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坐出三站地,樂維下了車,穿過馬路走進一片舊工業區。
如今搞藝術的都喜歡這種調調,把LOFT當成時尚,大批畫家、攝影師、設計師們爭前恐後買下廢棄廠房倉庫改建成展廳或工作室。
樂維的目的地是工業區北角一棟三層淺灰色建築,外牆是磚石做舊的效果,掛著三米多高的鏡面金屬標牌,上頭幾個鏤空的大字——菲席模特。樂維的表姑顧曉菲正是這家公司的老闆之一。
做模特這行的,平時總和服飾業打交道,人脈夠廣,說不定能幫忙找到個對老爸留下那間廠房感興趣的買家。
進去自報過家門,前臺小姐熱情地將他領到了休息室,說是讓他先坐著喝杯咖啡,菲姐出去送個客戶,等下就回。沒坐多一會兒,外頭呼啦啦湧進來一大群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孩。看樣子都是模特,個個濃妝豔抹的,各式各樣的香水味兒蜜粉味兒攪合在一起,熏得樂維鼻子差點炸了。
但凡女孩子紮堆的地方,分貝就很容易超標。有人坐在一起大聊著八卦,有人拿出手機“哢嚓哢嚓”玩自拍,還有人啃著手指沉浸在遊戲裡,偌大的休息室分分鐘被塞得混亂不堪。
正鬧哄著,前臺小姐一推門露出半截腦袋:“嘿嘿嘿,跟你們說啊,都消停點,齊來師來了!”
休息室裡驟然安靜,一秒後又炸開了鍋,女孩們紛紛拖著長音驚呼:“不是吧,他不剛從香港飛回來嗎?搞什麼啊,有時間就回家休息去嘛!這男人一單身,果然就精力旺盛,誰趕緊給他配個對兒啊……”
抱怨歸抱怨,這些吵吵嚷嚷的噪音很快就自動消失了。大說大笑那幾個都住了嘴,不知從哪翻出原版時尚雜誌假裝看著,翹二郎腿的都改成了膝蓋併攏小腿傾斜的淑女姿勢,手機當然都收進了包包裡,連抽到一半的煙頭也趕緊掐滅丟進垃圾桶,還拿起口腔清新劑噴噴,生怕留下氣味。所有人集體來了個大變臉,表現完全當得起“專業”二字。
這是樂維第一次聽見“齊老師”的大名,在他的直觀感受裡,齊老師應該是一個專橫、多事、感情生活空虛、喜歡吹毛求疵的狠角色。這幾條加起來,倒很像他高中時期那個被稱作“滅絕師太”的老處女班主任。
根據自己對於時尚界人士的有限認知,樂維心裡暗暗為齊老師勾畫出了以下形象——梳馬尾辮,妝容很妖媚,有可能留著兩撇小鬍子,穿一身男不男女不女的寬大袍子,喜歡居高臨下斜著眼角看人,打手勢的時候一定會翹起華麗麗的蘭花指……咦呦!光是想想,已經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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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他好奇心得到滿足,表姑回來了,直接把他帶去了辦公室,沒能一睹齊老師尊榮。
面對一身水粉色套裝,梳著大波浪卷髮的表姑,樂維不失時機拍著馬屁:“菲姐,這麼久沒見你怎麼就不老呢,總是霸佔著美女的寶座,還給不給下一代活路了!”
“菲姐”是表姑三令五申強調過的稱呼,以前樂維老爸活著的時候也得這麼叫。表姑作為恨嫁四十餘年的資深少女,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給叫老了,所以無論輩分一律只能稱呼她“菲姐”或者“顧小姐”。
說是表姑,其實兩家血緣關係已經遠到DNA都查不出了。多虧樂維老媽王大美年輕時候不遺餘力幫顧曉菲介紹物件,雖然從沒一段能修成正果,可兩個女人常來常往的,沒事就合起夥來說說男人壞話,感情逐漸就處出來了。
菲姐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當然聽得出樂維的話有多誇張,但是對於這個帥氣的侄子,她也懶得計較:“大維啊,瞧瞧你這張嘴,到底隨誰?真是補了你爸媽的漏了。你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說說,找我什麼事?”
