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沒有夢想
不知道是不是有大維陪在身邊的關係,齊習整晚都睡得很沉,連個多餘的夢都沒做。睜開眼,整好是早上七點二十五分,生物鐘一如既往準確無誤。
他清醒的過程總是很慢,因為昨晚摔傷了頭,連眼前景物旋轉的時間也比往常延遲很多。
出乎意料,樂維那張帥氣的臉並沒第一時間出現在視野裡。齊習不死心地看看床尾,又瞄向視窗,全都不見人影兒。他抿了抿嘴角,有點淡淡的失望。
醫院的床太硬,硌得他肌肉發僵,關節酸漲,正想伸個懶腰舒展舒展四肢,忽然感覺到手心裡似乎攥了什麼東西。齊習好奇地展開一看,是張淡黃色的便簽紙,紙條上印著樂維那龍飛鳳舞、恨不得一筆甩到南半球去的淩亂字跡——
【離開一會很快回來,不許亂動,等著我!】
末尾的感嘆號寫得又粗又重,最底下墨點兒反反復複描了好幾圈兒,活像是樂維本人那只超有威懾力的大拳頭。齊習把字條當成情詩一樣來回讀了好幾遍,然後對折,碾平,小心翼翼塞進了錢包夾層裡。
抬起手腕兒看了眼表,計算著時間差不多了,齊習緩緩坐起身,等眼前的黑霧散去,又扶著床沿兒站到了地上。誰知剛邁出兩步,就被門口一聲大吼給震住了:“嘿你!站著別動!”
齊習聞聲望過去,只見樂維三兩步跑進來,把手裡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床頭桌上一丟,氣呼呼朝他瞪起了大眼珠。迫于樂維此刻的氣勢,齊習很識相地露出了一副討好笑容:“我只是去上個廁所。”
樂維才不管這些,走上前二話不說攬起齊習的胳膊,一路把人送進衛生間,還邊走邊鼓著包子臉小聲嘟囔:“上廁所?就不能忍忍?特意給你留了字條,怎麼就不聽呢!老大的人了,一點兒也不懂事兒。萬一再把你摔壞了,我回去要怎麼跟大家交代……”
向來只有齊習訓別人的份兒,很少有人夠膽兒面對面地數落他,他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擁有絕對權威,不容冒犯。可是到樂維這兒又不同了,這種看似凶巴巴的抱怨裡頭,其實飽含著濃濃的關切,聽起來讓人心坎暖暖的。
走到馬桶跟前,齊習站著不動了,轉過頭笑眯眯瞧著樂維,也不說話。
樂維被盯了老半天才回過味兒來,他尷尬地笑笑:“那……那你好了叫我,瓷磚地滑,自己站穩嘍,當心點兒,可別再磕著碰著了。”現在的齊老師在他眼裡是易碎物品,必須好好保護才行。
退到門口,樂維細想想,又改變主意,一推門返回去了:“咳,咱這娘們兒唧唧的幹嘛?也不是沒見過……”話說出口,他咂麼著總覺得有歧義,趕緊磕磕巴巴解釋道,“不是,我意思是說,呃,反正都是男人,該有的也都有,天天見……大寶天天見嘛……”
看來二十四歲的大維還挺純情的嘛,也不知他在胡言亂語些什麼。齊習低著頭飛快笑了一下,臉頰染上了些許血色。
既然大維都不介意,齊習就更不介意了。從前倆人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還有哪塊兒沒看過?別說袒露關鍵部位了,更獵奇更限制級的遊戲還不是照樣兒玩?尤其是樂維,為了攻陷齊習家的床,他從超人到綠巨人到鷹眼一個角色一個角色扮下來,簡直可以去拍一部色情版的超級英雄大片了。
-
服侍著齊習上好廁所,樂維又變戲法似地從袋子裡掏出了他新買的洗漱用品,什麼牙膏、牙刷、毛巾、面霜林林總總一大堆,應有盡有。等齊習收拾妥當,他又拿出一套乾淨的衣褲遞了過去:“那天晚上從你家借的,都洗乾淨啦,正好拿過來給你替換。”
他語氣雖然平淡,心裡卻為自己這一系列舉動驕傲得不行,小眼神兒充滿期待,就差在臉上大大寫出“快誇我快誇我快誇我!”這行標語了。
齊習只需要眼角隨隨便便那麼一掃,就把樂維的心思都參透了。於是伸出手,在樂維刺蝟一樣的頭髮上揉了揉:“大維,真看不出你還挺細心的,謝謝你了!”
