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分道
“來得真快啊。”赫連禦似乎是讚嘆,提劍在手,“就離開了這麽一會兒,便放心不下嗎?”
楚惜微沒回答他,只側頭看了葉浮生一眼,就這麽一下,葉浮生看到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唯有嘴唇和眼眶猩紅,如同惡鬼撕去了畫皮,露出妖冶又可怖的本相。
葉浮生心頭一跳,然而楚惜微這一眼已將他上下看了一遍,目光觸及肩頭血色,神情更冷三分。
不等葉浮生開口,他便提刀迎了上去。
楚惜微早年跟隨葉浮生修行《驚鴻訣》,身法步法無一不快,他此番占了先機,《歧路經》的真氣流通全身,轉眼便運行了三個大周天,一刀上手便是自下而上的一式“白虹”。
這一刀氣勢磅礴,如白虹貫日撕裂長空,赫連禦手中潛淵一抖,仿佛流水奔騰劃去大力,然而下一刻,楚惜微竟也有樣學樣,原本剛烈至極的刀勢忽地一變,就勢沈下,如飛流落崖,壓住赫連禦下一式劍招。
葉浮生在旁看得分明,這一回楚惜微全力施為,赫連禦也沒留手,兩者都快到極致,換了一般人早目不暇接,可謂是兔起鶻落,刀劍分合都在瞬息之內。
楚惜微的刀法以驚鴻為基礎,失了那般迅疾無匹,卻多了一分變化多端,從第二刀開始便無了固定路數,根本就是在隨著赫連禦劍法之變而變。
眼見楚惜微不落下風,葉浮生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之前離開時楚惜微已氣力不濟,這一番來回折騰,應是比當時還要不如,怎麽會有如此連綿的內力以繼,甚至比他全盛時還要淩厲幾分。
“《歧路經》真是武道竊賊,讓人不爽利。”
刀劍在此相接,這一次楚惜微手中長刀被生生震斷,斷刃橫飛出去,楚惜微也不亂,擡掌擊在潛淵之上,兩股內力相撞,赫連禦退了三步,楚惜微連退七步。
就在此時,赫連禦還未穩身,一道利箭仿佛從天外而來,攜風雨之勢直射他頭顱,勁力之大、時機拿捏之準,竟似早已算好一般!
赫連禦看也不看,反手長劍一擋,以巧力一撥,箭矢便轉了方向朝來路射了回去,那人也似乎早有預料,微一側頭,一只枯瘦的手從後伸出,在箭身上輕輕一繞一捏,便將其卸力接下。
葉浮生擡頭看去,只見赫連禦身後的山林中出現一隊人來,其中半數執弓弩,隱在林子裏,另外一些則手持刀戟,護著兩人走了出來,個個身著輕甲,步履穩健,神情肅然。
這是一隊士兵,而且是訓練有素的精兵。
這樣的精兵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葉浮生心念一動,看清被眾星拱月般護在中間的兩人後,眉頭不僅沒松,反而更緊了些。
那兩人一個是阮非譽,一個是身著銀盔軟甲的中年男子。
男子看起來三十出頭,身材高大,劍眉星目,腰懸短劍,手持一把玄鐵弓,身後箭囊裏少了一支箭矢。
適才石破天驚的一箭,便是他射出來的。
他的目光在場中三人身上一掠而過,沒認出葉浮生,但後者卻認出了他。
先帝第九子,禮王楚淵。
阮非譽連坑帶逼地讓他們牽涉其中,一路上九死一生,就是為了去衛風城找他尋求回京的護持,倒是沒想到此人不知道在哪裏收到了消息,竟然送上門來了。
楚淵的目光凝在赫連禦身上,沈聲道:“束手待擒,饒你一命!”
“憑你?”嘴角一勾,赫連禦手裏挽了個劍花,眼看一場大戰就要再起,遠方忽然傳來一道怪響,仿佛有野狼扯嗓嚎叫。
這聲響一出,赫連禦臉上的笑意便不見了,悻悻然活似被掃了雅興,擡劍掃開幾支箭矢,同時腳下一滑退到了空地邊緣,看也不看楚淵,而是盯著葉浮生和楚惜微,道:“這次不過癮,我們下次再玩,可要準備好了!”
這個殘忍的男人微微一笑,竟然笑出了兩顆小虎牙,年紀明明已經不算小,這一笑卻比孩子更天真可愛。楚淵臉色一變,手重重揮下,數十支箭矢飛射而去,不料赫連禦身體向後一倒,仰天落了下去。
葉浮生和楚惜微追到邊沿,只見他整個人都似乎成了鬼影,在崎嶇的山石上幾個起落,飄然下了山坡,底下是渾噩的泥漿,然而他卻似乎沒有重量,踩著一截斷木便滑了出去,轉眼就遠去了。
他走了,場中還一時寂靜無聲,直到楚淵出口打破沈寂:“阮相,這兩位……是您的朋友?”
