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十九章 不辭冰雪
第十九章 不辭冰雪
風絲裊娜,輕拂春水掀起薄薄皺浪,青水碧碧地浸著水邊兒的柳絲,只見綠影浮動,天色清曉。行止瞧著暢和園的景色,一時看癡住了,不由發起呆來。
修齊一路找過來,瞧見他才將心放下,急道:「你身體不好,還在這濕地裡站著,回頭要渾身疼的,快回屋子裡去。」
行止回頭見是他,不由笑道:「一時不在,你又找了來。」他走到修齊身邊兒去,「你又跑來做甚麼,下了朝還不好生歇一歇,這樣的天氣還一腦門子的汗。」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著帕子拭乾他額頭上的汗珠子,「你只放心就是了,我不過出來走一走,你別著急。我這裡好得很,你別懸著心了。」
修齊握住他的手,垂著頭,半晌才道:「行止,我……我害怕。」
行止知道修齊仍舊是懸著心的,只能等著日久天長才成的。他們回宮有些個日子了,行止派人給清榕他們送了信兒,只說自己安然到了家裡,請眾位放心的。他打從回了宮裡,鎮日不過是閒聽鳥啼,在床上歪了這麼久的日子,修齊才許他出門兒走一走。
行止知道宮裡早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
打從他回來,見過太后一次便再也不能夠。太后當日神色落落,最終只是歎道:「都是天意。」行止不敢多話,只跪在下首,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太后瞧了他半晌,長長歎一口氣,道:「行止,你去罷。」
行止用力磕一個頭,這才回去。自此後太后也不肯見眾人,不理後宮之事。
行止也曉得現下宮中眾事是容妃管著,他只當不知道這起事,每日□□齊說說笑笑的,然而心裡總是有這麼一個心結,一直沒能夠解開去。
其實修齊早忘了容妃這碼子事情。自打容妃管著宮事,宮裡清平,他也忘了容妃的事情。當日他做這些事情,只為著等行止回來,他正正經經把所有都給他的行止。只是如今看著行止,他心裡高興得什麼似的,哪裡還記得旁的甚麼,能和行止在一處才是真正的正經事。
修齊正和行止這裡說著話,宮人過來小聲回道:「皇上,劉太醫求見。」修齊點一點頭,忙轉頭對行止道:「行止,我這裡有點子事,你去逛逛,千萬別累著了。」
行止點一點頭:「你千萬別誤了事,快去罷。」一邊說著,一邊囑咐道,「性子別這樣急躁,瞧著腦門子上的汗。」
修齊點點頭,一時去了不再多話。
行止走了兩步,身子有點疲乏,覺得四肢略有點酸軟,便想著往回走去。
正走著呢,恰好遇上蕭舒朗從太后那裡出來。卻原來蕭舒朗的父親歿了段日子了,今日他入宮給太后請安,兩個人又是傷心了一陣子。
行止打從回來,還未曾見過那些故人,如今猛地見著了舒朗,不由唬了一跳,「噯呦」出聲來。蕭舒朗原是怔怔地出神,猛地聽見這一聲,魂都要嚇飛了,這才瞧見行止。行止這幾年不在,修齊一心只日日盼著他回來,因此卻也未說明白他究竟何往,旁人只當他另有差事去了,只有蕭舒朗心裡略略有點子猜測,卻也未敢說出來。
行止忙作揖道:「蕭大人。」如今他父親歿了,他又是長房長子,自然順承了他家的爵位,身份也是大有不同的了。行止心裡狠狠歎了口氣,蕭舒朗原先那般的丰神俊朗,如今竟然頹廢成這個樣子,眼窩子黑魆魆的,眼神黯淡無光,整個人也懶得收拾自己,滿臉的拉碴鬍子,瞧上去竟是瘦脫了形的。
蕭舒朗怔怔地看了他一陣子,猛地回過神來,忙作揖道:「顧大人。」他彷彿是有一點癡癡的,眼神放在一處好一會子不動彈,瞧著便讓人揪心。
