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章
齊習縮成一團靠在置物箱上,兩條長腿委屈地蜷著,睡得無聲無息,看起來就像是一件被人隨手丟在角落的舊衣服。牆邊立著一架掛燙機,噴頭上殘留的蒸汽凝結成水珠滴下來,在他腳下積出了一小片水漬。
這一幕讓樂維無比心酸,他慢慢蹲在箱子旁邊,安靜注視著齊習的睡顏。看得出齊習是真的累了,眼睛下面印著兩條濃重的黑影,這段時間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已經超出了他的負荷。
樂維伸出手去想摸摸齊習的頭髮,還沒等碰到,齊習就自己醒了。他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樂維,好半天,才揉揉眼角笑著問:“秀結束了?”
“嗯,”樂維點點頭,艱難地應了一聲,“結束了。”
齊習沒有立刻起身,他懶懶窩在那,用手指輕捏著樂維的掌心:“等我先緩緩,然後我們一起去慶功會。”
樂維微微皺起眉頭,滿臉擔憂:“還是……我先送你回家休息吧。”
齊習避開樂維的目光,盯著腳下那片漸漸暈染開的水漬笑道:“急什麼,往後還有幾十年可以用來休息呢……”
沉默了一會兒,樂維靠上前去抱住了齊習。齊習的表現越是平靜,他心裡越是難過,難過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瞭解齊習,知道工作對於齊習來說不只是謀生手段那麼簡單。齊習有夢想,有追求,有堅定的信念和遠大的志向,偏偏老天就是這麼殘酷,不肯再多施捨一具健康的身體。
從前齊老師是他頭頂上的一束追光,指引著他衝破艱難困苦勇往直前,現在他的光就要熄滅了。
看到樂維像個大猩猩一樣扒在自己身上,齊習溫柔地環住了他肩膀:“怎麼著大維,還沒從成功的喜悅裡緩過勁兒來嗎?別飛了,該落地了。”
“噓,別說話,就這麼抱著。”樂維將頭埋在齊習胸口蹭了蹭,“我給你充充電。”
從今以後,就換成我來指引你吧,每天每天,由早到晚,一直到我們老得走不動了,就牽著你的手並排躺在床上,哪怕我們老死了,也會牽著你的手,繼續為你的魂兒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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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裝秀結束之後,樂維忙裡偷閒給自己放了幾天假,在家裡抱著齊習狠狠睡足了懶覺,誓要把之前欠下的睡眠一次性全都補回來。
睡醒了,兩個人爬起來有說有笑地配合著開始做飯。樂維會的菜式不多,目前只有各種炒雞蛋煎雞蛋蒸雞蛋比較擅長,齊習更是僅限於煮冷凍麵條兒的水準。飯菜擺上桌,兩人總會先彼此嘲笑一番,接著又爭前恐後把對方的勞動成果吃個精光。
等到酒足飯飽,就該牽上大黃出去散步了。沿著大廈門前的街道一路向東,穿過兩個路口,有座面積不小的開放式綠地,很多附近的住戶都喜歡到那兒去遛狗。什麼貴賓犬啊博美犬啊比熊犬啊,一個個打扮得公主似的,不光紮蝴蝶結穿小鞋子,有的還噴了狗香水,看得大黃目不暇接春心蕩漾,光是聞屁股都忙得不亦樂乎。
只不過狗有三急,首先還是要解決排泄的問題。大黃急吼吼撅著屁股在那拉屎的時候,樂維就嘚嘚瑟瑟拎著小鏟子和塑膠袋兒,跟在後頭充當起了臨時撿糞工。樂維到哪兒都不忘了使壞,撿起狗屎之後還裝模作樣遞到大黃鼻子底下:“黃弟黃弟,我給你變個戲法兒,喵,看看是什麼好東西!”