這下樂維更是美到找不著北了,嘴巴幾乎都咧到耳朵根了。他急吼吼把齊習拖回床上,枕頭拍松了墊高,人給擺擺正,又架起桌板把從家裡帶來的保溫壺和碗碟兒一樣樣往上擺:“白粥是剛熬出來的,大米最養人了。還有這個雞湯,我家大美燉了一天的,放了整根東北老山參,足有這麼粗!”他用拇指食指比劃了個圓圈,拎起勺子巴巴幫齊習盛了一大碗。
樂維這人活得非常簡單,想做的就做,想說的就說,很少會思前想後,糾結於原因、結果和值不值得……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此刻對齊習到底抱著怎樣的態度,他就是想對齊習好,看到齊習生病受傷他會心疼,只要和齊習待在一起,他就感到舒服又踏實,並希望這種狀態可以持續下去。
人在大早上起來通常會沒胃口,特別是齊習剛剛摔得腦震盪,正犯噁心,看到油膩膩的雞湯真是一口都不願喝。可他不想浪費樂維一片好意,只好慢吞吞接過湯碗,又捏著勺子建議道:“大維,你也一起喝吧。”
樂維跟見了鬼似地連連擺手:“不不不,我喝白粥吃小菜就行了。那個我可受不了……”前天晚上“小樂同志”在浴缸裡翹得筆筆直,現在回想起來他還心有餘悸呢,要是再給人參雞湯這麼一補,不是逼著他在浴室裡擼到精盡人亡嘛!
齊習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湯,動作很慢很斯文,沒有半點奇奇怪怪的聲響。樂維倒騎著椅子,下巴擱在椅背上,不錯眼珠地看著他,一來二去就走神兒了。
齊習不經意抬頭,目光瞄到了傻傻的樂維:“看什麼呢?是不是昨晚太累了?”
“看你……”樂維頓了半秒,“……喝湯。”
齊習挑起半邊嘴角笑得很溫柔:“喝湯?好看嗎?”
樂維大手撓了兩下後腦勺:“嘿嘿……”你喝湯確實還挺好看的……
雖然他的心聲對方聽不見,可該難為情還是一樣會難為情的。再看向齊習的時候,樂維的眼神兒就不自覺躲躲閃閃起來。他視線落在桌面上,偶然瞄到湯桶裡熬到酥爛的雞腳,下意識“雞腳雞腳”地念叨了兩邊,竟然條件反射哼起兒歌來了:“我頭上有犄角,我身後有尾巴,誰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面對這樣腦子抽風時無比歡脫的大維,齊習哭笑不得。如果樂維真有尾巴的話,哈,尾巴尖一定早就翹上天了,還要在空中畫著圈兒地狠狠甩呢!
-
LILIMA的秀選在了世貿大廈頂樓景觀廳舉行,規模不算太大,背景也做到了極簡,力求突出服裝本身精緻的線條與考究的做工。
這一場是帶妝彩排,齊習無論如何都要出現。因為身體不適,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台下,只通過對講機協調著各部分的工作。眼睛緊盯著模特出場次序和走台步調,時不時和楊水仙討論幾句妝容效果,還要根據實際情況指揮崔浪對燈光做出調整。
打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齊老師明明是病懨懨沒半點精神的,可是一進入工作狀態,整個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瞬間能量滿格。他人雖然是坐著的,氣場照比平時依舊分毫不差,甭管罵起人來中氣足不足,反正言辭是足夠犀利。
對於齊老師硬邦邦的說話方式和做事態度,那些跟在他手底下的模特與工作人員們早就習慣了,不會表現出任何抵觸。只有新來的幾個小模特會交頭接耳悄悄抱怨:“唉,當模特也太不容易了,一上臺根本沒人拿你當人看……”
樂維聽見,回頭跟齊習開玩笑:“聽聽吧,齊老師,這就是群眾的呼聲啊!”
“我們是模特公司,模特本來就是我們所販售的商品之一,有什麼問題?”齊習漫不經心翻看著流程表,全不在意自己的話會被當事人聽見,“或者可以換個比商品好聽點的名詞,比如……‘時尚載體’怎麼樣?”