行止瞧了他的模樣,心裡難受得很,勸道:「蕭大人還是要以身子為重,千萬好好保重自己。」
蕭舒朗哪裡能聽得進去,他瞧著行止的臉孔,一個可怖而大膽的想法猛地躍上他的心頭。他的理智堅定地不許他這樣想,可是他整個人彷彿陷入了一種瘋癲的癡狂,眼睛紅得嚇人,抬眼瞧著行止又把他唬了一跳。
蕭舒朗再也控制不住心裡那頭猛獸肆虐,睜大眼睛瞧著行止道:「顧大人,陪我走一段路成不成?」
行止這會子雖是有些不舒服,但瞧著他的模樣著實是放不下心去,點一點頭,強撐著同他一路走過去。
宮人不遠不近地在後頭跟著,蕭舒朗忽然小聲道:「顧大人難道甘心這樣子?」
行止不曉得他在說什麼,一時有些奇怪道:「什麼?」
蕭舒朗急促地喘息著:「顧大人甘心一輩子屈居人下?」他也曉得自己是瘋了。只是他真的什麼也沒想,腦子裡猛地生出的念頭幾乎教他興奮得痛苦。他也知道,這件事他就是拿來賭,他沒有半分計劃,只是這份狂熱牽引著他一步步向前走。既然顧慎言這樣狠,這樣無情,他便把他最在意的給打亂,給毀掉。哪怕是千古罪人,他也在所不惜。
行止給嚇了一跳。他不知道蕭舒朗的意思,只是心裡也暗暗有了一點猜測。他總覺得此番見到蕭舒朗,他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整個人不再是從前平和的模樣,倒像是執著地為了什麼得不到的東西發了狂似的,讓人瞧著不由有一點毛骨悚然。
行止不知怎麼答話,只好試探道:「行止自然不願意。」
舒朗聽著這話幾乎是興奮起來,眼睛幾乎突然生出些光亮來,彷彿他重新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似的:「那顧大人,想不想,取而代之?」他要讓他後悔,他要讓他後悔!
行止當真是被他嚇到了。這還是宮裡,身邊這麼一大群子宮人,更何況他還是皇帝身邊的人,蕭舒朗到底是怎麼想的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憂心地瞧他一眼,難不成,他是失心瘋了麼?
這會子行止卻是真的確信了,蕭舒朗知道了,蕭舒朗知道行止的身份,他才能夠說出這一番話來。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他到底想做甚麼?
行止心裡冒出一個念頭來,他是祖宗基業也不要了,準備造反嗎!他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不論怎麼講,他們蕭家,名門世家,太后的娘家,怎麼能夠毀在蕭舒朗一個人的手上呢!便是為了誰,為了修齊,為了太后,為了天下,他都不能讓蕭舒朗發瘋。
行止知道蕭舒朗的品性,他現在這個樣子,斷斷是一時的衝動,若是引導不暢,必會釀成大錯的!行止漸漸放緩了步子,心裡閃過數個念頭,忽然想到顧慎言那番模樣,又想起兩人曾經的關係,不由有一點疑心,他試探道:「行止在外公事忙碌甚久,倒忘了問一問,瑞官兒身體好不好?長高了多少了?」
果然蕭舒朗一下子怔住了,眼神迷茫起來,比劃道:「都這樣高了。」一邊說著什麼,一邊卻猛地落下淚來。行止當真確定了此時必與顧慎言大有關係,他先穩住蕭舒朗道:「此事事關重大,這裡不是個說話的地方,咱們改日相約,細細談來。」行止又怕蕭舒朗衝動之下做出什麼不可挽回之事,再三道,「明後日的,我派人送信給你,咱們在歸林居裡再談此事。」
舒朗這會子其實衝動的心漸漸淡下來,但是那個念頭還在深深地引誘著他,他見行止鬆口,不由道:「好,我們明日再議。」
