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十八章 綠竹空瘦
第十八章 綠竹空瘦
密州的天氣已是漸漸暖和了,細風吹過林間,只聽得竹葉漱漱作響,彷彿如雨瀟瀟落下。屋子裡是濃濃的一股子鬱鬱藥氣,說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的香氣,也是頗有幾分意思。
行止輕輕咳了一下子,織繡聽了又是緊張得很,忙道:「行止還有哪裡不舒服的?」
行止笑一笑,輕呷一口水,擺手道:「哪裡這樣嬌慣,好得很,只是聽了竹葉聲覺得嗓子也癢了。」
織繡道:「還說頑話,好好養著,怎麼就這樣了的。」她瞧著行止模樣,一時有些心疼,不由想起那日行止回來的模樣,當真是唬死他們了。
行止一去半月,眾人心裡皆是惴惴的,後來見他乘了車馬回來,面色卻是駭人,一眼瞧著便是不健康的模樣。竹瀝診了脈不由驚道:「行止到底哪裡去了?怎麼就中了毒?」
眾人聽了都唬了一跳,心裡擔憂的不得了,問他卻是什麼也不肯說的,只好作罷,忙問竹瀝有法子解毒沒有。竹瀝道:「我瞧著行止這脈象毒已是解了,只是毒氣傷了身子,一時恢復不過來也是有的。」她輕輕歎道,「這些日子便要好生養著,萬萬不能如此奔波勞苦了。」
眾人聽了這話,從此便像待瓷娃娃似的待著行止,生怕他受了一星半點的累,行止也是哭笑不得,只是心裡對他們有愧,終究只能乖乖聽話的了。
行止只把話岔開去,笑了一笑道:「藥爐這裡的竹子卻是好看,修竹密林,我頂愛聽那個竹葉聲兒的。」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黯淡下去,莫名帶上些戚寞的神色。
織繡正想說什麼,忽然聽到一聲婉轉嗓音道:「行止哥哥可是大好的了?」
織繡聽了忙起身笑道:「妹妹來了快坐。」
行止正想起身,秦纖忙道:「你只歪著便是了,快別起來。」說著把食盒擱到桌子上,笑道,「哥哥今日回來啦,帶來了好些新鮮玩意兒,等過會子他就過來呢。」說著瞧著織繡眨眨眼睛。織繡臉頓時紅了,偏過頭去,只說不出話來。
行止忙道:「多謝紹哥哥惦記著,行止好了必要上門作謝的。」他又歎道,「行止住在這裡已是不好意思得很了,還要勞煩惦念,當真是教行止心裡有愧的。」
秦纖撅噘嘴道:「行止哥哥你只這麼多禮數,娘親藥爐在這裡,這裡又沒人來住,你在這裡豈不是大大便宜的,可不許你說這話了。」
行止忙笑一笑,不再多話。三人正說著話,卻見清榕和臨安兩個進了來,織繡「噯」了一聲,不由抿嘴笑道:「今天卻是齊全。」
清榕笑一笑,道:「只是少了七爺益之兩個。」他歎一聲道,「行止可大好了?」
行止忙笑道:「早就好多呢,難為大家費心記著。」
臨安道:「說這話便是見外了。」
行止又道:「如今時節好了,榕哥兒什麼時候回去?」
清榕聽了笑道:「噯呦這倒是攆我啦,這會子不急呢,正好臨安過些日子也回去,我們做個伴兒也是好的。」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瞟一瞟臨安,又忙收回眼光去,「你這裡還不教人放心,我們哪裡能說去便去呢。」
行止道:「倒是耽擱榕哥兒和臨安啦。」行止眉頭微微蹙著,終究忍不住問道,「七爺和益之……怎麼沒過來的?」
清榕聽了這話,滔滔不絕起來:「可不是說,這兩個不知道犯了什麼別兒,先前好的恨不能黏到一塊兒去,這會子益之兄也住到外頭,七爺只躲著不肯見他,天天躲在我那裡喝得酩酊大醉,就是……」他想了一下,「就是從過年時候開始的!」
他忍不住急道:「行止,你說這倆人到底怎麼了呢,偏偏這會子這樣鬧,還和小孩兒似的。」
行止心裡不住地湧上一陣陣愧疚,只覺得自己心頭憋悶,當日若不是自己,兩人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只是……只是若是慕益之當真是在利用慎諳的感情,當真是……極教人作嘔了。他心裡不受用,神色也有些懨懨的,只是道:「萬事只能看真心了。」
眾人聽了他這話,皆是心裡一動。看他模樣,只當他說了這半天話是累了,因著閒話幾句便要告辭。行止心裡難受,這會子也有些乏了,也笑一笑道:「多謝各位,天色真是不早了,你們也回去忙便是了。」
眾人一一告退,織繡正好去取明日的藥,因著和秦纖一併去了。走時仍不忘叮囑道:「行止千萬記得爐子上的藥,可別教他干了。」行止忙應了。
待眾人一走,竹塢裡頓時安靜下來,只能聽見外頭沙沙竹葉聲,一絲絲的,軟綿綿的,彷彿輕輕搔著人心似的。