大黃傻乎乎探出狗頭去聞,驚覺氣味兒不對,一晃腦袋噴了個響鼻,連連倒退了好幾步,還真把自己給臭著了。樂維笑得前仰後合:“黃弟,哥教給你,往後再去泡妞的時候,你就說你是文史(聞屎)專業的高材生,狗界的知識份子啊,哈哈哈……”
大黃當然鬧不明白樂維的話是什麼意思,但它看得懂主人在笑,而且笑得很歡脫,於是它也興奮了起來,繞著樂維又蹦又跳,嘴角咧到耳根後頭,尾巴搖成風車一樣。
看著這一人一狗兩個喜劇演員的賣力表演,齊習臉上也洋溢起了暢快的笑容。
不知不覺間,他的目光越過了樂維,向遠處望去。草地邊開滿了一排無名小花,紫色的,白色的,嫩黃色,隨著微風輕輕擺動。一隻蜻蜓盤旋著落在尖尖的木柵欄頂端,停了片刻,又飛走了。草地那頭灑滿斑駁光影的林蔭道上,紮沖天辮兒的小女孩正被媽媽扶著蹣跚學路,小手肉嘟嘟的,在空中笨拙地擺動著。道邊的長椅上,有對兒年輕男女抱在一起說著悄悄話,男的不知講了句什麼,女的握起拳頭嬌嗔地捶在了對方肩頭,然後兩人又臉貼著臉笑作了一團。相隔不遠的另一張長椅處,有位老婆婆用手絹兒幫坐輪椅的老伴兒擦去了嘴角溢出的涎水,動作小心翼翼,像是捧著一件心愛的寶貝……
齊習貪婪地注視著這個世界,不願意遺落掉任何細節,他恨不得能把每一幅畫面都印在腦海裡。那些可愛的人,那些有趣的故事,那些美麗的顏色,以後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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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美得知齊習要做手術的消息,整個人都嚇傻了,她緊按住胸口戰戰兢兢問齊習:“是、是啥病啊?非得開一刀不可嗎?”
得知齊習腦袋裡長了顆瘤子,她捂著臉哭出了聲兒,哭了一陣又掄起巴掌去拍樂維的頭:“小兔崽子混球王八蛋,你就瞞著我吧,這是拿你媽當二傻子呐!嗚嗚嗚……老天不長眼,放著那麼多殺人犯、強奸犯不整治,咋就專門兒折騰好人呢……”轉過身她又一把抱住了齊習,“小齊,你可千萬別有事兒啊,阿姨跟你還沒好夠呢。雖說以前咱娘倆有過一段兒誤會,我也沒少背後罵過你,可現如今我看待你是跟大維一樣的!阿姨可喜歡你了,真的,可喜歡你了……”
齊習也趕緊把王大美摟在懷裡,笑著安慰道:“阿姨,我也喜歡你,像喜歡我媽媽一樣。”他用手一下一下摩挲著王大美後背,“不哭啊,放心吧,不會有事兒的。等你歲數大了,我還要和大維一起孝敬你呢。”
樂維也站在老媽身後幫著勸道:“就是,女人五十一枝花兒,齊老師還等著看你開花呢,他肯定會平安無事的。哪天你的小黃昏戀搞起來了,我跟齊老師一塊兒送你出嫁,他給你趕馬車,我給你扛嫁妝。”
王大美被兒子逗得噗嗤一樂,抹著眼淚罵道:“滾一邊兒去,再胡說大嘴巴抽你!”
那天晚上夜深人靜之後,王大美提了滿滿一袋子紙錢、元寶跑到十字路口畫個圈兒燒了起來,還邊燒邊絮叨著:“老樂啊,一晃你也去那邊兒有些年頭了,按你為人處世的仗義勁兒,應該跟那些個鬼啊仙啊的都混熟了吧,管他什麼門路,你可得想辦法保佑著小齊啊,這些錢就給你拿去拉拉關係吧,別捨不得。大維這孩子不容易,別看成天樂呵呵的,他吃了多少苦當媽的都知道。多虧是遇到小齊,他才過了幾年好日子……”一說到這些,王大美眼淚又流了下來,趕緊扯著袖子去擦,“你不用惦記我,我這麼大歲數了,啥都不缺,孩子們好好的我就千好萬好了。你要是能跟閻王爺說上話,就去求求他老人家,實在不行就把我的壽數折給小齊。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咱大維往後可怎麼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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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習手術前夕,齊媽媽和皮特先生都從國外飛了過來。齊媽媽做東請齊習身邊的親朋好友們吃了頓飯,飯後齊習提議大家一起拍幾張照片。
開顱手術畢竟有風險,再優秀的醫生也不敢保證百分之百安全。他是怕萬一醒不過來,還能留下點兒紀念。這想法大家都清楚,卻誰也沒點破,拍照時每個人都帶著發自內心的真摯笑容。