行止作別了蕭舒朗,忙四處去尋修齊。此事他必要早早告訴修齊,好教他提前做下預備,防著蕭舒朗發瘋。蕭舒朗好歹算是修齊的堂兄,兩個人自小的情分,他只盼著蕭舒朗千萬念著情分,斷斷不要發狂了。
如今他和修齊一起住在謹身殿裡頭。行止心裡也清楚,他無論如何不能住在這裡,只是修齊瘋了似的,他只瞧見修齊的模樣便再狠不下心來,他要什麼他都會答應的。如今兩人的關係雖不是在明面上,然而宮裡也是人人清楚,待行止更是仔細了。
行止到了屋裡頭,卻見修齊還未回來,心裡有點擔心,不由問昆清昆平道:「誰跟著皇上呢?」這兩個人現在是跟著他和修齊,他也曉得修齊的意思,事事順著他來。
二人道:「方纔皇上傳了劉太醫,這會子卻仍舊沒回來。」
行止知道他必是為了自己的身子日夜懸心。他起身道:「我去太醫院瞧瞧。」
待走到太醫院,門口正是修齊身邊的侍衛,他這才放下心來。眾人自然也不攔他,行止便提步走進門去。卻見太醫院的大廳裡頭空空蕩蕩的,修齊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淒淒地垂淚呢。
行止登時心疼起來,快步走到修齊身邊去,軟聲道:「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哭?讓我擔心了好一陣子。」
修齊一下子握住他的手,哭道:「行止,你怎麼這麼傻啊。」
行止心裡咯登一下,依稀猜出來修齊所為何事,不由安慰他道:「傻子,都過去了,現在咱們不是好好在一處呢。」
修齊仍是漱漱地落著眼淚,用力抱住行止道:「你怎麼那麼傻,你怎麼那麼傻!」他嗚嗚地啜泣著,「你要是有什麼事情,我要怎麼活下去!我哪裡值得你為我連命也不要!」
行止反握住修齊的肩膀,穩聲道:「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修齊,你要有什麼事情,我當真是活不下去的,所以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要保重自己。」
修齊哭得鼻涕眼淚的一把,行止給他仔細擦乾淨,笑道:「多大的人啦,還哭得花貓兒似的。」
修齊一把攥住行止的手,道:「給我瞧瞧,給我瞧瞧你的口子。」他又道,「這裡我讓人瞧著呢,他們進不來,你別怕。」
兩個人雖是相逢數日了,只是因著心結,又是顧慮彼此的身子,這麼久竟是未在一處過,這會子行止聽了,不由有些難為情,卻仍舊順著他的意思解開衣裳。
修齊見著他身上和自己一處地方的傷疤,頓時又抑制不住,嗚嗚哭起來。行止「噯呦」一聲,忙把衣裳繫上:「小祖宗,你再哭,我的五臟都碎了。」
修齊聽了這話一下子笑出聲來。
行止道:「這麼大了還是原來的模樣,還是那樣愛哭。」他又道,「都是做爹的年紀了,還這麼小孩心性。」
修齊笑起來,猛地又想起什麼,大聲道:「什麼做爹,行止,我這一生就你一個,我又最討厭小孩子,我才不做爹,要做,也是你給我生一個。」
行止推他一下道:「多大小了還這樣沒個正經。」
修齊認真道:「行止,先前我瞧見你,一開心什麼都忘了。」他又道,「我這輩子只有你,真的。容妃,等明兒我就教她回家去。」
行止聽了這話,不由氣道:「你都娶了人家,還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作甚麼!」
修齊攥著他的手,用力道:「行止,她是罪臣之後,我冊她為妃已是越了規矩,我還怕再越過什麼規矩嗎!我和她早有約定,等你回來,我就送她走。」
行止聽著他的話,眼淚不由滴下來:「修齊,這又是何苦來?我只要能看著你,我就足夠了……」
