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變故
“如何?”
“摔下去了。”
“兩人都摔下去了嗎?死了嗎?”
“不知道,原本是傷得很重,但崖下是河流,根本見不著屍體,大家正沿著水流往下游尋去。”
“快,一定要比他們都先一步找到大師兄。”
荒間溪河邊見火光點點,順著河流蜿蜒遠去,人聲把潺潺水聲都掩去了。
河水冰冷,莫名已經不知第幾回夢見冰冷河水。他猛地自睡夢中驚醒,發現性寒的自己竟然汗流浹背了。
在黑暗中沉默半晌,莫名只覺這房間內悶得緊,披上大氅就推門而出。獨自走在王府內,此時已經是夜深,萬籟俱寂,巡衛多在週邊巡守,也極少深入大宅內院。
廊道是以木板架起的,高於地面的小廊橋,踩踏上去能聽見木板輕輕吱吖發響,這是在日間容易忽視的聲響。莫名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就著夜色漫步於廊道上,眼睛偶爾捕捉到幾點螢光,卻未駐足觀望。
夜風送來風鈴清響,這改變了他的路線。下了廊道,踏上小徑,往湖邊走。只有那邊的霧容亭系著風鈴,他現在隨心所欲,就特別想看看沒有一絲亮光的湖泊會是何等景致,又或許他是想去看看湖水是不是似夢中河水一般清冷。
赤著腳,小石子鋪成的小徑有點硌人,寒氣自腳底下泛起,莫名卻不在意。一步一步接近湖邊,原以為自己是獨享這夜景,卻不想湖邊有一點昏黃淡光,是一人手裡提的燈籠。
玩心大起,莫名放輕腳步挨近,探頭吹滅那一點燭光,又迅速繞到另一邊去。
唯一的暖光沒有了,莫惑只是提起燈籠看了一眼,喃喃:“滅了……罷了。”
說罷,繼續對著浮光點點的湖面陷入沉思,一雙墨黑的眸子也映著粼粼波光。
莫名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說話:“站在這裡不怕著涼?”
“啊?!”莫惑嚇了一跳,手中燈籠脫手,他直覺便伸手要捉,結果整個人失去重心往前跌去,前方則是冰冷湖水。
幸得身邊人身手非凡,只一瞬間便撈住了他的腰,制止了可能發生的悲劇。
“你懂得游泳?”
莫惑驚魂未定,又聽這麼一句問話,語氣似乎比眼前這片見不著底的湖水還冷,他一時間竟然答不出話來。
見他愣愣地盯著自己,莫名皺眉,把他扶正了,訓話:“這是想試試被淹死的滋味?”
莫惑聽罷,苦笑:“是你突然……”
“突然怎麼樣?”莫名橫眉怒目,就差沒把弓起的食指招呼到他頭上了:“任哪人只要有心推你一把,你就完了。”
“……”知道他說的是事實,莫惑垂首認錯:“我日後會注意。”
他認錯了,若繼續說他,又不對,若不說,心裡又不舒坦。莫名乾脆不看他,改盯著這湖面,又發呆。
他的心思似乎穿透湖水,不知到何方去了,莫惑沒敢問,只能陪著他發呆。
看著看著,莫名不覺就蹲身去攪動湖水,涼意自指尖傳開,他打了個激靈。
“湖水涼,你還是別碰。”莫惑忍不住就提醒。
涼?
“有一點習慣了。”莫名笑著回話。
這是什麼話,就是平和的莫惑,此時也不贊同地皺眉:“怎麼可能習慣?”
“可能,失去依賴以後,就能夠習慣。”輕聲笑隨著話語溢出,莫名撈起泡在水中的燈籠,水滴滴噠噠地滴落:“哈,水燈籠。”
他笑,莫惑卻笑不出來,已經個把月,有很多事情變了。他的身體的角日漸康復,身為八王子的莫名與宮中關係也日益友好,嫣鳩粘著莫名的時間越來越長,因為莫名也越來越容易走神。
莫惑掃過水上螢光一眼,抿緊唇,但最終還是開口了:“很想念顧君初嗎?”
“啊?……呃,嗯。”手中玩意差點脫手,莫名眨眨眼睛,嘴裡含糊地應著,回避般偏開了臉。
其實回答很多餘,只憑有眼睛的人都看到莫名的不妥,因此嫣鳩也越來越急躁,他則越來越平靜了。
“有書信捎回消息吧?”
