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朋友
齊習話剛說到半截,突然被樂維大力摟進懷裡,只覺得周圍一黑,不等他搞明白狀況,整張臉就淬不及防被死死壓在了樂維頸間。
皮膚緊貼著皮膚,暖烘烘的,古龍水調和了淡淡的煙草甘香,令人心旌神馳。他可以清晰感受到樂維脈搏跳動的節奏,咚,咚,咚……舒緩而有力。
樂維這人平時看著稀裡糊塗總沒正經,其實骨子裡比狐狸還機警。說話的功夫,他餘光不經意越過齊習肩膀,瞥見個男人從斜後方快步走了過來。那人臉孔刻意壓得很低,兩眼卻直勾勾盯向齊習背部,手裡還握著杯可疑的東西。
直覺告訴樂維有點不對勁兒,還不等對方靠近,他的身體已經先於大腦做出反應,一手攬住齊習的腰,一手扶著齊習後腦勺,雙臂向內一收,就把齊習整個護在了懷裡,隨即抱著人輕輕轉開兩步,躲過可能出現的危險。
與此同時,那男人的手也奮力揚了起來,黑影一閃,整杯滾燙的咖啡悉數潑在了齊習剛才所處的位置。桌面和桌面上的金屬名牌都被咖啡糊住了,猶自呼呼冒著熱氣。
電視臺空調開得太足,來時齊習特意幫樂維帶了件寬鬆的大外套,勒令他錄影時一定要穿著以防著涼。此刻樂維剛好把那件衣服前襟展開,像豆莢一樣,就把齊老師這顆豆子給嚴絲合縫包裹住了。
以前樂維可沒用這姿勢抱過男人,不僅沒抱過,簡直想也不敢想。現在直接抱上了,貌似也沒什麼不舒服,唯一的感覺就是齊老師太瘦,身上硬邦邦全是骨頭,略微有點硌手。
潑咖啡鬧出的動靜立刻吸引來一圈湊熱鬧的人,把樂維,齊習,還有那名行兇的男人團團圍在了當中。
那男人四十幾歲,穿著打扮都很得體,看摸樣並不像個會為非作歹的人,只是渾身上下散發著濃重怒意,臉色漲得紫紅,五官也略微扭曲了。不等齊習開口質詢,他就先發制人地高聲罵道:“真是大言不慚,開口閉口還什麼時尚圈兒,模特圈兒,當誰不知道嗎?就你們那個圈子,烏煙瘴氣的,女的陪酒男的賣屁股,不是潛規則就是包養,哪有一只好鳥!還跑這裝大師來了……”
正說著,二號女孩從人群裡擠了出來,向後扯著男人袖口小聲哀求道:“誒呀爸,你就別管了,走吧……”
原來是二號的爸爸愛女心切,捨不得女兒挨批評受委屈,幫著出頭來了。女兒性格靦腆,害怕這樣鬧起來太丟臉,可惜拉不動爸爸,只能在後邊跺著腳乾著急。
樂維力氣很大,不知不覺就抱得過緊了,直悶得齊習“唔唔”掙扎了兩聲,他才想起鬆手把人放出來。齊習樣子很狼狽,頭髮亂了,衣服也皺了,好不容易呼吸順暢了,一大口氣湧進肺裡,嗆得他好一陣咳嗽。而樂維就笨手笨腳地一邊扶著胳膊,一邊拍打後背幫人順氣。
潑咖啡這事兒並沒造成什麼實質性傷害,齊習一開始沒打算追究。反正不管是做秀導還是做評委,他向來是不留情面的,在背後恨他、詛咒他的人數都數不過來,根本不差多這一個。但是男人隨後說的幾句話卻讓他無法保持沉默了,他不能容忍自己熱愛並為之辛苦奮鬥的事業被人這樣侮辱。
那邊話音剛落,齊習便眉梢一挑,目光凜然逼視過去:“任何行業都有害群之馬,我不否認有你所說的情況存在。如果你認為模特圈、時尚圈膚淺又低俗,那恰恰是因為有很多像你們這樣,既不瞭解這圈子也不尊重這圈子的人在想方設法地擠進這個圈子,根本不具備實力與應有的素質,卻公然以模特與時尚人士自居!我們生存的世界總是有光明有黑暗,有高尚也有骯髒,如果一個人眼睛只會盯著那些齷蹉的東西看,想必內心也乾淨不到哪裡去!”
