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維的小秘密
檯子其實並不算高,目測只有兩米不到。但齊習是仰著栽下去的,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保護性動作,就那麼結結實實砸在了地板上,動靜出奇的大,蓋過了周圍交談、走路和擺弄工具的聲音。所有人都停住手頭兒的工作,東張西望尋找著這一聲巨響的來源。
燕子離得最近,正在對台邊的支架結構進行拍照存檔。她扭過頭看見地上躺著的人影兒,很快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嚇得相機和記事簿通通一丟,調門兒都岔了:“媽呀!齊老師!這怎麼搞的?”
樂維被那“咚”一聲震得心口發麻,幾秒鐘內大腦一片空白。潛意識本能地欺騙自己說,沒事,沒事,剛才眼睜睜看著齊習摔下去那一幕是假的!
等他回過神兒來,台底下已經聚了一堆人,七嘴八舌各嚷各的,嗡嗡嗡吵得人心情暴躁。樂維縱身一躍而下,大手粗魯地撥開人群,他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兒,生怕下一刻會看到齊習渾身是血的慘像。
值得慶倖的是,上一場活動的組織者在磚石地上鋪了一層防腐木板,還沒來得及拆除,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緩衝的作用,所以實際傷害並沒有聽起來那麼的可怕。
齊習躺在地上,眼睛緊閉,臉色蒼白,被人層層疊疊圍著,看起來莫名有些可憐。
樂維從頭到腳快速掃視了一遍,還好,還好,沒有血跡,胳膊腿兒也不像折斷過的樣子,只是失去意識了。他一手攬過齊習的肩膀,把人抱在懷裡,一手輕輕拍打著齊習的臉頰:“齊習!齊習!醒醒,聽得見嗎?”
齊習像是被人拆掉了骨頭一樣,軟軟窩在他懷裡,沒有任何反應。
燕子六神無主地扯著大嗓門兒嚎道:“齊老師齊老師?這怎麼辦?我我我去叫救護車!救護車什麼號啊?我手機呢?誰看見我手機啦!”
平時齊習是眾人的主心骨,無論遭遇任何棘手的狀況,大家都習慣於等他出面進行指揮。現在出事的人變成齊習,旁邊一個個的就都慌了手腳。
崔浪顯然比燕子來得有經驗:“都讓開點,別圍得太密,透不過氣了!散開散開。大維,這得掐人中試試吧?”
樂維依言掐了兩下,不見效。寶山慢吞吞從一圈兒人大腿底下鑽了進來,默默將一瓶水遞給齊習,半天憋出一個字:“噴!”
在樂維被逼到不知所措的功夫,齊習自己醒了。他眼皮微微抖動幾下,勉強睜開,眼前罩著一層黑霧,視線被遮擋住了,迷迷濛濛什麼也看不清。隱約感覺到有人正抱著他,胳膊很有力,胸膛很溫暖。憑藉著直覺,他輕喚了一聲:“大維……”
可惜音量太小,所有人都在焦急地討論著對策,根本聽不見。齊習只好抬起手,有氣無力地扯了扯樂維袖口。
好半天樂維才覺察到,一低頭,高興得差點沒哭出來:“齊習你醒了,嚇死我了!”
“沒事,別怕。”齊習安撫性地拍了拍樂維手背,又望向其他人,“沒什麼事兒,都不用擔心。”
燕子心慌意亂之下總算找到了手機,聽說齊習醒了,又立刻一陣風似地刮了過來,哭喪著臉跪坐在旁邊:“覺得怎麼樣?哪裡難受?”
齊習閉了一會兒眼,朝她笑笑:“真沒事兒,有點暈,先讓我緩緩。”
樂維小心翼翼檢查著他身體各處,一邊試著揉捏,一邊不住詢問:“這裡疼不疼?這裡呢?腳能動嗎?”在全都得到滿意的答案之後,他又伸出三根手指舉到齊習眼前晃了晃,“看得出來這是幾嗎?”
“五……”齊習故意裝作費力辨認的樣子,直到樂維表情漸漸僵住了,他才慢悠悠補充起後半截答案,“……算上扣起來那兩根的話。”
看得出樂維是真急了,眼圈都是紅的,急成這樣還成心耍他,確實有點兒不厚道。但是這種時候,再沒什麼比開玩笑更能快速平復大家的情緒了。
果然,眾人見他思路清晰,還能逗人玩兒,紛紛松了一口氣。燕子有點拿不定主意,用徵詢的眼神掃向四周:“那……還用叫救護車嗎?”