齊老師自以為是在開玩笑,卻完全沒人發出笑聲。他朝台口的方向瞄了一眼,看到換好衣服的田曉星正急匆匆往廁所跑去,短短一會兒功夫,田曉星已經是第三次跑廁所了。似乎有點不對勁兒,齊習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剛收回目光,一雙寬厚的大手就從背後伸了過來,覆到他額頭上,手指肚兒貼著太陽穴一下下小心按著,疲勞頓時消除了大半。
樂維一直都在留意著齊習的神色,發現齊習眉毛鎖到一起,他以為是頭暈又發作了,趕緊幫忙按摩,試圖緩解些症狀。
不一會兒,田曉星回來了,樂維隨著齊習的目光一道望過去,感慨道:“看不出,田曉星身材這麼好,這就是傳說中的腰以下開始分叉吧?”
齊習有些心不在焉:“確實不錯。從脊椎第二節到臀線,從臀線到腳底,二者相差十六以上,算是黃金比例了。像田曉星這種,要謝謝老天爺賞飯吃。”
樂維咋舌:“嘖嘖嘖,按照你們這種演算法,大街上就沒幾個比例好的人了。”
“你以為呢?”齊習輕笑,“大維,再教給你一條,時尚業成功的必勝法寶,就是‘令人羡慕”、“令人嚮往’!”
他朝T台邊正在休息的一個模特招了招手,那姑娘很乖巧地小跑了過來。齊習拎起她的裙擺展示給樂維:“你看,LILIMA很懂得自己的優勢所在,它的設計並不是最巧妙的,面料也未必是最上等的,但它的宣傳重點在於全手工製作,這就更貼近了定制服的概念。和流水線生產出來千篇一律的東西不同,手工需要傾注時間與心思,也可以傳遞出一種情感。購買它的人會覺得,對,我想要它,因為它很了不起,它是獨一無二的。令人嚮往的未必是衣服本身,也可能是背後傳達出的理念,或者僅僅是個構成元素……”
“當然了,LILIMA也是少有的把力氣花在結構上的品牌。他們今天的成績,版師要分去一半功勞。”齊習又招過另一名模特,將服裝上獨特的省道線指給樂維,“你看這,還有這,完全貼合人體,沒有一丁點兒累贅。一件衣服平鋪在那再好看也沒用,要看最終穿上身的效果。所以設計師不該只追求款式,不能坐在家裡閉門造車。想做一個好的設計師,必須同時掌握工藝,製版,陳列,甚至立體構成等方方面面的知識。”
看到樂維聽得認真、還不住點頭的呆樣兒,齊習滿是欣慰,忍不住想去逗逗他:“大維我問你,從款式圖變成一件樣衣,中間要經過多少步驟?”留給樂維想了兩秒,齊習伸出食指朝他耳垂上彈了一記,“好啦,不用想了,從你歪著腦袋的動作我就知道你想不出。這些是學校裡不會教的。無論做哪一行,實踐都是最好的老師……”
-
臨時授課進行到一半,休息時間結束了,所有人歸位繼續彩排。
田曉星又想去上廁所,一時心急,踩到了前面女孩的裙子,那女孩沒站穩一個趔趄向前栽去,又撞到了別人,結果就一個連一個推骨牌似地倒了一大片。
等田曉星從廁所回來,齊習把她單獨叫到了旁邊,指了指手錶:“兩個小時不到,你去了幾次廁所,是身體有什麼問題嗎?”
田曉星低著頭支支吾吾:“我……我可能吃錯東西了,有點兒拉肚子……”
齊習皺著眉重重吐了口長氣:“我看你不是吃錯東西了,是吃錯藥了。前段時間我讓你調整身體狀態,你是不是在靠利尿劑減肥?”
田曉星神色有些慌亂:“怎麼會……”
齊習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我講過很多次了,極端的減肥手法只會毀掉你們的身體和事業。你吃了利尿劑,短時期內確實可以變瘦,瘦到足以穿得下LILIMA的衣服,之後呢?一旦停了藥就會水腫,反彈,會電解質紊亂,你還想不想繼續走秀了?”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田曉星見瞞不過,索性坦白,“我只想把握住機會,我想成功,給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
齊習眼睛望向別處:“你回去休息幾天吧,把身體養好再說。我會跟你經紀人Kevin講,讓他近期不要安排工作給你,直到你身體狀態完全調整好了再說。”
“齊老師,你……”田曉星嘴唇微微抖動著,“你是……什麼意思?”