行止又拿起床頭的書來,看了兩個字只覺得心神不寧,終究看不下去。他見太陽將將欲墜,從窗子裡瞧著外頭天色動人,正覺得心裡不受用,便胡亂踩上鞋子,輕推開門走了出去。
他瞧著團團夕陽,看著漱漱竹葉,輕輕歎了一口氣。修齊。他還是忍不住地思念修齊。
縱使知道修齊平安回朝,只是此時心緒卻與之前大不同了。從見到修齊那一剎那,他便明白,他這輩子都放不下他了。他捨不得,他捨不得他的修齊。離開他,彷彿是硬生生地從他心口剜上一塊肉去,那一番揪心的痛楚,每分每秒都在隱隱作痛,幾乎教他承受不來。
他也曉得這次是他衝動,可是他不後悔。他終生所願便是修齊安穩度過這一生,只要修齊好,這一切都是好的。
他想起來過往那些歲月的竹林密語,兩個人耳鬢廝磨,情意綿綿。那些最美好的回憶彷彿是支撐著他活下去的最初動力,因為他只剩這個了。曾經的鴻鵠之志,堅毅誓言,還能夠怎樣呢?那些海晏河清的夙願,是為民,是為君。到了今日的地步,他心中所為的道,仍是不變的,只是大者化小,只能綿綿潤萬物了。
他想的入神,忽然覺得冷得很了,忍不住抱一抱手臂,走進竹塢去。
輕輕的腳步聲。
他看到修齊的面孔的時候,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是修齊嗎?在夢裡,他的臉色仍是這樣蒼白,他仍是清瘦至如此。行止只覺得暈暈的,彷彿飄起來似的,忍不住伸手觸碰到他。
是他的修齊,是修齊!
修齊的神色冷淡而清寞,一雙眼睛幾乎要望進他的眼睛裡去。他深深地沉溺在他的眼湖裡,直到修齊開口,他才驚慌失措,他慌張無助。
可是,他真的要回到修齊身邊了嗎?
情感在這一刻戰勝了理智,他甚至有一點想要哭泣,是那種在嚴寒的深夜裡禹禹獨行甚久,最終終於觸碰到一絲溫熱與光芒的感動。
是被救贖的希望。
屋子裡靜得彷彿能聽見頭髮絲兒落地的聲兒。行止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低低垂著頭卻是一言不發的。修齊也不敢坐到他身邊去,一雙眼睛只定定地瞧著他,整個人只覺得做夢似的,恍恍惚惚、酩酩酊酊,生怕一開口這一切便如影似幻似的消失不見。
行止有滿腹的話想要問他,病好全了沒有,身上的傷還痛不痛,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吃的怎樣,睡得怎樣……他終究是不敢,不敢。修齊瘦了這樣多,他當真是過得好嗎?他不敢問,也問不出口。他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模樣,他怎麼捨得他?
修齊只覺得心裡患得患失的,他總疑心行止已經不在意他了。可是行止為著他,遠遠追到靖遠去,不顧安危只要見他一面,他怎麼能疑心他呢?那時候迷迷糊糊的,聽到行止的聲音,彷彿感受到行止手指的溫度,他高興的做夢都要笑醒。他一直以為是夢,沉醉於那一星半點的溫暖裡,直到知道,那真的是行止。他當真欣喜若狂。
他身子沒有半分氣力,卻又生怕丟了行止蹤跡,這才派了人暗暗跟著行止去。他無數次咬牙告訴自己,只要堅持過這段日子去,他就能見到行止。那一段時間最是煎熬苦痛,明明近在咫尺,只恨自己受了傷,又是軍情在前。他努力地,堅持地走到今天,終於,他又見到了他的行止。
行止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沒料想到修齊會這麼快找到他。他無數次做夢夢到修齊,半夜幾乎哭濕了枕頭,每每夜半醒來,他總會告訴自己,修齊已經忘了他,到他們相逢之時,也可以一笑而過的。只是,一切都不在他的預想之內。
修齊終於忍不住道:「下午咱們就回家,你……你別再想逃。」
行止只覺得心一揪一揪地痛著,他用力道:「皇上,你放我走罷。」
「想都別想!」修齊猛地站起身來,用力凝視著行止,「你若再想跑,我就把你五花大綁地弄回去!」修齊聽著行止喚的那聲皇上,只覺得五臟都碎了。他當時見了行止,被拋棄的傷痛、難挨的絕望、數次的失望、無盡的等待都湧上心頭,一時說出那氣話來,這時卻覺得自己的話又成了一把把尖刀,狠狠地戳向他的心頭。
修齊覺得心頭痛極了,他用力握住行止的肩膀,眼睛通紅,咬牙道:「你要是還敢跑,我保證,你身邊這些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行止驚詫地抬起眼,恰好對上修齊的,他滿眼的不敢置信:「修齊,你怎麼可以這樣!」他望著修齊幾乎瘋狂的眼眸,心裡密密麻麻地痛著,修齊怎麼會是這樣!修齊怎麼能夠這樣?
