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規則
一過九點半,王大美就打著哈欠早早去睡了。她每天早上都要和隔壁張大爺搭檔著,教社區裡的中老年跳廣場交際舞。王大美是個充滿使命感的人,雖然只是義務教學,照樣兢兢業業,風雨無阻。
樂維睡不著,躲進房間裡鼓搗起了他那滿架子的“寶貝。”他的臥室面積很大,卻沒多少能下腳的地方,用王大美的話講,那是個塞滿破東爛西的特大號垃圾堆。
二十四歲的樂維依舊保持著他從十四歲開始的某種愛好——作為一名“超級英雄”的鐵杆追隨者,他癡迷於收集各種模型和周邊產品。足足霸佔了兩堵牆的木架子上,全部擺放著那些個超人、蝙蝠俠、神奇隊長、綠燈俠……以及根據他們形象設計出的五花八門衍生品,面具杯子啊光鼠啊,諸如此類。而這一切在王大美眼裡,通通都是垃圾。
如果一個男生喜歡收藏模型,難免被打上宅男的標籤,樂維在成年之後給自己的定位是“兼具藝術品味與不羈氣質的時尚型男”,所以他將這門愛好徹底轉為地下,連前女友白清瑜面前也沒透露半點。
因為剛洗過澡,樂維渾身上下只穿了一條四角短褲。被明黃色的燈光一晃,扎扎實實的肌肉上泛著層磨砂質感的金屬光澤。他胡亂甩了幾下頭髮上的水珠,坐到桌前,拿出塊麂皮蘸了醫用酒精開始擦起一輛“蝙蝠戰車”來。那車足有枕頭大,今早老媽搞衛生的時候不小心摔到地上,六條尾翼斷了兩條,擋風玻璃刮了一道印子,把他心疼得不行,下午跑了好幾家店,才給他買到對付劃痕的模型專用“研磨膏”。
專心致志去完成某件事,可以防止大腦不受控制胡思亂想。否則萬一不小心鑽進了死胡同,被那些消極的壞情緒給罩住了,整晚都別想睡踏實。
放出來大半個月,一直在家裡做著米蟲,這讓人高馬大的樂維感到十分挫敗。簡歷投出幾封,都石沉大海了。大學沒念完,設計師肯定做不了,憑著點畫畫的手藝,或許還能轉向動畫、插畫方面碰碰運氣,只可惜,檔案裡頭留著污點,正經公司輕易不會請他。
被折過的紙再怎麼碾壓,也沒辦法完全恢復到平整狀態了。折痕永遠都在,污點也永遠別想洗白。暴力傷人的罪名會一輩子跟著他,直到睡進棺材。那整整三年時間裡,他不叫樂維,叫“九零零二七”。人一旦做了錯事,就連擁有名字的資格都沒了。
後悔嗎?其實挺後悔的。可他沒別的選擇。總有些人仗著家世和背景,輕易地淩駕于法理之上,除了以暴制暴,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對抗他們?如果被局長公子下了藥拖進房間侵犯的那個不是他女朋友,而是別的什麼女同學、女鄰居,哪怕只是個萍水相逢的女孩,他照樣會出手相救。
怪只怪從小被老樂用那一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理念洗了腦,搞得現在想冷血都冷不下來。而充當正義使者的代價又太大,不是隨便誰都付得起的。
念大學之前,他已經具備了七八年的美術功底,平時也沒少跟著老爸往廣東、江浙各地的工廠和服裝市場跑。考上設計系之後,對於未來他其實很有點兒自己的小憧憬和小抱負。每次看時尚新聞裡提到某位業界新秀在巴黎或米蘭或紐約的天橋上一戰成名,他都跟著激動不已,因為心裡頭早就默默認定,那些人的現在,就是自己的將來。