修齊認真道:「不夠,不夠的。我們一定要執手走過這一輩子去,誰也別想摻和進來,只有你和我。」
行止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好,只有你和我。」
春意尚好,晴光如絲,軟風裊裊吹動,掀起薄薄的漣漪。
行止薄薄地望了修齊一眼,修齊會了意思,嘴角帶上一點溫軟的笑意,不動聲色地頷一頷首,行止走出殿門去,行至蕭舒朗身邊兒,也不說什麼,一時有一點沉默。
兩人走了一段路,行止忽然道:「蕭大人。」
蕭舒朗也不曉得他要說什麼,只是點一點頭,神情仍舊恍惚得很。
行止見他的模樣,深歎一口氣,不由道:「蕭大人精神這樣不好,好歹教大夫瞧一瞧。」自古以來造反的多了去的,行止雖是沒見過,卻也從史書上讀了許多,哪裡有人造反是蕭舒朗這個模樣?做事連個計劃也沒有,鎮日下心不在焉的,彷彿離了魂似的。
行止知道他定是遇上什麼事情了,又想到前些日子他父親歿了,心裡也是有些難受,道:「蕭兄不好好保重,當真是教人看了難受的。」
誰知聽了他這句話,舒朗冷不丁露出一絲冷笑來:「誰難受?誰還能為著我難受?」
行止聽他這樣說辭,曉得裡頭必有文章,正想說的什麼勸他一勸,忽然有宮人行禮上前道:「給蕭大人、顧大人請安。」他又道,「蕭大人,太后娘娘傳您去見。」
蕭舒朗見是太后身邊慣常的宮人,因也沒起疑,行止卻是捏了一把汗,心裡直是惴惴的,總放不下去。舒朗方才聽行止的話,也是聽進去一點,他朝著行止作揖道謝後,便隨著宮人去了。
其實當日衝動過後蕭舒朗也想了許多。這麼久他渾渾噩噩的,滿腦子什麼事情也容不下,突然一時頭腦發熱,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太后是他蕭家的女兒,他與皇帝也是親戚關係,更何況又是自小的情分。他若真如此做了,那便是陷蕭家,陷太后,於不仁不義之地,他又要怎麼面對修齊?
他連半分計劃也沒有,不過一時腦熱,竟是禍從口出。只是他未曾料想道行止竟會動心。是了,畢竟那至高無上之位,他原該是這樣近的,那原就是和他一步之遙的,他動心也是尋常事情。
事到如今他竟不知要如何收場了。
行止若是進,他自然不得不進。行止若是退,他蕭家便是陷入險境了。
都怪他一時心頭恨起,那一刻他只想著讓顧慎言後悔,讓顧慎言也嘗一嘗這痛苦的滋味,便將什麼全都忘記了。
舒朗一邊隨著宮人向前,一邊怔怔地想著心事。到了如今地步,他若不動,行止或許會放棄也未可知?他這樣想著,一絲苦笑從嘴角流淌出來,世間哪裡有他這樣蠢的人,心甘情願地一廂情願,如今還未做什麼,要安個造反的名頭還不是輕而易舉?
他蕭舒朗當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糊塗蛋。
他忽然覺得有一點不對,四周安靜得可怕,風聲鳥鳴都沒有了。
他忽然意識到,他真是第一的蠢蛋。
四周安靜,修齊慢慢走上前來,舒朗知道此番必是躲不過去了,長歎一聲,行禮道:「微臣給皇上請安。」
修齊瞧他一眼,道:「快不要多禮。」他歎道,「咱們原也是兄弟,何必至此。」
舒朗聽了這話,心裡也有了數,頓時涼透了,低垂下眼皮,猛地跪倒在地道:「都是臣糊塗。」
修齊望他一眼,歎道:「這又是何苦來。」
舒朗聽著這話,不由苦笑出聲:「何苦來,何苦來……」他只覺得無數的心酸一時湧上心頭,「都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他用力磕一個頭,道:「皇上,此事只是舒朗一人糊塗,與闔府上下無半分關係,請皇上降罪。」