那男人還不太適應齊習這種文縐縐繞著圈子損人的語言風格,一時聽得眼神茫然,等到回過味兒來,就不僅是為女兒的遭遇在氣憤了,連他自己也感覺受到了羞辱。那人嘴角抽動著,揮起拳頭就往前沖,並探出手去想揪齊習的衣領。
樂維眼疾手快,斜著跨前半步擋到兩人中間,一條胳膊橫在齊習胸前把人護住,另一隻手“嗖”地捏住男人手腕,好像一把鉗子,當即鉗制得男人動彈不得。他身體前傾,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低沉聲音威脅道:“敢動他一下,信不信我廢了你!”
那男人心裡慌了一下,但是抬眼掃過四周,認定這大庭廣眾的,樂維也不能真把他怎麼樣了,於是有恃無恐地惡狠狠瞪向齊習:“我管你什麼這人士那人士,名聲不都是炒出來的,靠整天上節目嘩眾取寵炒作唄!這麼大人,去欺負一個小姑娘,都不臉紅!她才十六,你就當著電視機前頭那麼多觀眾的面兒損她,你讓她以後還哪有信心上臺做表演!哼,早知道真不該讓孩子來參和這趟渾水……”
有樂維兼任臨時保鏢,齊習得以抽身出來,小心整理了亂糟糟的頭髮,又抖平衣服,這才氣定神閑地反駁道:“你覺得你女兒被欺負了?真好笑。規則不是專為她一個人定的,如果你認為我是在刻意為難她,那未免也太自戀了。節目開播至今,有半年時間了,我做評審出了名的嚴格。早知道要求有多高,還跑來參加,無非是為了背後一舉成名的巨大誘惑嘛。現在怎麼樣?失敗了,就氣急敗壞了,因為得不到躋身這個行業的資格,就出言不遜詆毀這個行業,如此卑賤的招數,我認為比那些靠潛規則上位的女孩們還不如,起碼她們還知道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現場觀眾和電視臺工作人員越聚越多,把攝影棚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保安們聞訊趕來想把人疏散開,卻被編導不動聲色給攔下了。幾架攝影機從人群背後探進來,悄無聲息地對準了這場混亂的製造者和當事人。
幾個編導恨不得親自出面扇風點火,把事情挑得再大點兒。畢竟,要製造矛盾才好引起爭論,引起爭論才能博得關注,才有節節攀升的收視率以及紛至遝來的廣告贊助。
那男人眼見不好收場,乾脆破罐子破摔了,再不顧什麼臉面,跳著腳臭駡起來:“你算個什麼東西,不就是個給服裝秀做導演的嘛,現在導演值幾個錢?滿大街都是!說你又是頂級又是金牌的,出去問問,誰認識?還一天到晚的盛氣淩人,鼻孔朝天,對誰都挑剔來挑剔去。你自己也知道節目開播半年了,夜裡虧心睡不著覺的時候你想過沒,從節目開播到現在,你說過幾句好話?我今天還就是氣急敗壞了,我想揍你怎麼了?多少孩子的家長都想揍你!嘴巴那麼損,早晚遭報應生口瘡爛舌根……”
聽男人罵得太不上道,樂維拳頭緊緊攥了起來,關節捏得咯咯作響。但是理智告訴他,不能輕易動手。如果只是他自己,那還扯個毛蛋啊,直接跳起來把人撂倒,爆踹一頓沒商量。可現在他的身份是齊老師助理,他站在這,一言一行都代表著齊老師的態度。一旦傷了人,沒人說他樂維如何如何,只會奔相走告說齊老師指使助理打人。要是不幸遇到了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還不知道要怎麼抹黑齊習呢。
齊習看出了樂維的猶豫與克制,心裡既感慨又欣慰。他拉過樂維的胳膊,溫柔地拍了拍,然後面帶笑意、和聲細語地回擊道:“這位先生,首先,你搞錯了一個概念。所謂秀導,不是一場秀的導演,而是整場秀的主導!”