夢想這個詞兒說出來有點老土,所以樂維從來不會為此侃侃而談。他更喜歡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偷偷摸摸下苦功,如果最後成了,那不就是一鳴驚人啦?被人奉為天才可比和被人讚歎勤奮帶勁兒許多。
不過現在的樂維已經徹底心灰意冷了。眼看著舊同學、老朋友個個混得有模有樣,出國深造的,開工作室的,進知名服裝公司的……只有他一事無成。就像一起參加賽跑,從前他總是遙遙領先,沖在最前面享受所有的鮮花和掌聲,誰知一個跟頭栽下去,栽懵了,再起來的時候,比賽結束了,頒獎儀式也結束了,連個奮起直追的餘地都沒有。
做人沒有夢想,那和鹹魚有什麼分別?如今樂維的夢想被他丟在舊紙殼箱子裡,連同那些曲線板、滾輪、熨斗一起塞進了小儲藏室的最裡頭,任由箱蓋上積滿厚厚的灰塵。
鹹魚樂維忙完了手頭的事兒,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扭動幾下健美又性感的屁股,一個飛撲把自己攤到了床上。然後在滿屋子拯救地球的偉大英雄們陪伴下,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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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樂維瞪著他那雙賊溜溜的大眼珠,精氣神兒十足地踏進了菲席模特公司的大堂。
菲姐見了他,立馬熱情地把人拉到沙發上坐定,綠豆蒼蠅一樣搓著兩隻手說道:“大維啊,是這樣的,廠房買賣的事我幫你搞定了,你要信得過呢,就全權交給我處理好了。至於條件嘛……我們公司其中一位合夥人的助理回家生孩子去了,他那人特挑剔,一直找不到繼任的合適人選,耽誤不少事兒,我都愁死了。昨天你走了之後,我越想越覺得你合適,你看你處事又機靈,又接觸過服裝這行,還走到哪都有好人緣,這位置簡直就是為你量身定做的。怎麼樣,有沒有興趣?”
她彎下腰,像幼稚園阿姨教小朋友識字一樣,用眼神循循善誘著,只等樂維吐出一個“有”字。
樂維本來就急著在找工作,如果真像菲姐說的那樣,簡直是正中下懷。他甚至有點懷疑,菲姐是想幫他又怕傷了他自尊心,所以才故意兜了個大圈子,於是趕緊點頭:“這麼好的機會,我當然有興趣。不過菲姐,我的情況你也都知道,大學沒念完,還鬧出了那檔子事,是不是應該先跟人家說明一下,免得……”
“這你放心,我能找你來,就是那邊有把握了。”菲姐站起身重重拍了一把沙發靠背,意思是事兒就這麼定了。
樂維心裡還是沒底:“菲姐,助理平時需要負責些什麼工作啊?或者我先找些書和資料學習一下?”
菲姐大喇喇一甩手:“嗐,做兩天就知道了,沒那麼複雜。平時就是幫著跑跑腿,安排下日程啊,整理些檔什麼的,跟進跟出就行了。你呢,嘴巴甜點,手腳麻利點,多看著點眼色,不算個事兒。總之一句話,能把老闆伺候舒服的助理,就是好助理。”
最後那句,很難不讓人浮想聯翩。樂維壞壞一笑:“也不知道我這位老闆是男是女?”
“看我這腦袋,忘了跟你說了,”菲姐拿圓珠筆頭敲了敲自己前額,“齊習這名字聽過嗎?電視臺那個模特新秀大賽,他是評委,你該看過的吧?就是他。”
又是齊習?倒真有緣分!