“有。”每隔一段時日便會收到簡單書信,大概只說著事情如何處理。
“是重大事件嗎?竟然一去數天。”
“嗯,是有一邦異族人士挑戰洛山,勾結上意圖顛覆武林的野心分子,鬧起事情,想趁機推翻洛山至尊之位,並取而代之。聽說領頭人本領高強,而且此事牽涉甚廣,因此一直未有太大進展。”
即使是不曾接觸武林的莫惑,憑藉耳濡目染的一點知識,聽完以後也大概瞭解。
“今天肖大夫說我的毒已經完全清除了。”
莫名一聽,大驚:“咦!他怎麼沒跟我說?好了嗎?太好了。”
說罷,就背手打量著莫惑,再拿伸手抹一把他的臉:“嗯,沒有易容,臉色是真的變好了。”
莫惑往後退一步,輕笑:“嗯,是好了不少。接下來只需要吃點補藥,好好養著,很快便比以前都要好。”
“那就太好啦,二哥還是長點肉才能更帥。”
仿佛應著這一說,風吹皺一片湖泊,也吹得眼前人衣衫凜凜。在夜色中,白衣灌了風,揚開便似是要隨風化去的煙雲,飄渺虛無。
莫名暗驚,伸手扯住那片潔白的袖子,迎著疑惑的目光又放開了,有點尷尬。
“……”見他又再失神,莫惑接過莫名手中燈籠,雖然已經點不著,他還是提著,回身:“要是想他,便去找他罷。”
說罷,人也緩緩往他竹院的方向走。
找他?莫名撫著胸膛,仿佛能感受到突然加劇的跳動,回過神來就發現那抹白色幾乎要被夜色潛沒了,他邁開腳步遠遠跟在後頭,直到將人送回竹院,看見燭光透欞以後,才安心離開。
他卻不知道自他轉身以後,有人站在窗臺前,直到天亮。
最終莫惑不再讓莫名去找顧君初,莫名沒有真的丟下大家跑去找顧君初。那一夜的插曲只有莫名和莫惑知道,但二人卻再也不提起,就似乎只是一場夢,又或許是當晚大家都情不自禁才流露的情感。
又是幾個日月交替,除卻王府所有的紡織業,莫名現今更要兼顧著顧家與茶家的茶業。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身體漸好的莫惑也前來幫忙。
得了這樣一個助手,莫名是輕鬆不少,而工作方面嫣鳩也出了不少力。那小子看似只懂玩樂吃喝,但除了要他核賬以外,但凡銷售,公關,監督等,他都做得有聲有色,三子說嫣鳩公子指不定早就被當成當家主母給教導的。
莫名直敲他腦袋,哪來的主母?不過有了嫣鳩,所有工廠都由他走,莫名又省了不少心力。這般內外協助,一切還能順利運作。
眼前突然出現一隻大手板,莫名移眸睞向茶修的笑臉,沒說話。
茶修一手捏著糕點往嘴裡送,見莫名有所反應,便對莫惑說笑:“你看這人,花了大半天時間發呆呢,像個七旬老頭似的,總走神。”
聽他說這話,見莫惑也注視這邊,莫名眉梢輕揚,笑露幾顆白牙:“茶公子,你的糕點不是要送給我和莫惑享用?你吃掉了多少?”
茶修啊了一聲,連忙吞掉嘴裡的,拍拂身上餅屑。不覺又把油膩膩的手搔向腦袋,對莫惑擠眉弄眼:“啊啊,我都說了這糕點好吃了是吧?看我吃著都停住不嘴呢。”
莫惑歎笑,莫名則不給他臉面:“是嗎?我看你是能放進嘴裡的都是極品,能看上眼的都是知己。”
這一句暗示他隨意和花心,茶修可不依:“行了行了,莫殿下,小的知道你嘴巴厲害,不要再損我了。”
他幾乎要拜下了,連忙給莫惑陪笑。
這小子打什麼主意,莫名還能不知道嗎?偏不從他意。
“你意思是說我誣賴你了?難道你忘記大紂冰雪小築裡的雪美人?還是忘記大鑫高家莊的姚娘?還有……”一數就是十數名,莫名記得清楚,茶修臉色青白。
他真的要拜下了,哭喪著臉求道:“莫公子,莫大人,莫殿下,你行行好就別說了……你分明知道她們是……人才。”
茶修這邊拜著,那邊看見莫惑不為所動,真是飆淚了:“你要相信我啊。”
莫惑見著了,頜首:“茶公子,廣納人才,知人善用是好事,何以痛哭流淚?”
“你!”茶修仿佛更傷心了,趴在桌子上嚎叫不止。
“……”莫惑頓了頓,無奈的目光投向莫名。
後者只是一挑眉,說:“他瘋了,你大可不用管他。”
趴在桌上的人叫得更淒慘了,然而莫名卻阻止莫惑安慰他,算盤打得劈啪響,繼續校對帳目。
茶修哭得嗓子眼發幹,直起身倒杯茶水喝光便又趴下去裝孟薑女。
莫惑哭笑不得,這種場面也不是第一回看了,但每每看到都是讓他不知如何反應……這人怎麼如此無賴。
未來得及讓茶修哭夠,門外來人傳信。原本哭得天昏地暗的人又直起身來,接過信淡定地讀起來。
見狀,莫惑不知如何反應,揉揉眉心。
莫名給他遞上茶杯,笑道:“別在意,他就是這樣瘋瘋癲癲的,讓他鬧夠了,便會找別的樂子。”
這是什麼話,莫惑搖首:“偶爾也要顧及他的感受。”
“……你莫對他心軟,他這人若是得了幾分顏色,便要開染房了。”
“是嗎?”