“萍水相逢算不上朋友,卻是仗義相助的義士。”
阮非譽的態度不溫不火,活生生地詮釋了一番何為“翻臉不認人”與“君子之交淡如水”,三言兩語撇清了一路糾葛,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與這兩人並無深交。
楚淵挑了挑眉,隨即笑道:“既然是護送了朝廷重臣,自然該重賞。”
“王爺說得有理,是該重賞。”阮非譽看了他們兩人一眼,“不過這不是久留之地,還是先下山吧。”
自始至終,阮非譽沒有與他倆搭話,楚惜微也一言不發,葉浮生心裏盤算著諸多念頭,本著“多說多錯”的謹慎心思,也未開腔。
冷不丁,一只滾燙的手抓住了他的腕子,熱得幾乎有些灼燙,葉浮生嚇了一跳,轉頭只見楚惜微死死地盯著他,目光比手掌更熾熱三分。
“阿……你怎麽了?”
想到禮王在此,葉浮生中途改口,之前就生出的疑惑憂慮一起湧了上來。感覺到楚惜微身體微晃,葉浮生一手扶住他,一手去探他腕脈,結果被反手抓住,帶著不容掙紮的強勢。
“你身上很燙,怎麽回事?”
楚惜微依然不說話,葉浮生心裏有些急了,所幸阮非譽開口道:“這位小友身上有傷,又淋了這麽久的雨,怕是有些高熱,快快下山讓他休息,請個大夫看看便是。”
這話裏隱藏機鋒,葉浮生心念一動,松開一只手繞過楚惜微的腰,悄然扶著他跟在軍士後面,唯唯諾諾地應了。楚淵回頭看了他一眼,大抵覺得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江湖人,便也沒多加在意了。
走蛟讓整片山谷的路都變得更險,好在楚淵帶來的人裏有熟悉此地者,領著眾人從小路下山,雖然繞了些,但還勉強算是平穩。等到雨雲散去,旭日漸漸東升,葉浮生擡眼一望,就看到山谷口前的另一隊人馬,當先有兩道熟悉人影。
一高一矮,正是陸鳴淵和秦蘭裳。
秦蘭裳在這裏站了很久,連陸鳴淵都勸她坐下休息一會兒,可她腳底下好似生了根,一動也不動,兩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前方,生平頭一次體會了何為“望眼欲穿”。
那時候阮非譽忽然出聲,嚇了她一大跳,還以為又有伏兵出現,所幸這一次老天爺沒有再落井下石,來的是援軍。
也是,南儒行蹤暴露,已經讓舊案余黨都找上門來,若是距離此地不甚太遠、又手握大權的禮王還不曉得,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見來的人是楚淵,楚惜微神色一松,幾乎是搶般從她手裏拿走了還陽丹,一口吞了,把她扔給了陸鳴淵,頭也不回地往他之前來處去了。
她扯著嗓子喊了好幾聲,眼淚都糊了滿臉,可楚惜微就是沒回頭,幸虧阮非譽不知如何說動了楚淵,帶了一隊人跟過去相助,否則秦蘭裳當場急死的心都有了。
在冷風裏吹了這麽久,她一會兒想著不知死活的葉浮生,一會兒想著楚惜微離開的背影,有時回憶起何老板他們死不瞑目的臉,隨即又仿佛看見阮非譽布滿風霜的面龐。
腦子裏的一團亂麻已經變成了漿糊,等到她已經快站不住的時候,久候的人們終於回來了。
她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上去,第一眼就去找楚惜微,等見著他那張比死人還慘白的臉,頓時心裏咯噔一下,又看到葉浮生半身的血,身體不自覺地抖了起來。
陸鳴淵站得離她近,見得阮非譽無恙便松了口氣,覺著身邊少女的身體在顫抖,猶豫一下,抽出白紙扇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肩膀。
秦蘭裳回過神,張口要說什麽,卻接到葉浮生一個眼神,乖乖閉了嘴。
楚淵在路上已經大概了解了一番情況,此時便道:“朝廷有令‘俠不得以武犯禁’,沒想到這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竟還是猖狂至此,所幸阮相得天眷顧,否則將是家國社稷一大不幸。”
阮非譽輕咳一聲,笑了笑:“多謝王爺來援,此恩老朽銘記於心。”
楚淵爽朗笑道:“阮相客氣了。”
他們一來一往地打官腔,對話看似平常,卻總透著一股子莫名的味道。然而這些個聲音落在楚惜微耳朵裏完全不成詞句,還陽丹的反噬已經開始,他緊緊抓著葉浮生,一路走來簡直耗光了一輩子的氣力,此刻又見了秦蘭裳,終於是支撐不住了,
葉浮生感覺抓著自己的那只手由最初的微顫變得越來越抖,忙一把扶住了他,低聲問:“怎樣了?”