修齊搖一搖頭,歎氣道:「咱們從小的情分,舒朗你是什麼人朕自然是曉得,怎麼今天就這樣豬油蒙了心似的,甚麼話都渾說起來?」
舒朗原就頭昏,這會子垂著頭跪了半日,只覺得眼冒金星,登時便一頭栽到了地上。
眾人一時慌亂起來,修齊忙教宮人把他扶到屋子裡去,又喚了太醫來。走到後頭,看著行止歎道:「舒朗怎麼就到了這樣的地步?我瞧著他這恍惚的模樣,只消一陣風就把他掀倒了。」
行止歎道:「何嘗不是這樣說,」 他略一沉吟,「我瞧著此事……恐怕與慎王爺有些許關係。」
修齊奇道:「怎麼說的?這……」他忽然想起舊年在歸林居瞧見的情景,一時歎息道,「怪道詩上都說,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只是縱使如此,他這番作為,實在是忒糊塗了。」
行止沉默了一下子,道:「我一直怕這個,回來這才多長久的日子,展眼就出這事兒,我心裡總亂得很。」
修齊一把握住他的手道:「你不許胡想,什麼也別怕,有我呢。」
行止笑一笑道:「既然咱們說好的一生一世在一處,我絕不會逃避的。」一邊說著,一邊又道,「心結還需心藥醫,只是此事到底怕他聲張,到底不知如何是好了。」
修齊道:「既然這樣,我想著,他多半也不會對咱們說。」他眼睛盯著行止,良久方道,「慎王叔最是公平的人了,若說忠心,頭一個便是他,為了這江山社稷,他什麼都能捨棄,倒不如就教王叔做這件事罷,原本消息便是從他這裡露了出去的。」
行止知道那些舊事還亙在他心頭,久久不能釋懷,只好勸道:「慎王爺再公正不過,只是……我倒是瞧著這兩個人彷彿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似的。」
修齊道:「話是如此說,只是我難道真的要把舒朗交給大理寺不成?」他長歎一聲,「鄭國公一去,母親心裡又是傷痛,若是再加上這一碼子事,如何能受得住呢?」
行止聽了,眉尖兒緊緊蹙著,心裡也不是滋味:「可正是這個道理,實在是苦了娘娘。」
二人這樣說著話,宮人傳話顧慎言覲見。兩人一怔,怎麼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卻原來顧慎言和蕭舒朗兩人現今雖是到了這個地步,顧慎言仍是留意著舒朗,這會子冷不丁地聽見太后傳他,他心裡也是一咯登,因著便朝這裡來了。
顧慎言行禮道:「給皇上請安。」眾人互相一見禮,慎言方道:「皇上,蕭大人……」他神色雖仍舊淡淡,只是眼光裡不由露出一些緊張來。
修齊接過話頭來:「朕正想遣王叔來說此事。」他又道,「方纔蕭大人忽然便昏了過去,太醫正在這裡診治。」
其實太醫早已診了脈,只說他是氣血鬱結凝滯,情志抑鬱。這話聽著兩人便有了些許猜測,只是其中詳細必不能知了。
果然慎言聽了這話神色不由緊張起來,眉頭微微一皺,道:「可是什麼大毛病不是?」
行止道:「還請王爺放心,不是大礙。」
修齊道:「王叔,另有一件大事要談。」他不等慎言說話,又道,「行止之事為何蕭大人會知曉?」
顧慎言也不曉得此事,此時聽了不由大驚道:「他又是如何曉得的……」
話還未完,忽然聽到蕭舒朗虛弱的聲音道:「你們那日說話,我偶然聽到罷了。」一語作罷,他再不去瞧顧慎言,直直地跪倒修齊跟前,「皇上,臣請皇上降罪。」
修齊歎道:「你身子不好,起來說話。」
舒朗卻不起身,又磕頭道:「蕭潛多謝皇上大恩,只是蕭潛所作所為,實在是有負皇恩,請皇上降罪。」
顧慎言瞧著他的模樣,只覺得心裡一抽一抽地痛著,他忍不住開口道:「你何必多話,一切自有皇上裁度。」
