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破繭(二)
顧瀟醒過來的時候,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疼的。
奇經八脈、四肢百骸都傳來陣陣隱痛,並不劇烈,卻像鈍刀子在割肉,時斷時續,打斷骨頭連著筋也莫過如此了。
他趴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並沒什麽枷鎖鐐銬,手撐著地好一會兒才支起上半身,胳膊一晃差點又栽了回去。
“你醒得比我估計的要快。”
含笑的話語聲從前方傳來,赫連禦換上了一身重錦紫衣,墨發披散,臉上還戴著銀面具,只手托腮靠在椅子上,腿上還搭了塊白虎皮,看起來慵懶華貴。
他負於背後的古劍也不見了,空出的右手戴上了兩只尖銳指套,把玩著那古怪絲線盤成的小球。
深邃的目光從面具空洞後露出,映著昏暗室內的火光更顯幽深:“不過,我若是你,在這個時候一定是先找到兵器和可庇身之地,而不是直視自己打不過的仇人。”
顧瀟一驚,這才發現自己身下的“地面”其實是一座三尺寬的冰冷石橋,周圍懸掛著天羅地網般的鐵鏈,下面則是一個巨大的水池,不知從何處吹來了風,卷著水面上的古怪腥氣撲面而來。
他借著墻上火光定睛一看,水池竟然呈現詭異紅色,裏面放著不少掛滿鐵荊棘的籠子,每個裏面都關了五六個人,男女老少皆有,其中一些已經沒了聲息,還有一些在張口呼救,可他們張了半天嘴,卻只發出了“啊、啊”的聲音。
如此可怖,堪比民間口耳相傳的血海煉獄。
赫連禦面具後的嘴唇勾起一絲微笑:“我喜歡看活人血液流幹的過程,卻討厭吱哇亂叫的痛呼,所以就讓人把他們的舌頭都割了,否則現在你定然是聽不清我說話的。”
少年人多爭義氣,縱然顧瀟從小被放養慣了,沒那麽多門戶之見、正邪之分,平日裏見到邪魔外道也不會提刀高喊“替天行道”地上去找茬,但他畢竟還是個胸有熱血的少年,有自己的底線和立場。
眼見血盡人亡,耳聞無聲悲鳴,哪怕是鐵石心腸也不能忍。
顧瀟踉蹌兩下站起身來,手指慢慢緊握成拳:“這是哪裏?你到底是誰?”
“這是迷蹤嶺主峰,我的練功室。”頓了頓,赫連禦瞥了他一眼,語氣玩味,“至於我,你有何資格問我的名字?尊稱一句葬魂宮主,不是很好嗎?”
顧瀟面無表情道:“我覺得‘魔頭’和‘畜牲’更配,你喜歡哪個?”
“哈哈,有意思。”赫連禦不怒反笑,甚至輕輕拍了拍掌,“當年顧欺芳也這麽罵過我,若非你長得實在不像他們夫妻兩人任何一個,我都要以為你是他們親生的孽種了。”
顧瀟問道:“若我是親生子,你當如何?”
“當然是千刀萬剮之後裝進盒子,再拿骨頭燉盅湯一並送過去,才不辜負骨肉情深啊。”赫連禦的笑聲越發愉悅了,似乎還有些可惜,“我嘛,就留你一雙眼珠子把玩,等他們找上門來的時候踩碎聽響,你說好玩嗎?”
他雖然在說笑,話裏的惡意卻袒露無疑,每個字都像帶毒的刺,要狠狠紮在人肉上才痛快。
顧瀟聽得毛骨悚然。
他畢竟才十六歲,顧欺芳和端清視他如子,從小到大都沒被苛待什麽,哪怕闖了一遭江湖被糊了滿臉風塵血汗,到底也沒吃多大的苦,自然也沒見識過這樣刻骨銘心的惡意。
他負在背後的手緊了又松,道:“葬魂宮主日理萬機,怎麽要跟我這無名小卒過不去?”
赫連禦道:“被一個無名小卒搶了獵物,還殺了我不少屬下,雖然都是一些酒囊飯袋,好歹打狗還看主人面,你讓我不痛快了,我就只好讓你痛不欲生了。”
他對截殺皇家子嗣之事承認得十分痛快,並沒讓顧瀟心裏輕松些,因為敢這麽說話的人要麽是個心比狗洞大的蠢貨,要麽就是有恃無恐。
赫連禦明顯不是前者。
顧瀟心裏擔憂楚堯和楚珣,擔憂護送他們的顧欺芳,臉色頓時更不好看了。
暗自調動內息查看自己的情況,他佯裝出一臉憤恨,道:“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幹脆殺了我?”
“要釣魚,自然要留著魚餌。”赫連禦看著他,“你說,顧欺芳和端清會來救你嗎?”
不等顧瀟回答,他就自言自語:“一定會來的,端清那個傻子可不會放棄任何人,顧欺芳更是愚不可及。”
顧瀟悄然看了一眼腳下,道:“我師父說過,江湖上之所以有這麽多人在小陰溝裏翻船,都因為他們自詡是布局釣魚的聰明人。”
赫連禦饒有興趣地問:“你覺得我是嗎?”
“我只知道……你該死!”
