦蘭裳呆立當場。
葉浮生忽然問道:“聽說先生早年隨父從軍,可聽說過秦鶴白將軍?”
如今在外提起秦鶴白,無論人們心中怎麽想,大多都畏懼朝廷,以“逆賊”將其論說,然而在這遠離喧囂的山村裏,人們倒並不如此介懷。
李大夫聞言,眼中流露悲意:“自然是認識的,可惜啊……當年戰事緊急,多虧了秦將軍力抗蠻人,可惜後來沒有好下場。”
葉浮生也嘆道:“朝廷以‘擁兵自重、犯上作亂’的名義殺害忠良,的確是冤案,只是不知道當初秦將軍為什麽留在驚寒關不肯回京,否則也不至於……”
李大夫忽然激動起來,打斷了他:“將軍怎麽能走?那時、那時驚寒關裏,爆發了瘟疫!”
秦蘭裳脫口而出:“瘟疫?”
“這麽多年了,我不敢對別人說,怕別人說我是瘋子,也怕招來禍端,不過我已經這把年紀,也不怕什麽了。”李大夫眼眶紅了起來,聲音沙啞,“那年我才二十來歲,我爹是驚寒關裏的軍醫,便過去找他。沒想到那年秋天,蠻族爆發了疫病,死了不少人,而那些家夥竟然勾結了黑心走販,讓染病的士兵偽裝成百姓,帶著沾了疫病的皮料吃食進了城……”
秦蘭裳臉色慘白,葉浮生的手指慢慢攥成了拳。
“發現的時候,已經有上百人染病了……邊關重地,一旦傳出這樣的消息,就是滅頂之災。秦將軍派人把醫者和病者都安排在偏僻區域集中醫治,但是收效甚微,還要放著蠢蠢欲動的蠻族,你們說他怎麽能走?”
秦蘭裳顫聲道:“那他為什麽……不向朝廷如實稟報?”
回答她的是葉浮生:“丫頭,你知道出現疫病而難以醫治,朝廷為免瘟疫擴散,會采取什麽辦法嗎?很簡單,斬草除根。”
秦蘭裳手腳冰冷,李大夫嘆了口氣:“嗯,如果他上報朝廷,那麽當時所有可能染病的人都會被活活燒死。”
秦鶴白一生義薄雲天,怎麽會枉顧成百上千的性命?可是他這樣做,也是把一城的安危壓了上去。
於人道,他不負;於大局,他有錯處。因此當掠影衛來此之後,顧錚才會出手擒他。
秦蘭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葉浮生看了她一眼,也不再開口,讓李大夫寫藥方去了。
秦蘭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去抓藥燒水的,仿佛成了個提線木偶,葉浮生怎麽說,她就怎麽做。
等到她終於回過神來,已經是黃昏,李大夫早就回了家,楚惜微施針完畢躺在床上昏睡,葉浮生不曉得從哪挖出了一小壇酒,坐在了她身邊。
夕陽橘色的光芒罩在身上,並不覺得暖,反而有種絲絲入骨的冷意。秦蘭裳縮了縮身體,葉浮生解開外衣披在她身上,道:“小姑娘家,冷了身子不好。”
秦蘭裳看著他喝酒,眼裏動了動,道:“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第一,你是個姑娘,還是個長得不錯的姑娘。”葉浮生笑了笑,“第二,阿堯是你的叔叔。”
秦蘭裳不知道楚惜微以前的名字,但也猜到這稱呼是在說自家小叔,她神色變了變,也沒多說什麽,攏著衣服安靜坐著。
她這麽安靜,葉浮生反而有些不習慣:“在想什麽、”
“想很多,但都不明白。”秦蘭裳轉頭看著他,“葉叔,人是不是越長大,就越難懂?”
“這世上最可惜的一件事,就是你不再是個孩子了。”葉浮生摩挲著酒壺,“等你大了,就沒人替你遮風擋雨,沒人為你籌措謀劃,什麽都得學會自己扛,摔倒了也別奢望誰來扶你,自己站起來繼續走,明白嗎?”
秦蘭裳似懂非懂,只感覺這樣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如有千鈞之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你既然想不明白,不如就去多看看。”葉浮生向左邊揚了揚下巴,“那裏不是還有一間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