知道自己要伺候的挑剔老闆是齊老師,樂維第一反應是:這下有得受了。不到兩天時間,他已經充分領略到了齊習訓練人和訓人的雙重功力。而感覺到壓力的同時,他又有點興奮,就像馬上要去對抗絕世高手那樣,帶著躍躍欲試的衝動和征服對方的渴望。
從小到大他都是個誰也不服的小混球兒,最喜歡挑戰那些難纏的傢伙了。
見樂維肯定地點頭說沒問題,菲姐把手舉到胸前,少女狀夾緊胳膊拍了拍:“太好了,那就下週一開始上班吧,反正這幾天齊習不在,你還可以在家做做準備。來,我先帶你熟悉熟悉工作環境,順便見見新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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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三樓,迎面是整層的開放辦公區,用各種顏色的桌椅器具加以分別,劃出了不同區域。地面被人為修建成了高一片低一片的錯落臺階,菲姐指了指位於最高處的一間玻璃房:“那就是齊習辦公室,帶你過去看看。”
樂維跟在菲姐身後,邊走邊四處打量,不留神,和一個燙著爆炸頭、身穿整套藍色大花針織運動衫的“疑似”男人撞了個滿懷,他趕緊點頭致歉:“對不起。”
對方拿煙熏眼將他從頭到腳瞄了個遍,腰身一擺黏上來,手搭在樂維肩膀上,又水珠似地沿著後背一路往下,滑到屁股上,按在那拍打兩下,嬌滴滴抱怨道:“寶貝兒,走路小心一點嘛。”察覺到樂維渾身肌肉瞬間收緊,那人捂著嘴咯咯咯母雞一樣笑了起來,轉頭問菲姐,“這就是新來的助理?身材不錯啊……”
樂維強忍著不適,主動伸出手自我介紹:“你好,我是樂維,叫我大維就行了。”
對方捏住他指頭尖,有意無意揉弄著:“Season Yang,楊隨軒。你可以稱呼我Season,也可以叫我軒軒……”
“楊水仙,今早齊老師給你電話了嗎?仙樂絲那場戶外秀的妝容方案要全部推翻重來,他們自己找的大師傑米湯臨時放鴿子了,所以你一個人搞定,明早開會拿出方案來。”菲姐及時插了一嘴,替樂維解了圍。
“啊,不要跟我說工作!我不要聽!”楊水仙一把捂住耳朵,尖叫著逃開了。
菲姐指了指那個嬌羞的背影:“楊水仙是造型師,以後你們整天混在一起,習慣就好了。”往前走了幾步,又指著一堆黑呼呼的機器介紹說,“那是寶山,主要負責多媒體工作。”
樂維揉揉眼睛,費勁找了半天,才在大大小小的顯示器和神秘設備後頭看到一顆戴著巨型耳麥的人頭。他略微提高音量,想打招呼:“你好,我是……”
人頭聽見動靜,直接翻起衣領擋住下半截臉,然後蝸牛一樣緩緩向下縮去,直至成功隱身。
菲姐顯然習以為常了:“你可以跟他對話,但別指望他會回答。”
在距離齊習辦公室最近的位置上,樂維見到了一名女性,寸頭,皮膚黝黑透亮,胳膊上的肉又厚又實在,脖子上掛著兩部手機,而她正抓著其中一部在講電話,嗓門洪亮有力,透出嗡嗡共鳴。這位小姐如果貼上絡腮胡,直接就可以到水滸傳裡去反串李逵了。
等對方掛了電話,菲姐把樂維拉到跟前介紹道:“這是大維,新來的助理。這是燕子……”
樂維咕嚕咽了口吐沫,為燕子這種輕盈的鳥類感到一陣深深的悲哀。
那邊電話又響了,燕子小姐迅速朝樂維“嗨”了一嘴,轉頭接起電話,聲如洪鐘:“打來幹什麼?商量?我們這的規矩是定下來就沒得商量,少跟姐姐來這套……”
菲姐小聲對樂維補充:“有事就找她,你們這邊兒凡是沒人管的事,她都管。”
燕子接著電話,不知想到什麼,騰地站起身向外跑去。樂維只覺得一陣黑旋風從身邊刮過,差點迷了眼。
有了前頭三次鋪墊,當樂維走進齊習辦公室,看到地上直挺挺躺著個屍體一樣的傢伙時,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是崔浪,燈光師。”菲姐直接用鞋尖挑著屍體的衣服,“別擔心,他午睡呢。這房間地毯厚,比較舒服。”
樂維看了看這位睡眠品質奇好的崔先生,半長的頭髮亂糟糟散著,迷彩裝也看不出到底什麼顏色了,滿是油汗的腦門上還糊著兩片創可貼,這形象如果潛伏到某個建築工地裡,一定不會被發現。如果手上端個鐵皮盒跪倒地鐵口,也一定有人往裡投硬幣。
菲姐在辦公室裡胡亂比劃了一圈:“在齊習這裡幹什麼都可以,呐,睡覺也行,但是不能抽煙。”
“齊老師不抽煙?”樂維隨口問道。
菲姐點點頭:“嗯,不抽煙,也不喝酒。”
樂維忍不住開起玩笑:“這是要成仙啊,不抽煙不喝酒,是不是也不近女色?”