話音未落,顧瀟縱身跳下石橋,腳在水面上一點,一手從籠子上扯下枚鐵蒺藜,看也不看身後,回手一擋,恰好打開破風而至的蛇形銀鉤。
銀鉤後面拖著能切膚斷骨的細長絲線,末端還在赫連禦手裏,他不知何時已到了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顧瀟。
他眉峰一動:“想跑?往哪跑?”
說話間,絲線銀鉤兜轉而來,雖無長鞭橫掃之勁,卻勝在輕巧詭譎,但見眼前銀光一閃,顧瀟脖子上就是一涼——那絲線纏上了他的脖頸,銀鉤順勢轉回就要刺進他咽喉,可若是他一轉一避,就會帶動這絲線割下自己的頭顱!
然而顧瀟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手中鐵蒺藜在間不容發之際擋在咽喉前,也因此在絲線纏繞中爭下分毫空隙,見銀鉤回轉,鐵蒺藜也就勢一割。
這一下顧瀟運力於指,後頸剛被切開一道淺痕,鐵蒺藜便帶動絲線撞上銀鉤,只見一線血色漫開,絲線便在鐵蒺藜和銀鉤的內外加力之下被割斷!
腳下一動,顧瀟翻身落在鐵籠上面,陡然失了前力的絲線反震而回,“啪”地一聲,在赫連禦手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他瞇了瞇眼睛,手指舒展兩下:“我倒是小看你了,不過就憑這點本事,就想逃出我的手心嗎?”
顧瀟道:“我做不到,但並不是沒人能做到。”
言罷,他手中帶血的鐵蒺藜陡然揮下,這一手用力太深,幾乎能聽到利刃割開血肉摩擦他手骨的聲音。
顧瀟落腳的這個籠子是他在驚鴻一瞥時選中,裏面關的都是壯年男子,雖然精神萎靡,但觀其體態應都是習武之人。
鐵蒺藜不過三寸長,輕薄的一片,要是打向赫連禦的話,連身都近不了就會被掌風擊落。
於是他選擇了擊向鐵籠頂部的大鎖。
大鎖是青銅鑄成,堅固得很,可是顧瀟這一下灌註了大半內力,近乎孤註一擲地揮下一刃,竟生生將其斷成兩截!
赫連禦眉頭一皺,飛身而下提掌向他天靈打來,這一掌罩住頂門,要是被打中了妥妥腦袋開花。
手中鐵蒺藜已與大鎖同歸於盡,顧瀟不敢硬接,腳下迅如疾風向後一掠,險險躲開他這一掌,一手抓住了垂在半空的鐵索。
見赫連禦落在鐵籠上,他帶血的左手一抹嘴角血沫子,笑道:“魔頭,眾人之上可是好站的嗎?”
最後一字剛出口,赫連禦腳下鐵籠就陡然炸開,裏面被困的江湖人有口難言,身體也因為被拘禁放血而虛弱,但是一朝脫困又眼見仇人,如何不眼紅?
他們都知道自己沒命逃出去,因此抱著必死的心要從赫連禦身上撕塊肉下來,好歹也不算虧。
赫連禦人在半空無處借力,只好伸手一抓鐵索,然而這些人裏也不乏會輕功之人,人多手腳雜,把他絆住了片刻!
也就在這個時候,顧瀟飛身抓起一只火把,眼睛一瞇,看向了左面墻壁。
這間密室很大,火把卻設得不多,尤其是左面墻壁空無一盞,要麽是上面有機關,要麽就是……這面墻,怕火。
火把砸向墻壁,竟然瞬間竄起了大火,隱隱伴著白光,刺痛人眼!
這面墻竟然是以油蠟封面,下面是一層白磷,若是旁人觸碰,勢必引火燒身。
“該死!”赫連禦終於動怒,搓掌成刀將一個擋路之人生生穿心而過,可是這人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讓他追趕過去。
所幸白磷燃燒極快,後面露出了一角石磚,有風從縫隙裏傳來。顧瀟也顧不得太多,扯住鐵索向那處用力蕩去,擡腿借力狠狠踢上石磚!
腿被反彈的力道震得發麻,好在這石磚並不十分厚重,又經了火焚余熱未散,他這孤註一擲的一腳就將其破開了一個大洞。
沒等顧瀟經此脫身,一支箭矢便如石破天驚般從洞外破空而至,避無可避地穿透他左肩,應是力大無窮之人滿挽弓弦,這一箭竟從他肩頭生生穿了過去,釘入背後墻壁仍顫動不止!
顧瀟本就是鷙鳥余力,跟赫連禦周旋至此是拼盡心力,以為能逃出生天,卻又挨了這一箭,登時便匍匐在地,爬都爬不起來了。
血從肩頭嘴角不斷滴落,可他倒是硬氣,咬緊牙關沒在赫連禦面前露怯,只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回頭,他看到那攔路六人俱都殞命,赫連禦略顯狼狽地站在池子裏,上本身多了幾道傷口,下半身都泡在血水中,雙手低垂正往下滴著涓滴殷紅。
顧瀟的目光從他臉上掠過,最後落在了墻壁上慢慢止住戰栗的箭矢上,箭頭已釘入磚石,只剩下箭尾。
這一看,他瞳孔緊縮,渾身血液便都冷透——
大楚皇室私衛特有的孔翎箭,怎麽會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