齊習歎了口氣:“我給了你一次機會,不會再給你第二次了。”
田曉星倔強地咬住上唇,眼睛慢慢變紅,哽咽聲被壓抑在喉嚨口,拼命不哭出來。
樂維在身後扯了扯齊習袖子:“齊老師,她……只是一時疏忽,要不然……”
齊習把袖子收走,不給他扯:“錯就是錯,什麼叫一時疏忽?對錯誤的縱容就是在犯下更大的錯誤!”
田曉星原地站了半晌,忽然開始脫衣服,把LILIMA的秀服全部脫光,只剩下一條內褲,又拆掉了頭上的裝飾品摔在地上:“我不幹了!反正也沒人看好我!就這麼到處受氣,還有什麼意思!”
她轉身往外就走,樂維嚇得趕緊去攔,田曉星發瘋般劇烈掙扎著,樂維不敢抱她,只好死死扣住她手腕,搞得好像是強暴現場一樣。
田曉星的舉動讓齊習感到不可理喻,他煩躁地揮揮手:“大維讓她走!”
可是樂維不但不聽,還試圖在田曉星的尖叫聲中跟她講道理,想把人說服,被惹急了,就飆出幾句髒話,卻依舊不肯放手。
看看樂維堅持的樣子,齊習苦笑著搖了搖頭。或許像樂維那樣生活才對吧?不壓抑憤怒,不隱藏軟弱,既不輕易放棄自己,也不輕易放棄別人。
眼看亂子越鬧越大,齊習淡定指揮樂維:“把她扛到休息室來。”
樂維很聽話地一使勁把人扛上肩膀,跟著齊習往休息室走去。進了門,樂維把田曉星丟到地上,隨手脫了自己的外套遞給她。見她不肯接,樂維又氣鼓鼓彎腰幫她圍上了:“唉,你也是,有話好好說不行嘛,怎麼一瘋起來就變了個人呢!”
齊習拖了把椅子坐到對面,居高臨下望著田曉星:“現在是怎麼樣,很委屈?不甘心?你的情況我知道。因為父母不理解,還處處刁難,所以心理壓力太大,加上生病,身體調整不過來是吧?”他略顯不屑地牽牽嘴角,“覺得我鐵石心腸嗎?那我告訴你,老天要比我鐵石心腸一百倍。跟它哭鬧沒有用,撒潑也沒有用,賭氣只會氣到自己。如果對你的現狀不滿意,那只有一種辦法——修煉得足夠強硬,飛到更廣闊的世界裡去。”
田曉星的情緒已經崩潰了,嗚嗚嗚痛哭著止也止不住:“我是真的撐不下去了……原來我以為咬牙堅持是件很了不起的事,現在看看只有傻……我誰啊?我田曉星是要當國際名模的!可是混到現在怎麼樣呢?屁也不是……何苦呢,不就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在我們家,沒有一個人支持我,他們都等著我快點兒失敗,好指著我鼻子說,看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乾脆就像我媽說的那樣,找個有錢男人一嫁算了,吃穿不愁,家人還能給個好臉色……”
樂維蹲在她旁邊,蔫蔫地拿手指摳著地板縫兒:“其實我差一點也有了和你同樣的想法……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捨不得T台。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站上去了,放棄的話,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齊習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田曉星你過來,”又朝樂維招招手,“你也過來。”
三個人從世貿大廈二十層望下去,滿街的行人和車輛都變成了密密麻麻的小蟲子。齊習指了指外面:“田曉星,你看看那些人,你猜他們裡頭,有多少是真正為自己而活著的?有多少人還在堅持著夢想?又有多少人終其一生也沒搞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要堅持還是放棄,你自己決定。堅持走下去可能會很難,相對之下放棄就容易多了,而且會使很多矛盾迎刃而解。但你要記住一點,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接近自己的夢想。”
田曉星咬著嘴唇站在原地不說話,齊習領著樂維回去繼續彩排了。他們一個氣定神閑在前面走,一個若有所思跟在後頭。
那套安排給田曉星的主打秀服被齊習指派給了另一名條件很好的模特。田曉星再一次與夢寐以求的主秀擦肩而過。這場風波很快平息,彩排按部就班進行著,就像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在彩排接近尾聲的時候,田曉星悄無聲息站到了齊習身邊,她裹著樂維那件外套,全神貫注看著臺上走來走去的模特們,臉上淚痕還沒完全消去。
齊習撇了她一眼,冷冷說道:“我不會讓你上臺的。”
“我知道。”田曉星堅定一笑,“我只是想……站在離夢想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