樂維一下就火了,簡直稱得上是目露凶光:“叫啊,好端端的人會暈嗎?趕緊的!”
齊習朝燕子擺擺手:“別聽他的,沒那麼嚴重。你們忙去吧,放我在旁邊休息一下就好。明天一早人家就來接收場地了,不加緊點兒怕來不及。”
齊習掙扎著想坐起來,被樂維一把摟住:“別亂動,靠著我!”思索片刻,他又和燕子商量道,“姐,要不這麼著吧,我開車帶他去醫院檢查檢查,確定沒事兒大家也安心一點。這裡你盯著,咱們保持電話聯繫。”他很清楚,齊習之所以堅持說自己沒事,是不想耽誤了工作進度。
“要不等……”齊習剛說出幾個字,就被樂維厲聲喝斷了:“閉嘴,這事兒我做主!不許逞強,你要真病倒了反而耽誤事!”
燕子瞅瞅齊習,又瞄瞄樂維,果斷作出決定,選擇聽從此刻看起來更加強勢的一方。她丟開躺在別人懷裡虛弱不堪的那個不予理會,直接對橫眉立目抱著別人的那個狠狠點頭:“沒問題,去吧,放心把這裡交給我們!到醫院有任何情況隨時打電話過來。”
齊習知道樂維的脾氣上來了,是誰也拗不過的,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好吧,我有私家醫院的朋友,你送我過去,也省得麻煩……”他扯著樂維的衣襟試圖站起來,可是稍一失去支撐就覺得天旋地轉,房子好像被人撬起半邊,地面是傾斜的,完全站不穩,他可憐兮兮地求助,“大維,你扶我一把。”
樂維見狀氣不打一處來:“不是說沒事嘛?這叫沒事?老實點!還囉嗦個什麼勁兒啊!”他乾脆二話不說,一彎腰把人給抱了起來,大步朝外走去。
-
樂維把齊習安頓在車座上,扣好安全帶,順便搭了件外套在他身上。然後繞去另一邊跳上車,拿出手機按照齊習提供的聯繫方式打給他那位元醫生朋友。打電話的功夫,樂維隨手掏出根煙叼在了嘴上,剛準備點著,猛然想起身邊還坐著齊習,又趕緊把煙扯下來胡亂塞進了衣兜兒裡。
打從上車開始,齊習的眉毛就緊緊皺在一起,看得出是極力忍耐著不適。樂維心裡急得要命,又不敢把車開太快,鬧得滿頭大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領口都被汗浸濕了。
齊習頭枕在椅背上,微微側過一點望著樂維,看到一滴亮晶晶的汗珠沿著樂維鬢角往下滑,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輕柔刮過,給抹掉了。他還想幫樂維擦擦額頭上的汗,不等靠近,就被樂維給一把擒住了。
“別亂動,小心路面不平顛到你!”樂維雙眼平視前方,一手掌控著方向盤,騰出一隻手來抓住齊習手腕給放回了原位,又把蓋在齊習身上的衣服仔細拉好。
樂維語氣很生硬,帶著點教訓的意味,齊習卻沒有半點不悅。他閉上眼睛柔聲說道:“大維,對不起啊,剛才嚇到你了吧?”
一句話把樂維心裡堵得發漲:“都是我的錯,是我說話沒經大腦!”
“大維,你記住,”齊習撩開乾澀的眼瞼,“除非我自願,否則沒人能占我便宜。”
樂維恨不得一巴掌抽自己臉上:“我不是那個意思齊老師,我絕對相信你的人品,我只是……只是……”
只是有點心疼。可“心疼”這個詞,在經歷過昨晚浴缸裡不小心的“立正”之後,聽起來總顯得特別曖昧,實在說不出口。
-
車子平穩開進私家醫院,齊習的朋友邵醫生已經早早等在那裡了。
一下車,齊習就蹲在路邊大吐特吐起來,吐完了晚餐吐酸水,等酸水也吐完了,人就更暈了。於是樂維不由分說又把人抱起來,跟著邵醫生直奔診療室。
邵醫生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裡,脖子上晃晃蕩蕩掛著副聽診器,領著人進了門,見樂維傻乎乎還抱著齊習沒撒手,他不滿地用下巴指了指旁邊病床:“放那吧,愣著幹什麼,不知道還以為摔得多慘絕人寰呢。”
聽這位醫生說話的語氣,樂維很不滿,想要發作,又顧忌著他是齊習的朋友,最後只好忍氣吞聲把人輕輕放到了床上。
門沒關嚴,走廊上所有響動都很清晰地傳了進來。一會兒有車禍斷了腿的飆著血被抬進來,家屬圍著號啕痛哭,一會兒有羊水破了的孕婦被推進來,疼得嗷嗷直叫:“我不生啦!我不生啦!”,一會兒又是家長抱著燙傷的孩子沖進來,見人就跪:“大夫,我兒子掉電鍋裡啦!救命啊!”
