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不爛之舌
早上七點二十五分,齊習準時睜開眼睛。
夢裡樂維留下的美妙觸感還在,被唇吻過的地方還帶著余溫。可伸手一摸,枕邊是空的。夢境總像是五彩斑斕的氣泡兒,從腦海深處輕盈地漂浮起來,升到半空,“啵兒”一聲,就破了,連滴水珠都不肯留下。
視線還有點模糊,視野之內所有物體——天花板、吊燈、畫框、牆壁,都在朝著同一個方向有規律地旋轉著。身下的床變成了一艘小船,在清晨泛著金色波紋的海面上飄啊,飄啊,飄啊……
五分鐘之後,鬧鐘響了。齊習按掉鈴聲開關,緩慢坐起身,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一輪鮮紅飽滿的太陽霍地躍入眼簾。
又是新的一天,活著真好!
這個時間,大維應該在床上抱著被子打呼嚕呢吧,說不定嘴角還垂著一滴亮晶晶的口水。這個時間王大美應該已經跳完舞往家走了,一手提著兩包豆漿,一手提著幾根炸到焦黃酥脆的油條,上樓的腳步輕快又俐落。
大維最喜歡把油條整根泡在豆漿裡,趁著油條的空心兒剛剛吸飽了豆漿汁,還沒變軟,快速拎出來塞進嘴巴。他能一口氣吃下去四根手腕粗的油條再加兩塊炸糕一碗鹹豆花,然後拍拍肚皮感歎:“嘖,八分飽吧。”
如果王大美進了門,發現樂維還沒起床,就會直接闖進樂維房間,不管三七二十一攪和上一通,轟豬似地把樂維轟起來。母子倆隨即展開一場慘烈的棉被爭奪戰,而戰役最後往往以樂維被拎著耳朵丟進衛生間而告終。那個家裡的每一天,都是這樣烏煙瘴氣著開始的。
和樂維母子吵鬧又溫馨的生活不同,齊習家總是安安靜靜的,甚至有點冷清。他默默站到鏡子前,洗手,刷牙,刮鬍子,走進淋浴間簡單沖個澡,再默默換好衣服去吃早餐。
早餐也很簡單,一杯牛奶,兩片白吐司,再配上點應季的水果。至於培根、咖啡和一些醃漬物,他都很久不碰了,雞蛋的攝入量也不超過每天一顆。他向來管得住自己。
餐桌不大,只有兩個位置,可惜仍舊空了一半。兩個人吃飯總要比一個人吃味道好很多,尤其對面坐著大維的時候。
從獲得新生那刻算起,像這樣的孤單生活已經有四百三十二天了。或許這種生活還要持續很久,因為距離上輩子兩人相遇,還有足足五年時間。五年裡可以發生太多事,也存在著太多變數。
就像埋下一顆種子,要靜靜地等待它生根,發芽,抽出枝條,直到結出了光禿禿的小瓜瓢兒。拿手指朝青澀的外殼敲敲:“大維?大維?”
禿瓜瓢兒會甕聲甕氣地回答:“等等,還沒熟呢!”
怎麼辦?就一邊給它澆水施肥捉蟲子,一邊耐心等下去嘍,終究會有收穫愛情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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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半,齊習準時出了門。驅車十幾分鐘,到達了藝術園區對面的地下停車場。趕上路況較好,到的早了點,他看看表,又在車上坐了一小會兒,這才掐著時間慢悠悠地走出去。
樂維所乘的公車常常在八點三刻到站,加上步行花掉的五分鐘,一般要八點五十左右才能走到藝術園。
齊習算得很准,他剛穿過斑馬線,就看到樂維神采奕奕地從路口迎面走來,臉上還掛著樂氏特有的帥氣笑容,活脫脫一顆金光燦爛的小太陽。
離著老遠,樂維就誇張地揮舞開了雙臂:“早啊,齊老師!”
齊習瞬間有點恍惚,差點把那當成是擁抱的前奏了。等到認清只是個普通的問候,他不禁狠狠失落了一下,臉上卻依然保持著溫柔的笑容:“早啊,大維。”
肩並肩進了公司往樓上走,齊習問樂維:“下午我到電視臺錄影,你要不要跟我去?”
這商量般的口吻,讓樂維覺得好笑:“去啊,為什麼不去?助理不就是給老闆端茶拎包的嘛。要是別人身後都跟著好幾個,你身後一個都沒有,那多掉價,我得去給你把門面撐起來啊。”
齊習忍不住抿嘴輕笑起來:“是啊,我們大維一個頂別人家好幾個,帶出去最有面子了!不過錄影時間很長,我怕你就那麼幹待著會覺得無聊。”
“怎麼會無聊!”樂維腦瓜頂上又開始冒傻氣兒了,“萬一鏡頭不小心拍到我,萬一不小心給哪個好萊塢大導演看見了,什麼斯皮爾伯格啊,卡梅隆啊,那倆指著螢幕一看,呦,這小夥真帥嘿,下部片子男一號就是他了。那我不得立刻紅遍全球啊?到時候齊老師你也甭當什麼秀導了,我賺多少,直接分你一半!”