所有照片都是齊習坐在中間,有他和樂維擁抱著拍的,有摟著王大美和齊媽媽一起拍的,有抱著小樂其拍的,有和菲席的工作團隊故意做鬼臉拍的,還有田曉星沖過去強吻他被樂維拉開時瞬間抓拍的……
照片拍得差不多,齊習掃了眼人群,朝默默站在角落的莊森招了招手:“Jon,一起來吧。”
莊森略微踟躕片刻,慢慢站到了齊習身邊,齊習則主動勾住他的肩膀,和他頭挨著頭留下了一張十分親密的影像。拍完照,齊習拉住了抬腳要走的莊森:“阿Jon,你為大維首秀做的那篇專題我看了,效果很好,不如我請你吃飯當做答謝吧。”
莊森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今天這頓足夠豐盛,多少謝意都能代表了。”
齊習沖他眨眨眼:“就我們倆。”
莊森一愣,旋即笑道:“那好,明天老地方。”
第二天下著小雨,莊森早早等在了他們常去的一家義大利餐廳。樂維開車把齊習送到餐廳門口,自己車都沒下就調頭離開了。這頓飯吃得很平靜,他們像以前一樣先從工作聊起,接著聊到音樂劇的巡演,又聊到最近有哪個模特風頭正勁、有哪位元設計師的作品別出心裁、獨樹一幟……除此之外,他們還真找不出別的話題了。
餐後飲料莊森叫了一杯咖啡,齊習點了茶,兩人坐在極富情調的暗紅色沙發椅裡慢悠悠品著。濛濛細雨為落地窗罩上了一層薄霧,從視窗望出去,行人與街景都變得朦朧而迷幻,好似一幅印象派畫作。
莊森觸景生情地感慨道:“記得你剛進《風尚》那天也下著雨吧?那時候主編還是Louis。當時我助手撞車了,又急著做採訪,Louis就把你臨時指派給了我。我們好像……”他挺起脖頸四處張望著,最後朝斜對面指了一下,“就坐在那個位置。採訪對象是個女模特,她遲到了兩個小時。在她到達之前你一直悶頭兒喝水,我還以為你剛開始接觸新工作太緊張了呢,誰知你是在養精蓄銳。等她一到就被你劈頭蓋臉訓了一頓,愣是把人給訓傻了,連脾氣都忘了發,還一個勁兒點頭哈腰管你叫老師。那時候你多年輕啊,才十九吧……”
被莊森一提,齊習也隱約回憶起了當初的情境:“嗯,我記得。那女的好像叫馮真真,曇花一現然後就嫁給煤老闆去做闊太太了。我向來看不慣缺少時間觀念的人,即便她留在圈子裡,也很難有大作為。”
“你齊老師出了名的挑剔,看不慣的人和事太多了……其中也包括我。”莊森搖搖頭,寬和地笑了笑,“可我呢,從當初第一次接觸就對你有感覺了。我也說不清原因,總之一打眼兒就知道是你了。這麼多年,你愛理不理也好不正眼瞧我也好,我是連自尊心都丟掉了。簡直跟中了降頭差不多,還就非你不可了。那個男模祝曉對我一直挺有意思的,可我總是忍不住拿他和你比,比來比去就怎麼看都不順眼了。”
齊習歎了口氣:“阿Jon,要是我很不幸在手術的時候死掉了,你會難過嗎?”
莊森沒有立刻回答,他低下頭認真想了許久,才斟酌著開口道:“我可能……會難過一段時間,然後照常生活,或許還會尋找個新的追求物件。”
這話倒很坦誠。上輩子齊習死後,他確實表現出了難過的情緒,可是沒多久,就跟那個叫祝曉的男模搞在一起了。事實上,在莊森明確知道齊習再沒治癒的可能之後,連追求齊習的熱情都減退了。他是個超級現實的人,不會把感情和精力放在一個註定無緣又永遠得不到回應的人身上。
從齊習的角度來說,他本就沒對莊森付出過任何感情,莊森怎麼做都無可厚非。無論莊森追求他出於哪種目的,愛慕也好,功利也好,起碼他曾經從莊森那領受到了實實在在的關心和幫助,這就夠了。
齊習誠懇地點點頭:“謝謝你,Jon,無論是為了大維還是為了我自己,都謝謝你。”
這下倒把莊森鬧糊塗了,他盯著齊習看了老半天,又將目光移向窗外,若有所思地喝完了剩下的咖啡。
吃完飯莊森將齊習送回了家,因為事先通過電話,樂維早已打著傘等候在了路邊。臨下車之前,齊習送了莊森一個大大的擁抱,又在他額頭上輕吻了一下,然後跳下車向樂維走去。
樂維全程目睹了齊習的舉動,並沒表現出嫉妒不滿,他只是目不轉睛凝望著齊習,笑得像個金光燦燦的小太陽。等齊習走近了,他一手攬住齊習肩膀,一手將傘撐到了對方頭頂,轉身往回走時嘴裡還嘰裡呱啦講述著什麼,明明才分開一頓飯的功夫,卻熱烈得如同久別重逢一般。當他們兩個站到一起,世界上就再沒有了別人。
眼看兩人的背影即將消失在大廈門口,莊森忽然喚了一聲:“齊習!”
齊習收住腳,回頭瞧向他靜待下文,臉上濃濃的幸福感還沒來得及撤掉。
莊森把頭探出窗外,想說什麼,又頓住了,他斟酌良久,最後現出一個了悟的笑容:“我想……我或許該考慮一下祝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