樂維聽得後背發毛,梗著脖子咽了口吐沫。和外頭那些位比較起來,齊老師還真算是幸運的。這樣想想,他對邵醫生的怒氣瞬間就煙消雲散了。
關於齊習的情況,樂維都已經在電話裡說得七七八八了。邵醫生邊幫忙測血壓邊詳細詢問了一些細節——例如暈了多久,是否超過半小時,除了頭暈之外還有哪些症狀,是否噁心,是否耳鳴,是否反應遲鈍等等。然後又照了照瞳孔,輕描淡寫地交代道:“初步診斷是輕微腦震盪,等下再做個顱腦CT確認一下……”
不等邵醫生說完,樂維就急吼吼打斷了他的話:“嚴重嗎?要不要住院?會不會有後遺症?”
邵醫生不滿地翻了個白眼:“問題不大,最好臥床休息兩到三天……”他沖齊習撇了撇嘴,“不過齊老先生鐵定是沒時間吧?反正身體是你自己的,我不管。總之呢,減少腦力和體力勞動。這兩天吃了東西可能會吐,記得過來輸液補充體力。”
他又給齊習開了兩瓶營養腦細胞的注射液,招了護士過來幫忙打上點滴。樂維見這頭差不多處理妥當了,轉身跑到走廊上打電話給燕子他們報平安。
等樂維離開房間,邵醫生一改嚴肅又傲慢的嘴臉,神經兮兮湊到齊習旁邊,小聲追問:“老齊,齊表弟,江湖傳聞你為了個小破孩兒把莊森給撅了,不會就這個吧?”
齊習原本閉著眼靠在枕頭上,聽見這話微微睜開條縫兒,目光從邵醫生臉上淡淡掃過,又重新合上了。
不回答就代表默認,邵醫生更來興致了,色迷迷笑道:“長得不錯,照比莊森嫩了點兒。不過看個頭,那玩意兒應該不小吧?啊哈哈,幹起來帶勁兒嗎?”
齊習費力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弱弱的,語氣卻極為惡毒:“你是趴在垃圾箱裡啃了多少雙爛襪子當宵夜啊?嘴巴熏得還能再臭點嘛。我們大維還沒開竅呢,別亂說話!”
“沒開竅不怕啊,哪天約出來一起吃頓飯,打個牌,開間房,到時候我和你表哥現場教學,包教包會!”邵醫生拿著一根圓珠筆在手指間轉來轉去,滿臉得意。
“沒空!”齊習乾脆抬起沒打針的那條胳膊橫在臉上,眼不見為淨。
這時樂維打完電話,推門走了進來,邵醫生聽見門響立刻變換成了不苟言笑的頻道,調整著點滴流速,一本正經對樂維叮囑道:“這瓶吊完了還有一瓶,你在這陪著吧,有什麼情況按鈴叫護士。”然後目不斜視地轉身走了。
-
樂維從前沒接觸過病人,也不知道該怎麼照顧,可又總想要幹點什麼讓齊習更舒服些,於是毫無章法地在房間裡繞起了圈子,一下給掖掖被角兒,一下又給倒杯熱水……
齊習雖然閉著眼,依舊能感覺到有個黑影在眼前轉悠來轉悠去,繞得他心煩意亂直想吐。等了五分鐘,樂維還沒消停,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大維啊,醫院有護士呢,這麼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樂維眨眨眼:“等會打完了針,我還要送你回家呢。”
齊習想了想,拒絕道:“算了,來回光是路上就要耽擱幾小時,明早七點模特要去LILIMA那邊化妝,我不能太晚到。從這直接過去反而方便些。”
“那我陪你!”樂維直接拎過把椅子,往床邊一放,重重坐在了上頭,生怕有人會把齊老師搶走一樣,非得不錯眼地盯著才行。
沉默片刻,樂維好奇地問:“齊老師,其實我有點兒搞不懂,按說呢,你這麼年輕就小有名氣了,賺得也不少,聽菲姐說你家裡條件也挺不錯的,何苦還要拼死拼活做事呢?我總覺得……最好的工作狀態應該是把工作當成愛好和遊戲,如果每天上班都像打仗一樣,要玩兒命地幹,那也活得太累了吧……”
