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章
齊習很快放下了菲席的工作,全部交接完那天,樂維陪著他一起過去收拾了東西。說是收拾,其實也就一部電腦幾份檔而已。
走出公司大門,齊習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三米高的鏡面金屬標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刺得人眼球生疼,可他捨不得調開目光,那裡留存著他十幾年的青春,幾千個日日夜夜的辛苦努力。現在他不得不和自己的過去道別了。
坐上車,齊習忽然沒頭沒腦地問樂維:“你知道這個‘菲席’是什麼意思嗎?”
“啊?”樂維撓了撓頭,“這我還真沒想過。菲席菲席……‘菲’是從菲姐名字裡取的吧,至於‘席’嘛……難道是你媽媽?”
齊習笑著搖搖頭:“那個‘席’當然是我。我們家有個奇怪的傳統,喜歡用父母雙方的姓氏來組合成孩子的名字。我爺爺姓齊,奶奶姓田,爸爸就叫齊慕田。而我媽媽姓席,所以我叫齊席。後來我嫌那個字筆劃太多,寫起來麻煩,就改成了學習的習……”
絮絮叨叨講了一大通,齊習自己也鬧不清到底想表達些什麼。像這樣毫無意義的對話放在平時他一定會嗤之以鼻,可是此刻他急需說點什麼來填補掉空白。因為一旦安靜下來,他就會忍不住去想那些令人傷感的事,他討厭被情緒所左右。
樂維聽了齊習的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所以我們的乾兒子就叫做小樂其嘍,哈!”
齊習一愣,細想想倒真是巧了。即便他沒有組成傳統意義上的家庭,即便他沒有自己的孩子,可爺爺奶奶和爸媽留下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通過另一種方式傳承下去了,命運這玩意兒還真是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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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手術那幾天齊習都乖乖留在了家裡休養,等到身體各項指數達標就可以開刀了。樂維繼續著忙碌的工作,並沒有因為惦記齊習而整天和齊習賴在一起。他知道他的齊老師不喜歡那樣。
住院前一晚,齊習早早洗好了澡裹著被子坐在床上,看著樂維一個人手忙腳亂幫他收拾著東西。洗漱用品,舒服的鞋子,消毒紙巾……樂維按照王大美給開出的小單子一樣樣塞進背包裡。背包裝滿後他不放心地檢查了一遍,又拎起來試了試:“嗯,齊活兒了,明天哥就送你去上戰場了!”
等樂維放下包,齊習朝他招招手:“大維,我把一些重要的資料和票據都放在書櫃下層那個抽屜裡了,就是那個……”他朝遠處指了指,順便推了樂維一把。
樂維聽話地走過去,拉開抽屜,裡面放著厚厚一遝文件,有房屋的產權證明,公司的所有權證明,保單,各種用途的磁卡,銀行保險箱的密碼……放在最上邊的是一份遺囑,配有律師簽名和公證書。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樂維一陣揪心,眼眶熱辣辣的,酸脹難耐。他趕緊仰起頭,狠狠眨巴著眼睛,把湧出的水汽生生壓了下去,深呼吸,再回頭時,已經掛起了一副沒心沒肺的笑容。
他笑著跳到床上,抱住齊習打了個滾:“看不出齊老師你小小年紀家底真夠厚實的,就這麼交給我,不怕我卷了你的錢和年輕小美眉跑路去風流快活?”
齊習裝模作樣想了一下,最後認命地扁扁嘴:“只要是我的,就都是屬於我們倆的。你想怎麼用隨你,想拿去揮霍也可以,拿去做善事也可以,拿去包個二奶墮落墮落都可以。”
“真可以?”樂維壓在齊習身上,額頭頂著齊習的額頭,眼睛瞪得老大。
齊習一揚下巴在他鼻頭兒上親了一口:“嗯,反正我這輩子是賴定你了,根本不用管你跑去哪兒,就算你跟什麼年輕美眉跑路了,身後還不是得帶著我。”
“噢,NO!”樂維好像吃了大虧一樣,伸出巴掌重重拍在自己腦門兒上,“沒辦法了,以後就給你拴個扣兒掛脖子上吧,朕正式冊封你為隨身小吉祥物了,有事兒沒事兒的也好拿出來舔兩口。”說著話他湊到齊習臉頰旁邊,伸長舌頭癩皮狗般舔著。
齊習被舔了滿臉口水,不滿地扯過樂維睡衣袖子擦著:“不嫌臭嗎你?”