齊習笑眯眯伸出一隻手,朝他額頭揉了揉:“大維啊,還在做夢呐?醒醒吧,已經不早啦。”
樂維的額頭很寬,表面圓潤光滑,頭髮長出來不少,發質又粗又硬,刺蝟一樣扎手。齊習不敢觸碰太久,摸到了,就連忙把手收回來,然後悄悄藏在背後,輕輕撚搓著手指肚。曖昧雖然稍縱即逝,帶給他的回味卻久久不散。
就是這樣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早晨,對齊習來說已經足夠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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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新秀節目現場,樂維作為齊老師助理,被安排坐在了導演和幾架攝像機後方。鏡頭無論怎麼轉都拍不到他,所以紅遍全球的美夢算是直接破滅了。但他這個角度正對著評委席,確切的說是正對著齊習,他不需要特意去看,就能把齊習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盡收眼底。
評委總共兩男一女,都是權威人士。一個是國際名模,一個是潮流設計師,再一個就是金牌秀導齊習。
無論從尊重女性的角度,還是對稱性原則,三人中唯一的女性都應該被安排在中間的位置,現在那個位置卻給了齊習。這或許是對他專業地位的一種肯定吧,也可能是因為他每次發言都過於犀利,以他為中心,正好可以順便捕捉到其他兩位的精彩表情。
雖然齊習對手下的模特們行走坐臥都有諸多要求,自己的坐姿卻不算規矩。他很喜歡胳膊肘歪靠在一側扶手上,後背軟軟貼著椅背,人看上去懶洋洋的,帶著三分倦怠七分隨性。可他越是這副腔調,越比旁邊正襟危坐的兩人來得更有氣場,當然,在樂維眼裡也比那兩人更加精緻漂亮。
齊習偏瘦,看真人稍顯單薄,而鏡頭的擴張感很好地彌補了這一點,把他照得恰到好處。不過相應的,鏡頭外淡淡的黑眼圈也被渲染得十分明顯。
“又加班開夜車了吧?真不省心!”樂維坐在位置上,腦子裡沒頭沒尾冒出了這麼一句,語氣明顯帶著關切和責備,他自己卻絲毫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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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一號身材十分火辣,舉手投足盡顯風騷,走到幾名評委面前定格轉圈的時候,還有意無意扭了好幾下屁股。主持人循例問她為什麼來參加節目,一號美女兩手呈花苞狀托著下巴,嬌滴滴地回答:“我認為呢,美麗不該藏起來,應該展示給大家一起分享。”
幾名評委悄悄交換著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苦笑。
雖然心裡帶著不屑,邊上兩名評委還是以鼓勵為主,只從她身上挑出幾點可取的地方簡單講了一下,實在挑不出好的了,就故意扯開話題,轉而為有心做模特的女孩們提供一些健身秘訣或是拍照技巧。
等輪到齊習,他照樣直白得毫無保留:“一號,你的胸圍有九十八到一百了吧?除非你是做局部模特,否則胸太大了……”
這評價無褒無貶,只是闡明一個事實,對於女孩子本人也算不上什麼壞話。一號故作羞澀地捂了下胸部,甜甜一笑:“嗯,謝謝齊老師。”
誰知齊習的話並沒講完:“看資料你身高一米七三,做平模可以,走秀太矮。但是做平面模特的話,你的下巴又整得太尖了,雖然這種下巴很上鏡,但是與臉型不成比例,你選擇的醫生顯然不夠專業,缺乏基本的審美能力。另外,走路的時候不要用腿帶動胯部,那會搞得像是一直在晃屁股。站著的時候膝蓋繃直,你S型扭得太軟太誇張,這種范兒退流行很多年了。”
一號近期在網上呼聲很高,從一上臺就帶著“本周冠軍舍我其誰”的自信,沒想到被齊習講出這麼大一堆毛病。開始她還勉強保持著笑容,越到後來表情越僵,最後乾脆整張臉都黑了。很快觀眾席也傳出了嗡嗡的議論聲。
樂維聽見站在台側的製片和編導小聲咬著耳朵:“她臉真動過刀子?”
女編導神秘兮兮地湊過去答道:“前兩天拍照的時候化妝師就問過她,她親口承認了。”
製片小小吃驚了一下:“齊習這眼睛夠毒的啊,等下季那檔美容節目開了,可以請他去做嘉賓,反正便宜,還容易出爆點。”
編導不解:“他便宜?不是說現在外面辦一場秀請他比請蘇培還貴嘛?”