“什麼主導?切,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那男人對此不屑一顧,只用鼻子輕蔑地哼著。
齊習恍若未聞地接著說道:“人人都可以盛氣淩人,只要你有資格。我在自己從事的領域數一數二,憑什麼要低著頭謙遜做人?如果你站在與我同樣的高度,我很樂意和你討論專業問題。但事實上呢?我是評委,而你們只是參賽者,你們的表現都要按照我的標準來評定。不想遵守規則,完全可以不要來玩這個遊戲,既然參加了,就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他輕笑著掃視現場一周,把自己的四十五度側面擺向攝影機,姿態淡定,言語從容,仿佛不是在和人吵架,而是在進行一場即興演講。
不等對方想出話來應對,他又緩緩說道:“說我挑剔,沒錯,我就是挑剔的人!我把這當成是對我的褒獎。時尚行業本來就是依靠挑剔才能得以生存的。時尚是種精緻又敏銳的藝術,是走在潮流尖端的戰爭,從來都是細節決定成敗。那些在時尚領域取得了成功的人,無論設計師,編輯,造型師,模特……全都對細節挑剔到幾近苛刻的地步,也永遠都在想著如何精益求精,這種特質就叫做‘專業’!正因為我尊重我的事業,尊重這個比賽,也尊重每一個敢於挑戰和表現自己的參賽選手,才會以專業標準去嚴格要求他們,當然,我也會一如既往地挑剔下去。”
圍觀的眾人還在呆呆聽著,編導倒先一拍大腿:“好,齊老師你這段兒很好,稍後可以剪進宣傳片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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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事端漸漸平息後,樂維把人拉到衛生間,拿紙巾沾了水,想幫齊習擦乾淨背後濺到的小咖啡點子。
雖然剛才那起爭執裡齊習毫髮無損,還趁機大發了一通神威,但樂維細想想還是覺得後怕。如果自己今天沒跟著過來,那這個虧齊習是吃定了。就算齊習再思路清晰、伶牙俐齒,也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時候,憑他的小身板兒,別說被揍一頓,很可能人家一巴掌扇過來,血槽就直接清空了。
擦完了後背那幾顆點子,一眼瞥見齊習衣服下擺也沾了塊小小額污漬,樂維半蹲半跪在他身邊大力擦著,還邊擦邊歎氣:“唉,齊老師啊,你身邊真是太需要一個像我這樣人了!”
他本意是在感歎齊習戰鬥力過低,可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齊習臉頰“唰”地一紅,扭過頭小聲重複著:“是啊,太需要個像你一樣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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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風波很快平息,節目依舊有條不紊進行著。等到錄製工作全部結束,已經是夜裡十點多了。
兩個人聊著閑天並肩走進停車場,樂維講了個黃色笑話,而齊習則在旁邊樂得形象全無。一半因為笑話本身,一半是因為樂維誇張的表情。
走到車子旁邊,齊習伸手去拉車門,門上的把手一忽悠變出了重影,還上下左右的直搖晃。他用力甩了兩下腦袋,拿指甲暗暗去掐手心,可是等了半天,把手還是沒能順利歸位。
齊習無奈笑笑,隔空將車鑰匙拋給了站在另一側的樂維:“大維,你開車吧,我……有點累。”
樂維一閃身,靈活地將鑰匙接到手裡:“行,那你歇著,我來。”
上車坐定了,各自系好安全帶,齊習試探著問樂維:“要不然……這車以後你來開吧,我忙起來常常要熬通宵,精神不好的話,開車也不安全。你方便的時候可以捎帶我上下班,偶爾跑跑秀場和電視臺之類的地方,其餘時間你隨便用,油錢算我的。怎麼樣?要不我讓菲姐多加份薪水給你……”
齊習的車是一輛四門的牧馬人羅賓漢,這車樂維打從一見到就愛不釋手,有得開,讓他二十四小時待命都願意。聽了齊習的話,樂維瞪大眼珠喜不自勝地回答:“成啊!加薪就不用了,我隨叫隨到!保證幫你照顧好它!”