“人是我的人,口水是我的口水,親也是我獨個兒親,哪有自己嫌棄自己的。”樂維非常得意,“這是給你留點氣味兒,警告那些阿貓阿狗的,看看啊,姓齊的這小子有主兒了。”
齊習繼續擦著臉上的口水,皮膚擦紅了一下片:“我怎麼記得你們那物種是靠撒尿圈地盤兒的啊,沒看過吐口水的。”
樂維胡亂一揮胳膊:“雙管齊下嘛,你說的那個技能也有,而且是專項專用,我這根小尿棍兒只能插你那個洞,按尺寸定做的,換都換不了。”
見樂維越說越不上道兒,齊習乾脆跐溜鑽進被子不理他了。安靜躺了一會兒,齊習又冒出半截小頭問樂維:“你那根棍兒今晚想拿出來使使嗎?”
齊習極難得主動提出這方面的要求,更一反常態的是,樂維竟然拒絕了。
樂維將頭埋在齊習肩窩裡,親了一下,又親一下,還是不過癮,最後乾脆張大嘴巴咬了一口。他太愛齊習了,愛到恨不得把齊習吞進肚子裡。他知道齊習之所以這樣提議做是不想給他留下任何遺憾,萬一齊習在手術途中出了什麼事,這很可能就是他們最後一次在床上感受激情與歡愛了。他萬分痛恨這種“可能”。
“齊老師,我等著你,等你好了,恢復得健健康康了,咱們天天做,早午晚一天三次,吃不飽晚上還有宵夜!”樂維信誓旦旦朝齊習一點頭,“放心,我忍得住!”
齊習不置可否地抿抿嘴,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樂維在身後抱住他,一下一下慢慢幫他梳理著頭髮:“不怕,你一定會沒事的。說好了後半輩子都陪著我的,說話不算掉大牙。往後有我牽著你的手,到哪兒都牽著,看到什麼都會講給你聽,絕對不讓你摔跤!”
齊習向後挪了幾下,緊緊靠在樂維懷裡,皮膚貼著皮膚,暖呼呼的。他閉著眼輕聲說道:“以前我總認為,一旦變成瞎子我就完了。不能工作,不能自由行動,所有新奇的美好的事物都看不到,即便有人告訴我它是好的美的,我也永遠都不會知道它到底怎麼好,怎麼美。可是現在我又覺得,瞎了也沒什麼可怕的。起碼我沒有斷手斷腳,沒有失憶,起碼身邊有很多人愛我幫助我,起碼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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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齊習被推進手術室後,王大美和齊媽媽就肩並肩緊緊靠在了一起,如同兩名堅守陣地的戰士。她們互相握著手,互相拍打著後背小聲鼓勁兒:“沒事的,沒事的。”
這兩位女性有著完全不同的性格、出身和經歷,在此之前也僅僅見過幾面,連稍微深入些的交談都沒有。但當齊習處於生死關頭,她們完全不需要溝通,就一下子成為了彼此最信賴、最堅定的夥伴,因為她們都是媽媽,她們都愛孩子。
手術進行了八個小時,樂維就兩眼盯著門口的指示燈一動不動原地坐了八個小時。還好莊森也來了,可以幫樂維照顧兩位媽媽和其他朋友,買東西給大家吃,說笑話安慰大家。這是頭一次,樂維看莊森不再覺得討厭了,這樣的莊森在他眼裡就像一個可以依靠的大哥。曾經有個這樣的人和他一起喜歡著齊習,簡直是件令人驕傲的事情。
“手術中”的紅燈終於滅了,齊習被推了出來,他頭上包裹著厚厚的紗布,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幾乎融進了身下的白色床單裡。大家呼啦圍了上去,一時間誰也沒有膽量出聲詢問,還是莊森鎮定地開了口:“醫生,手術進行得怎麼樣?還順利嗎?”