製片和這名女編導顯然有些交情,也不隱瞞:“他價碼確實不便宜,但他上節目是拿合同換的。也不知道他是打算兼職去做設計還是怎麼回事,跟服裝組那邊簽了個‘優先選擇’的協議,接下來台裡再有……”
樂維試圖把後半截悄悄話聽完,無奈二號選手上場了,為了營造效果,背景音效被漸次加強,蓋住了不遠處的交談聲。齊老師打算做設計?他和電視臺到底有些什麼協議?好奇心把樂維給勾得抓心撓肝,快冒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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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號選手的類型與一號正相反,身高接近一米八,平胸,扁身,走起貓步來肢體略有些不協調。這女孩不善言辭,神情也有些木訥。主持人讓她上前一步,她就只往前走一步,主持人向她問好,她憋了半天,回出三個字:“你也好。”
看到資料上顯示女孩只有十六歲,齊習一句話斷了她的路子:“你年紀還小,回去好好讀書吧。”
旁邊的女評委也委婉地表示:“可能因為閱歷的關係吧,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純純的東西,這樣的女孩子生活中一定很可愛,但是作為模特,就稍微青澀了點。回去好好充實自己,下次再來或許會表現得更優秀。”
二號女孩非常倔強,連著報出了一長串十五、六歲出道的名模,用來反駁齊習關於她年紀太小的判定。
齊習被氣得笑了起來:“這邏輯很有問題。貝多芬耳朵聾了之後依舊能創作出《命運交響曲》,但你不能以此類推,認為所有失聰人士都能夠成為‘交響樂之父’。做演員做歌手需要技巧,做模特同樣需要。並不是長得又高又瘦就能當模特,電線杆也是又高又瘦的。你得有特色,有內涵。像你這樣,立在臺上,和塑膠衣架有什麼分別?一個不能給服裝加分的模特,要來有什麼用?”
不輕不重的幾句話,二號女孩忽然悶下頭嗚嗚哭了起來。這麼好的節目效果,當然不能錯過,導播趕緊讓攝影機抓女孩特寫,主持人也趁機在旁邊很煽情地安慰起來。
樂維在底下看著直著急,生怕這麼鬧下去又會給齊習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別人怎麼想他不知道,起碼王大美看了肯定會罵齊習罵夠整整一頓飯。
依照齊習的性格,之前那些話其實已經有所保留了。女孩這一哭,反倒真地惹毛了他。
唯一的女評委相對比較感性,剛想站在知心姐姐的立場勸女孩幾句,就被齊習劈手奪過了麥克風:“二號,我不明白你的哭代表了什麼情緒,既然參加比賽,就要做好被評頭品足的準備。沒有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就不要踏足社會,回家去做爸爸媽媽的乖乖小綿羊吧。生活不是睡前童話,沒有那麼多高貴公主遇到英俊王子就順理成章過上幸福生活!”
主持人試圖插嘴圓個場,可還沒等開口,又被齊習不依不饒地打斷了:“時尚圈從來都是既虛榮又殘酷的,哪怕你只是穿錯了一條絲襪,用錯了一支唇膏,都會被人指指點點,且永無休止地指點下去。光鮮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想出頭,就先學會被撞得頭破血流。你今年十六歲,也許會覺得成年人的世界充滿著障礙和陷阱,太過黑暗,但是我告訴你,這也正是它最有趣也最激動人心的地方。小姑娘你聽著,面對挫折這件事,弱者選擇逃避,強者選擇去戰勝,而成功者會坐下來好好享受它!你想成為什麼人,自己決定吧……”
說到最後這句話,他目光忽地一轉,淩厲而精准地投向了坐在編導後方的樂維臉上,就像專門對著樂維說的一樣。
台下安靜了足有半分鐘之久,而後驟然爆發出一片熱烈的掌聲。
樂維被齊老師唬得一愣一愣,對於“三寸不爛之舌”這一名詞,他是徹底領略到風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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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時間,樂維屁顛屁顛跑了過去,掏出大水壺給齊老師滿滿倒上一杯溫茶,用以潤潤喉嚨,預備著稍後再戰。
他發現,相比較美女們穿著泳裝走來走去,看齊老師和聲細語、柔中帶剛地教訓人顯然更趕勁兒。估計現場半數的觀眾和他想法一樣,有幾個膽大的,還特意拿了相機跑過來要求與齊老師合影。
好不容易閑下來,樂維問齊習:“你舌頭上長刺了吧?真毒。”
在樂維面前,齊習又恢復成了柔軟無害的摸樣:“毒嗎?唉,如果真能毒得嚇跑幾個也是好事。模特這職業看起來光鮮,其實背後有很多外人看不到的辛苦。那些女孩都是花樣年華,也都有大好的前途。與其讓她們中某些人錯誤地選擇了這個職業,不如在沒付出時間和精力之前就明確告訴她們‘不行’,也可以少走些彎路。”
樂維搖頭歎氣:“你明明是好心,就不能把話講得婉轉點嗎?”
齊習聳聳肩:“人生短暫,我可沒那麼多時間浪費在繞圈子旁敲側擊上。更何況圈子繞大了,遇到蠢點兒的未必能反應過來。何不如……”
話沒說完,他忽然察覺到對面樂維的神色一變,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樂維的雙臂就環過他背後猛地一攏,把他整個捲進懷裡,緊緊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