樂維三兩句話說明瞭來意,菲姐表示可以幫忙留意。只是這間廠房地點較偏,還閒置了將近兩年,未必那麼容易出手。樂維也不指望事情一下就能辦成,有菲姐這句話,起碼沒白跑一趟。
知道菲姐貴人事忙,又聊了幾句老媽的近況之後,樂維便起身告辭了。菲姐送他到樓梯口,他擺擺手,自己腳步輕快地下樓去了。
穿過大廳往外走的時候,樂維隨手掏出了之前順來的那根棒棒糖,剝乾淨放嘴裡含著,糖紙揉成一小團,對著幾米之外的垃圾桶做了個似模似樣的跳投動作,紙團精准地投入垃圾桶頂端的小洞裡。
三分線外命中!樂維打了個響指,對於自己的完美表現以示讚賞。
菲姐站在二樓目送著侄子,看到這幼稚舉動簡直哭笑不得,都混到什麼份上了,還有心思玩兒,真不知該說是樂觀呢,還是沒腦子。她正在那無奈感歎著,一個人影悄無聲息站到了旁邊。
過了好半天菲姐才察覺到身邊有人,猛地偏頭一看:“呀,你來啦。”
那人雙手插在褲袋裡,漫不經心地朝樂維背影揚了揚下巴:“什麼來路?”吐字很輕,尾音微微上翹著,顯得有些懶散,卻很悅耳。
菲姐如實相告:“我一親戚,家裡出了點事急等錢用,要賣掉一處工作室兼廠房,想讓我幫忙搜羅著找找下家。”
那人後腳跟閑閑磕了兩下地板,悠然一笑:“稍後把資料送我辦公室來吧——廠房,還有人的。”
菲姐故作誇張地瞪大雙眼:“不是吧,你對他有興趣?連人叫什麼名兒都不知道呢!”
“所以啊,先看資料知道知道。”那人聳了聳肩,轉身走了。
留下菲姐站在原地不住咂吧嘴:“嘖嘖嘖,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是隨便。”
對方還未走遠,聽見這話滿不在乎地輕笑道:“趁年輕還能隨便的時候,當然要趕緊隨便一下,難道等進了養老院再玩兒放縱?”轉過頭,又意味深長地瞄了她一眼,“你說是吧菲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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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維在外頭跑了一天,回到家的時候,老媽正邊燉著湯邊看電視。
電視臺辦了個模特大賽,每禮拜一期,零門檻報名,月度冠軍可能會簽約成為職業模特,年度冠軍除了巨額獎金之外,更是有機會走秀上封面,巨大的吸引力惹得全城女孩趨之若鶩。自從鄰居張大爺的女兒跑去參賽之後,樂維的老媽王大美也成了這個節目的忠實觀眾。
見樂維進了門,王大美迫不及待把他拉到電視機前:“大維,快過來看,你張大爺家女兒晶晶啊,就跟這個二號長得差不多,別提多秀氣多水靈了。咋樣,要不哪天帶你們一塊吃頓飯?都是年輕人嘛,多聊聊,就當交朋友……”
眼見老媽又憋著勁想給自己安排相親,樂維趕緊藉口要找些廠房買賣的相關檔,一閃身躲進了書房。他也明白老媽的苦心,丈夫去世了,唯一的兒子就成了主心骨,巴不得兒子能早日成家立業抱孫子。可自從“情傷”了一次之後,他對女人總有點天生的抵觸心理,懶得再玩花前月下、柔情蜜意那套把戲了。
電視聲音開得很響,離老遠也能聽得清清楚楚。既然是模特比賽,身材好當然是最低要求,女孩們除了要穿著休閒裝、泳裝和晚禮服分別走秀之外,還要進行機智問答,流程跟選美差不多。幾輪比下來,就剩下四個人了,忽然觀眾發出一陣驚呼,隨後稀稀拉拉鼓起掌來。
樂維正好奇出了什麼狀況,坐在客廳裡的老媽就大聲發表起感想來:“看三號這姑娘摔的,裙子都翻起來了,底下那老些觀眾看著呢,多丟臉!比個賽可真不容易。不過你別說,這姑娘連摔跤都摔得比別人好看……”
原來是有選手不當心摔倒,王大美天生熱心腸,最看不得有人受苦。
比賽全部結束,評委依次發表意見。輪到最後一個,主持人介紹說:“現在我們有請來自菲席模特的知名秀導齊習老師對幾位選手做出點評。”
因為白天剛剛聽過這位的大名,樂維不自覺多了幾分關注。等到齊老師一開口,聲音跟他想像中的大相徑庭。那人說話不急不緩,音量很輕但吐字清晰,平和之中帶著點散淡。
“一號,我想應該不止一個人跟你說過,你的長相和名模蘇培很相似,所以你在妝容儀態上一直有刻意模仿她。頂著個‘小蘇培’的頭銜,起步相對會容易些,但走不遠的。好的模特不需要多漂亮,但她一定要有自己特別的味道,是獨一無二不可代替的。永遠不要去複製別人,對於設計師和攝影師來說,有真貨幹嘛要用複製品?”