聽他這樣形容茶修,莫惑失笑。的確有幾回茶修大鬧,鬧夠了就哀怨地數金子,數著數著又心情大好……如此奇詭的性子,還真讓人無可奈何。
“要是你嫌他吵,我倒可以讓他睡一覺。”說罷,揚揚手,袖子甩響,可見這一手甚為淩厲。
他們聊著,茶修那邊卻撞翻了桌子。二人把目光調向他,困惑地看著臉色發青的他。
茶修拿信的手抖擻著,仿佛萬分驚恐地看了莫名一眼,臉色由青轉白,此時又似乎要轉為醬紫色。
“怎麼了?”莫名疑惑地問著,視線落在信件上,他三兩步過去,奪過來。
墨色楷體小字書寫工整,內容也沒有差錯,然而隨著內容被解讀,莫名卻把信紙抓破了,臉色比茶修還要慘。
“怎麼了?”莫惑也注意到不妥當,上前問。
莫名沒有回答他,一雙眼睛只懂得瞪著信件,一臉難以置信。
茶修不敢去奪莫名手中信件,就把莫惑往旁邊帶開,對連連探看莫名的他說:“顧君初出事了。”
“啊!”莫惑抽了口氣,強作鎮定:“究竟怎麼回事?”
“不知道,信裡只說顧君實與別人決鬥受重傷後摔落懸崖,不知所蹤。”
“不知所蹤?”
“說是被急流沖走了,生死未蔔。”茶修一邊說著,一邊把他往外帶:“快走,先離開這裡。”
要是莫名發起瘋來,他可沒信心全身而退。
莫惑未反抗,卻遠遠喊了一聲:“莫名,我回府裡收拾,你也快點回來。”
莫名只是僵硬地點頭。
“唉?!”茶修不明所以,唯唯諾諾地跟著莫惑往外走,再回頭的時候,屋裡哪兒還有人影。
這時候還是中午,女王正埋首於國事,才要透口氣,就見旁邊侍從目瞪口呆,她淡定地把視線移落前方,看見莫名,心中驚訝,臉上卻沒有表露。
“兒臣向母王請安。”
“請安?”以這種方式?但他敢作,女王也敢受,當下笑得寬厚,頜首:“皇兒有何事特來見孤?”
特字加重了語音,莫名知道她是諷刺他以這種特別方式到來,但他如此做法,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母王,兒臣是前來告辭的。”
“告辭?”女王終於瞭解莫名所為之意,深宮重地都能來去自如,他若要走,誰攔得住?
“對,兒臣必須離開堇蘿。”
“去哪?”
“……洛山。”
“哦……”女王挑眉,食指輕點桌面:“去洛山所為何事?”
知道不能含糊,莫名直截了當:“君初出了點小事,兒臣需要前往幫忙。”
“他?”女王自然不好奇顧君初為什麼會在洛山,一座城牆不可能困得住他們。
女好奇的是出了什麼問題,才讓自己的兒子如此焦急。但她一再探問,仍是得不出結論。你來我往了一番沒意義的交談,只知道莫名去意已決,女王卻仍有所堅持。
“如果孤說不呢?”女王試探地問。
莫名勾唇一笑,從容的表情與女王有得拼:“那兒臣就當離家的小孩。”
“別忘了你家中還有二人。”女王反過來威脅。
她當初就考慮到有此等作用,才勉強讓莫惑和嫣鳩留下來,如今總算派上用場了。
莫名聽了她的威脅,當下惱怒,臉上依舊帶笑:“母王是不讓我去嗎?”
“是,顧君初尚不能解決的問題,你又有何辦法?何不讓孤派發人手給洛山,讓你們的師父自行處理?”
很好的做法,但這不是他要的:“解決什麼?我只要去尋他。”
“……”看著那雙眼神堅定的眼眸子,女王輕歎:“那你要放下家中二人嗎?”
“不,我會把他們帶上。”
“……我說了不放。”
“母王,你願望兒臣救不著自己的愛人嗎?願望兒臣與你有一般遭遇,經歷一般痛苦嗎?”這一句話莫名原不準備說,但他卻只是幼稚美好地想著,結果現實還是需要他殘忍。
母子再次對峙,然而女王卻處於劣勢,即使她手握絕好優勢,卻怎麼也無法壓倒莫名。她願意?不……她從來都不願意。
“若要孤答應也可以,但孤會派人監督你。”
“行。”
莫名回答得乾脆,女王反而有點應接不過來。
“反正兒臣若是說不,母王大概也會暗地裡派遣人手,那兒臣乾脆答應了。還有哪些條件?”
女王沉吟半晌,便艱難地開口:“答應孤,永遠不與大紂皇室有所接觸。”
“咦?”莫名愕然。
女王看在眼裡,卻不準備解釋,揮揮手便說:“下去吧,孤的人隨後便與你會合。”
她出奇的好說話,莫名反而猶豫了一下子,但也只是一下子,他就不顧這麼多了,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去。
等他走遠後,女王長歎:“玉扣,要來的日子終於還是來了,你知道該怎麼做?”
金椅後出現一名清瘦黑衣衛士,正跪伏於地上,恭敬地應答:“小人知道。”
“那就去吧。”
話落,原地只剩輕塵揚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