還有幫它找回些作為越野車的尊嚴——當然啦,這句他沒好意思說出口。
對於齊習把牧馬人當成普通代步車這一點,其實樂維沒少暗自腹誹。他一直都很納悶,看齊習的外貌和氣質,並不像個喜歡戶外運動的人,更加沒時間跑到遠離城市的地方去玩兒什麼越野。這款車造型粗狂,舒適度也不高,操作起來更是以機械性見長,無論如何不像是齊習會選擇的座駕。更何況齊老師生活中是個低調內斂的人,而這輛車的顏色卻是超級拉風的明黃色。
樂維也曾在心裡很不要臉地想過,這車根本不配齊習,倒是配他多一點兒。不,應該說是很配他!
“你是不是覺得奇怪,我為什麼會選這輛車?”齊習眼角瞄著他,幽幽問道。
樂維短暫尷尬了一下,隨即大咧咧笑起來:“齊老師,你是我肚子裡的蟲兒吧?”
齊習伸了個懶腰,軟軟靠在座椅上:“以前我有個朋友……他很喜歡研究各種車和機械產品,這款車也是他的最愛。他跟我說,牧馬人才是真正的越野車,陽剛,過癮,是專屬於男人的玩具。我被他鼓惑了。他還說過這車是改裝的首選,如果他有一輛,會先換掉前後杠,再換輪胎,把底盤升高,然後什麼照明燈、天使眼、輔助燈,一樣一樣來……”
“你這朋友簡直是另一個我!想得跟我一模一樣!”樂維大聲驚呼,“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見一面,我覺得我和他一定百分之百投緣!”
齊習抿了抿嘴,笑得有些艱澀:“以後吧……以後應該有機會的……”他望著窗外暗沉的夜色,沉默片刻,又轉回頭,伸手拍了拍車子儀錶盤,“大維,你很喜歡玩兒車吧,不如按你的意思來搞搞它。你知道,擁有一輛牧馬人卻不改裝,會被認為是異類的。”
“信得過我?那包我身上了!”樂維興奮地“嘭嘭”拍起了胸脯,又小心翼翼問道,“齊老師,你那個朋友……跟你關係不一般吧?”
齊習意味深長地盯著他看了兩秒,笑眯眯閉上眼睛,靠在那不說話了。
樂維雖說混不吝,可察言觀色的本事一點不差。知道齊老師不想多說,他便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改車心得:“你這個啊先把底盤加高,通過性會更好,然後裝一套絞牙競技減速器,舉升高度可以有個三到六寸的調節範圍吧。就那麼往路上一開,敢保整條街除了公交數你最高……”
前方路口黃燈閃爍,樂維逐漸減速,將車緩緩停在了白線後頭。朝旁邊副駕駛座一看,齊習依舊閉著眼睛,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養神。
沒了咄咄逼人的言辭和明察秋毫的眼神,這一刻的齊習顯得安靜而脆弱。昏黃的路燈從車窗外照進來,在他臉上蒙了一層細紗般的柔光。齊習的鼻樑很挺,嘴唇薄而淺淡,唇角似有如無地微微翹起,像是被畫筆仔細描摹過。他的雙眉掩在劉海後頭,睫毛直而密集,長長垂著,在眼瞼下方投射出兩片小小的扇形的陰影。
鬼使神差一般,樂維呆呆伸出了手,指尖朝那一排濃密的睫毛摸了過去。仿佛是個充滿好奇心的調皮小孩兒,發現了新奇的糖果,想要一探滋味……
就在即將觸到的瞬間,一陣急躁的喇叭聲傳來。綠燈亮了,後車發出了不耐煩的催促。
樂維一激靈回過神,慌忙坐正,在心臟“噗通噗通”亂跳的伴奏聲中,抬腳踩下油門,發動車子飆了出去。
夜深了,道路像條淌滿流光的河,河水挾裹著人與車輛,一路奔向未知的前方。風劃過玻璃,嘶嘶嗚嗚,好似哪個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傢伙,在夜色裡自怨自艾,發出長長久久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