樂維挑挑眉,這個齊老師說話倒很中肯,並非自己以為的那麼苛刻。
“二號,在座幾位評委和現場觀眾都是中國人,沒必要將個別中文單字用英語翻譯出來給我們聽,那樣只會讓我覺得你母語不過關,連基本的表達都做不到。如果沒有在國外長期生活過的背景,就不要刻意裝‘洋味兒’,裝得不像,成了夾生飯,誰嘗著都不舒服。想進時尚圈子,就先充實自己的內涵與實力。叫Julia的人就比叫朱麗花的人高級嗎?我不這麼認為。”
樂維扁扁嘴,這些話他倒是基本認同的,只是如此直白的批評,不知道二號小姑娘面子掛不掛得住。
很奇怪,齊習跳過剛剛摔過一跤的三號,直接評價起了四號:“從你所選擇的服裝和對服裝的表達方式來看,我想你可能搞錯了一個定義——‘驚詫’和‘驚豔’,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效果。所謂風情萬種,要的是‘顧盼生姿’而不是‘搔首弄姿’,你缺少感情的投入,‘風情’二字去掉了‘情’,就只剩下‘瘋’了。如果你想做模特,我建議你先培養培養自己的審美觀和表現力吧。”
別的評委都是挑好話講,唯獨這個齊老師專挑人毛病。樂維覺得對四號的那番評價作為外人聽聽沒什麼,可如果說的是他妹妹,他一定會忍不住罵髒字。
主持人也察覺到漏了三號,善意地提醒道:“不知齊老師對我們三號選手的表現有些怎樣的評價呢?”
齊老師的聲音一如既往溫和無害:“我不想評價三號,但我想對其餘選手以及電視機前從事模特這一行的女孩子們說幾句話。或許你認認真真完成一場秀,最後博得的版面和關注還沒有某個摔跤不小心走光的模特多,或許你去參加某項活動,努力表現,鏡頭卻全都集中在某個扣子脫落露了點的模特身上。這確實很不公平,但用不著太介意,一個人的娛樂價值並不等同於專業價值。靠旁門左道博新聞,是三流設計師才會用的手段。世上從來沒有所謂的一夜成名,成功是個點滴積累的過程,你的努力在一兩天之內看不出變化,但是這樣堅持走下去,一年,兩年,甚至五年十年,再回頭看,你會發現老天沒有辜負你。相反,當初那個壓在你頭上的‘娛樂人物’,一定已經消失不見了。”
這段話雖然不是對三號講的,但擺明就是在指責三號女孩靠假摔炒作自己,按理說三號應該為自己分辨幾句才對。可是齊習的話一說完,立刻進了廣告,再回到節目現場直接進入了頒獎環節。這是一檔錄播節目,電視臺沒道理放過選手評委激辯這種吸引收視率的精彩場面,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製作組也認定三號是假摔了。
王大美燉好了排骨湯,招呼樂維吃飯,打從上桌她就在為三號抱不平,大講齊習的壞話,講到激昂慷慨處,恨不得把齊老師當排骨給啃了。樂維一直待在書房,並沒有親眼看到節目裡三號的表現,按理他該保持中立,可不知為什麼,心裡竟有點偏向于相信齊習。
見樂維一臉不以為然,王大美更來了精神,開始數落起前幾期節目裡齊習是如何把一個小姑娘說到痛哭流涕,又把另一個姑娘說到當場崩潰,還有哪一個姑娘的家人組了團到電視臺門口去拉橫幅抗議他。仿佛齊習不是個節目評委,而是個專門欺壓廣大婦女同袍的黃世仁、南霸天。
直到樂維哼哼哈哈地附和說:“就是就是,這個齊什麼的牛逼哄哄真招人嫌。”王大美才心滿意足捧著碗吃飯去了。
剛吃完晚飯,表姑的電話就打來了。
樂維一拿起手機,就聽見那頭在得意洋洋地邀功:“大維啊,賣廠房那事兒有眉目啦!”不等樂維道謝,菲姐又突然來了個轉折,“不過啊……這忙不能白幫,有附加條件的……也不算啥大事兒,這樣吧,你明天來公司,我再詳細跟你講。”
樂維腦門上咕嚕嚕直冒問好,到底什麼條件,至於這麼神秘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