菲姐再次點頭,還一臉理所當然。
樂維心裡納悶,這齊老師的工作一天到晚都紮在美女堆裡,再不近女色的話,該不會是個GAY吧……但人家是未來老闆,這話還是不要問出口比較好。萬一得罪了齊老師,往後日子就難過了。想想倒也不奇怪,都說人以群分,光看看這些手下也知道他該多難搞了。
以前樂維的世界裡只有“正義聯盟”和“復仇者聯盟”,往後恐怕要加上個“怪咖聯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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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家門,樂維就聽見沙發上傳來“滴滴嘟嘟”的電子音效,那是王大美在拿他的電腦打QQ遊戲呢。
他胡亂脫掉上衣,光著膀子跑到冰箱裡拿了罐冰鎮啤酒出來,咕咚咕咚幾口喝光,一屁股坐到王大美身邊:“呦,大美,簡直了,你就是傳說中的連連看之神手無敵吧?”
王大美嫌他干擾視線,一巴掌扇開:“去去去,別耽誤我和你張大爺比賽。說說表姑找你過去幹嘛?”
樂維把工作情況粗略講了一下,只說在菲席做助理,並沒提到服務物件是老媽的眼中釘齊習。王大美樂得一拍大腿:“好事兒啊,又是大公司,又有你表姑照應著,也不怕挨欺負,這下我是放心啦。”
“大美你可真是,就憑你兒子還會挨欺負?”樂維學著健美運動員的摸樣亮了個相,展示著自己硬邦邦的胸肌腹肌三角肌。
王大美熟練地扯住兒子耳垂輕輕一擰,樂維當即破了功。王大美嘴角撇到下巴上:“你啊,也就看著精明,其實是個大傻冒。要不是你好欺負,那個白清瑜能拿你當槍使?謝天謝地她是跑了,她要是還跟你在一塊兒,我碰上她一次撓她一次……”
見老媽又提起這些令人不快的陳年舊事,樂維頭疼不已,趕緊把人往廚房推:“行啦行啦,快點開飯吧,我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你看看你,都這樣了還護著呢,我一說她你就不樂意!哼,等著,媽一定給你介紹個比她強百倍的,氣死那個姓白的小狐狸精……”王大美信誓旦旦立下決心。
樂維無奈搖頭:“你就別操心啦,有功夫就給自己張羅張羅吧,我看張大爺就不錯,要不趁著還沒到黃昏趕緊再戀一個?”
在王大美髮飆之前,樂維及時把人關進了廚房。聽著老媽在裡頭一邊嘟囔一邊揮舞大勺洩憤,樂維仰頭望向牆上老爸的遺照:“老樂,你不怪我吧?大美還年輕,還有小半輩子呢,往後總得找個伴……不說話?那就當你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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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樂維起了個大早,特意挑了身不那麼休閒的衣服,剃乾淨下巴,又撒了點淡淡的古龍水,自己抬起胳膊聞聞,對著鏡子擺幾個造型,嗯,起碼能打個九十分。
還剩十分,那是給自己留下點進步空間。
誰知一出門,老天爺就給了他個下馬威。平時坐慣的公車因為修路臨時改道了,無奈只有打車上班。可是正值早高峰,論起搶計程車的本領,和那些穿著高跟鞋拎著小皮包的白領們相比,他這個職場新人完全不是對手。
好不容易趕到公司,已經晚了半個多小時。上班第一天就遲到,不知道齊老師會不會大筆一揮直接給他畫個叉。
腳尖剛踏上三樓最後一級臺階,就聽到燕子那震懾全樓的大嗓門轟隆隆響起:“大維,總算來了。齊老師等你呢,讓你到辦公室去見他!”
“好嘞,這就去。”樂維瞬間有點緊張。
這種大幕拉開準備上場的感覺讓他腎上腺素急劇飆升,迫切想知道等著自己的會是些什麼。他原地清了清嗓子,又掏出手機對著螢幕照照,覺得沒問題,這才深吸一口氣,大步向齊習辦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