楚惜微喉嚨裏湧上一口血,他不能張嘴說話,費力地把血吞了回去,一雙眼睛還盯著葉浮生的臉。
他這目光好像兩道鉤子,撥開了一切表皮和偽裝,撕裂血肉筋骨,看得葉浮生渾身不自在,心裏莫名狂跳,他帶著幾分擔憂和幾分小心,輕輕問:“哪裏難受?”
楚惜微一個字也沒說,也說不出來了。
那一口血吞回去,就像把魂魄也壓在了黃泉之下,全身四肢百骸洶湧上撕裂般的疼痛,眼前一黑,他連反應都來不及,就被活生生疼暈過去了。
葉浮生猝不及防地把他抱了個滿懷,忽略了當年的小孩子已經長成比自己還高上一些的大人,左肩又失了力,這一下好懸沒被壓倒,幸虧秦蘭裳見機扶住了楚惜微右邊。
秦蘭裳嚇了一大跳,聲音都變了調:“小、小叔!”
她茫然無措地去看葉浮生,卻發現葉浮生神情比自己還難看,臉上血色隨著楚惜微這一倒也褪得幹幹凈凈。
這一嗓子驚動了其他人,阮非譽和楚淵都走了過來,後者問道:“怎麽了?”
秦蘭裳喃喃道:“內、內傷發作了……”
“那就跟我們一起回衛風城吧,本王府上有醫術精湛的禦醫,姑娘不必害怕。”
“多謝王爺美意。”不等秦蘭裳答話,葉浮生便開了口,他雙手扶著楚惜微,眉眼低垂,“一來只是江湖上的尋常傷勢,不必勞煩禦醫;二來衛風城到底距此頗有些路程,顛簸奔波不利於他養傷,也會拖延王爺和阮大人。”
楚淵一怔:“可是……”
“王爺仁善,不如給他們留下銀票和馬車,讓他們自行安排。”阮非譽出言,瞥了一眼陸鳴淵,“等處理好了事務,老朽會讓鳴淵來謝重金前來相酬,定不會虧待了他們。”
阮非譽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楚淵也就不再開口,含笑應了,轉身去安排。
秦蘭裳氣得說不出話,只覺得這老不死真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一把好手,扭過頭不理他。陸鳴淵左看右看,成了夾饃中間的肉片,不曉得如何是好,所幸阮非譽拍了拍他的肩膀,遞過去一個東西,耳語幾句,就去找楚淵。
他轉身的時候,葉浮生目光一凝,落在他之前被抓傷的手腳上,盡管被泥水玷汙,血色依然在擴大。
然而在受傷之後,陸鳴淵就給他草草包紮過,又折騰了整一夜,傷口竟然不僅沒有凝固,還有流血不止的趨勢,若非被臟兮兮的衣物遮擋,而他又不動聲色,葉浮生早就該註意到了。
葉浮生凝眉,張口想說什麽,阮非譽卻走得遠了。
陸鳴淵扭扭捏捏地走過來,活像個被逼良為娼的小媳婦。秦蘭裳心裏又擔憂又火大,見著他也沒好脾氣,陸鳴淵可憐巴巴的看了她兩眼,只好轉向葉浮生,趁外人不備,將手裏緊攥的東西交給他,壓低了聲音:“葉公子,離此地向東二十裏有個清雪村,靠村尾有間屋子,你們可在那裏落腳……村裏頭有個姓李的大夫,也可一尋。”
葉浮生看了看掌心,是兩把一大一小的鑰匙。
陸鳴淵囑咐著葉浮生,目光還覷著秦蘭裳,明眼人都知道這鑰匙到底是要給誰的。葉浮生了然,將之收入懷中,會意地點點頭,陸鳴淵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去找阮非譽。
跟秦蘭裳擦肩而過的時候,一句話聚音成線傳入小姑娘耳中:“秦姑娘,師父囑我轉告於你,希望你在清雪村多留三日,到時候……定給你一個交代。”
秦蘭裳愕然擡頭,然而陸鳴淵的身影已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