“不是工作,是夢想……”齊習迷迷糊糊答道,“人都想要追求夢想,因為它是個充滿誘惑力的東西。就好像運動員得了世界冠軍,明明已經很成功很了不起了,可你去問他的話,他一定還想要打破世界紀錄。等有一天他真的打破了世界紀錄,又想要打破自己創下的記錄……那種滋味真的很美妙。為什麼拼命呢……因為我也想變得更強大,想看看以我的力量,最終能達到什麼樣的高度……”他聲音漸漸小下去,有些聽不清楚了,“真的就像打仗一樣……在我們家裡,有個很強大的宿敵。我爺爺和我爸爸都輸給了他,可我不想被打敗,也不想和他同歸於盡……”
話沒說完,齊習睡著了,只留給樂維滿腦子找不到答案的問號。
-
齊習側躺在床上,蜷成一團,睡得並不安穩。他眉頭一直皺著,鼻尖兒上滲著細汗,不時扭動幾下,用前額煩躁地蹭著枕頭。
看著齊習表情略顯痛苦的臉和陷進被子裡幾乎沒什麼起伏的身體,樂維有種酸酸的感覺,就像心窩上最柔軟的位置被人似有若無戳了一下。
對,就是心疼。
樂維是個粗線條的人,很少會細細比較每個人、每件事帶給他的不同感受。使他最早對“心疼”這個詞深有體會的,其實是老爸。
那時候老爸從廠子裡下崗,為了一家三口的生計跑廣州,倒服裝,坐硬皮火車光路上就要花去兩天兩夜,老爸就一個人杠著大包小包,現金縫在褲頭裡,夜裡也不敢睡覺,生怕被人搶了貨。每跑一趟下來,人都要瘦上一大圈,老媽就拿攢了半個月的生活費給他買排骨燉。可是老爸從來捨不得吃,全都往樂維碗裡夾。他說自己是個男人,頂天立地,要守著老婆孩子,什麼也不怕。甚至有一次,因為太累了,老爸端著碗剛扒了兩口飯,就倒在桌面上打起了呼嚕,嘴裡的飯都還沒來得及嚼碎。
那是樂維第一次感到心疼,他下定決定,以後長大了一定努力賺錢,給老爸過上好日子。可惜人生總是充滿了遺憾,老爸總算等到兒子長大,卻沒等到兒子足夠有能力孝敬他的那一天。
爸爸是為了家庭的責任,可以不辭辛苦。齊老師又為了什麼呢?樂維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有一點,樂維很肯定,齊習在某種時刻給他的感覺就像老爸一樣,既溫暖又親切,會對他無條件地體諒和縱容,總能讓人充滿底氣,無所畏懼。
清醒時的齊老師堅定而強勢,凡事有自己的準則,永遠都清楚知道想做什麼、該做什麼。就像是一盞信號燈,立在紛亂的岔路口,指引著所有人前進。可是睡著的齊老師變成了瘦瘦小小的一團,很柔軟,很脆弱,讓人忍不住想要去保護他,想抱著他,想給他依靠。
既然人生充滿了遺憾,那就更應該遵從自己的內心,無所顧忌地想做什麼就立刻去做,這樣才能避免更多遺憾。
確認齊習睡得很沉,一時半刻不會醒過來,樂維悄悄湊近了一些。他試著碰了碰齊習露在外面的指尖,那只手紮著針,沒有一點兒熱度。樂維小心翼翼將那只手抬起幾釐米,伸過自己厚實的手掌墊在下面,用體溫暖著它。
房間裡很安靜,只開著一盞昏暗的壁燈,齊習還在睡著,那麼對樂維來說,這個空間裡發生的任何事都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等了許久,他假裝不經意地收攏五指,把齊習的手攥在了自己手裡。這一刻他內心感到很安穩,很滿足,好像他的手理所應當就該在那個位置一樣。
現在樂維有了一個秘密,一個不能說出口的令人愉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