在得到醫生的肯定答覆之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跟隨醫護人員一起轉去了病房。莊森走出兩步,見樂維還站在原地,不解地問:“還愣著幹什麼,走吧,去看看他。”
老半天,樂維彆彆扭扭朝莊森露出了求救的表情:“大裝……哥,你扶我一把,我腿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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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習清醒過來已經是一天之後的事情了。
王大美和齊媽媽本想留在醫院守著,都被樂維給粗暴地攆回了家。如今他要集中精力照顧齊習,不能再分心顧及兩位老媽了。
病房裡開著一盞橙黃色的小壁燈,樂維胳膊肘撐在床頭桌上閉目養神。他雙眼發澀,卻並沒有睡意。當齊習緩慢地睜開眼睛,沒等發出聲音,樂維就瞬間感應到了,他身形一動撲到床邊,生怕嚇著齊習似的,用哄小嬰兒的語調輕輕問道:“醒了嗎?”
齊習反應很遲緩,好半天才牽動嘴角露出一點兒要笑的意思。
樂維一迭聲地追問:“有沒有哪難受?口渴嗎?要不要我用水幫你潤潤嘴唇?”
又過去很久,齊習才攢足力氣回了一句:“現在是什麼時候啊?”
樂維四面牆掃了一圈兒,沒尋見掛鐘,這才想起是在醫院裡,趕緊抬起自己手腕看了眼:“現在是淩晨五點,你足足睡了三十多個小時了。”
“那……”齊習的聲音隱隱發顫,“那你開燈了嗎?”
樂維定定注視著齊習的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試著伸出手臂,在齊習面前晃了晃,齊習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視線還呆呆停留在原地。奇跡沒有發生。樂維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把驟然湧出的眼淚甩掉,笑著對齊習說:“開什麼燈啊,以後我就是你的燈。”
齊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閉上眼笑眯眯地說:“好,以後只要有你就夠了。”
樂維坐在床邊,胳膊肘架在床沿兒上,小心抓起齊習的手輕輕握著:“齊習你可真有能耐,你知道嗎,我從小就出了名的膽兒肥,天不怕地不怕,長這麼大還沒被誰給嚇住過呢。可昨天你從手術室推出來的時候臉色煞白,動也不動,我真怕……操,我急得差點兒尿褲子了。”
齊習安靜聽著樂維說話,臉上一直帶著略顯疲倦的笑容。
樂維自嘲地苦笑道:“就那麼一眨眼的功夫,我想了很多,真跟放電影兒似的,各種念頭唰唰閃啊。我當時就想,媽蛋的,要是齊習手術失敗了,我就跟他一起死了得了,反正自己活著也沒什麼意思。後來我一想,不行啊,還有我媽和你媽呐,我要是陪著你去底下成雙配對兒了,剩下倆老太太不得天天以淚洗面啊。那時候我都有點兒生氣了,要是你死了,我一定狠狠扇你幾個耳光,說好了一輩子的,敢丟下我一個算怎麼檔子事兒?那樣的話哥絕對饒不了你,變鬼也天天給你燒小廣告和反動傳單,逮不著你也膈應著你!”
齊習咂舌:“真嚇人。”
樂維得意洋洋親了一口齊習的指尖兒:“知道怕了?知道怕以後就自動自覺養壯實點兒,現如今哥是一家之主,老老小小都得聽我的,敢生病直接屁股捅爛!”
時間分分秒秒流逝不止,夜色漸漸淡去,一縷晨曦從視窗投射進來。
猛然間,齊習視野裡出現了光影的變化,那是一片模糊的影像,沒有顏色,沒有細節,正在小幅度地擺動著。齊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受,他顫巍巍把手抬到了眼前,雖然只看到灰突突一團,五根手指都很難分辨,甚至無法判斷這只手和背景的距離遠近,但這些已經足夠使他狂喜不已了。
察覺到齊習古怪的表情,樂維好奇地問道:“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大維,你別動。”齊習把目光挪到樂維臉上,很努力很努力地辨認著,然後他向前伸出了手,試著推進一點,再推進一點,幾次之後,終於成功觸碰到了樂維的臉,那張臉上鬍子拉碴,摸起來扎手,但是好溫暖。
走廊上開始出現了雜亂的腳步聲,輪椅咯吱咯吱滑過,玻璃藥瓶在搪瓷盤子裡叮噹滾動,風吹過樹冠,葉子沙沙作響,幾隻小鳥站在枝頭清脆鳴叫,陽光破窗而入,照得四壁雪白。
齊習臉上慢慢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大維,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