蕭舒朗聽見他的話,只覺得心頭一個大口子呼哧呼哧地漏著風,心裡疼的有一點發涼,幾乎已經痛得麻木了。他冷笑起來道:「多謝慎王爺好意,蕭潛就是一死,也不需慎王爺多言。」
顧慎言搖頭道:「這又是何必?」
蕭舒朗怔怔地望著地板上的青石磚:「何必,何必?我也想問自己何必這樣,只是我從來就是傻氣,一時的衝動想傷你我終究還是捨不得。」他漸漸笑出聲來,那笑聲迴盪在空空的屋子裡,莫名便教覺得有些滲人,「慎王爺,先前都是蕭潛心甘情願的,蕭潛也不後悔,只是到了這個地步,蕭潛寧願從不認識王爺。」
他神態疲憊,整個人彷彿連帶著靈魂都蒼老了許多,終究道:「我累了。」
修齊沉默了一會子,忽然開口道:「此事關乎我朝之根本,蕭家又是外戚,若是動搖一星半點,朝廷都是元氣大傷,因著此事萬萬不可聲張。」他望一眼舒朗又望一眼顧慎言,「王叔做事最是公正,蕭潛之事,便由王叔處置罷。」
顧慎言當真未曾想到修齊這樣說道,等意識到他的意思,忙作揖道:「臣遵旨。」
蕭舒朗也未曾料想到竟是這樣的結果,他仍舊跪在地上,以首搶地道:「臣願流徙西南再不回京,求皇上成全!」他一邊說,一邊不住地磕頭,不多時額頭便是殷紅一片,幾乎青紫。
顧慎言猛地將手放在他的額頭上。他再看不下去,只覺得那一下下地全是磕在他的心上。舒朗看著他,雙眼發紅,用力推他卻推不動。他數日不好好吃飯,又神思凝滯,哪裡還有力氣。顧慎言用力抱起他來,道:「臣告退。」
兩人走出甚遠,行止修齊仍能聽到這糾纏的聲音。行止低著頭,輕聲道:「若是慎王爺網開一面呢?」
修齊道:「就是他說出來也不打緊。我從來不在意這個。」他拉著行止坐下,「咱們這麼久沒見,這件事卻從沒有談過。」
行止一時緊張起來,不知要說些什麼。
修齊道:「別怕,我說就是。行止,我從小便是太子,這江山社稷於我,是我從小的責任和義務,說句實話,我幾乎覺得他就像一座山似的,沉沉地壓在我心口。」
「旁人覺得天下好,我想只有你能明白我,我一步步走到今日,絕不是因為甚麼榮華,甚麼富貴,只是那些融入骨血的責任。」
「行止,這天下是不是我的,於我哪裡這麼重要?祖宗基業,我只想著無愧於天,無愧於心就是的,只要江山清明,社稷穩固,百姓安居,就是了。」
「當日我曉得咱們的關係,你可知道,我心裡竟然生出一般不可理喻的歡喜。我是那樣在意你,我們之間竟又是這般親密的關係。可是我知道,你會怕。」
「我當時想著,若是你要做這個皇帝,我一定肯給你的。」
「當皇帝有什麼好,忙的沒日沒夜,還要害你心疼。」
「我就想,我私心也不願意你當皇帝,這樣的累,還是我來受著就好。」
「可是你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說,就這樣走了。我當時就想,到底是我哪裡不好,讓你不想理我了?可是我也明白,你全是為了我好。你和母親,你們都是為了我好。可是,行止,你知不知道,這樣的為我好,我到底要不要!」
行止何嘗沒想過這些。可是他怎麼忍心讓修齊受了別人的威脅,他怎忍心教修齊進退兩難?然而他到底是錯了。這些年的痛苦與哀傷,思念與絕望,都是他帶給修齊的。他本以為修齊終究可以忘了他,可是他怎麼忘了,難道他就能忘了修齊嗎?
行止一下子吻住修齊的嘴唇,他們的舌頭纏綿在一處,唇齒相依,兩個人皆是情動,肢體緊緊糾纏在一起。他們幾乎忘記了對方身體的滋味,然而當火焰點燃的那一剎那,那些熟悉的記憶綿綿不絕地蔓延開來。彷彿那些離別與痛苦從未發生過,彷彿他們還是從前少年的日子,只有單純的愛戀,與青澀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