顧修齊強把眼淚忍回去,冷冷笑起來,那聲音彷彿是悲痛的啜泣:「我就是這樣!」
行止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用力揉捏著,上面全是修齊密密的掌紋。他終究再說不出話來,默默地垂下頭去,用力閉上眼睛。
半晌,他輕輕開口道:「修齊,讓我同他們辭行罷。」
修齊聽見這句話,心裡猛地生出無限的歡喜,眼中的淚珠子一下子忍不住湧出來,他胡亂一摸,笑著連聲道:「好,好。」
行止看著他笑起來的模樣,眼睛裡也帶上些笑意,手指卻不由攥緊了衣袖。
一進歸雲居的門,清榕就緊張地上前生氣道:「行止你到底跑了哪裡去了!織繡找不到你當真是被你唬死了!怎麼就不留張條子,好歹說一說你哪裡去了呀!」
行止聽了這話,頓時歉疚起來,連連道歉:「是我的不是,都是我不好。」他著實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心裡又是歉疚又是不安。
臨安道:「行止或有急事,這會子他回來,咱們不就將心擱下了的。」
清榕瞧他一眼,默默垂下眼去,不再說話。
行止忙笑著說道:「我這就去和織繡說一聲,好教她們放心。」
清榕道:「吶,人就在這兒呢,她見你不在,一時著急,就來告訴我們了。」
修齊聽著這些話,只覺得異常刺耳,再忍耐不住,一下子握住行止手臂道:「成了罷?我們家去。」
眾人這才瞧見修齊。清榕拱手道:「在下符清榕,閣下是?」
修齊看著這起人,只想著行止這些年一直與他們在一處,一時心頭火氣,面色冷淡,也不作禮,只冷哼了一聲。
眾人見這人如此無禮,一時也不喜歡他,只覺得此人有些莫名其妙。行止見狀,忙握一握修齊的手,笑道:「他剛來密州,身子不大舒服,失禮之處請大家見諒。」修齊感到行止握緊了他的手指,一時又高興起來,嘴角不由翹了翹。
行止忙道:「行止此番前來,正是要同眾位告辭的。」
眾人一聽不由大驚道:「這話是怎麼來的,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你身子還這樣,你要去哪裡?」
行止正想說些什麼,修齊卻猛地拉住行止的手,大聲道:「什麼叫身子還這樣?你身子怎麼了!」他眉頭緊蹙,神色緊張地不行,手指都忍不住有一點發抖。
行止忙笑道:「我就是有一點受了涼,沒甚麼大礙。」
修齊看著他的神色,一時氣道:「你只對我說謊,說什麼我也不信你了。既然這樣,咱們就早一點回去,不叫太……大夫瞧一瞧,如何我也不放心!」
織繡這會子過了來,瞧見行止忙道:「行止,你哪裡去了?也不說一聲,當真是把我急壞了!」
修齊猛地站到行止前頭去,滿眼敵意地瞪著織繡,道:「你是,織繡?」
織繡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眼前的男子氣勢凌人,不由低下頭,點一點頭。
修齊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他盯著織繡怒道:「你同行止是什麼關係!」
織繡猛地打了個顫兒,不由自主道:「行止救了織繡的命,織繡便是行止的人。」
修齊聽了這話,頓時只覺得腦子一漲,整個人臉色都變了,行止沒料到是這樣,忙一把扶住他道:「修齊,你聽我說。」
修齊道:「你說。」他看著行止,整個人的神色彷彿是一個溺水的人,行止便是他的最後一塊浮木。他看著行止,只覺得耳畔嘈雜,彷彿數千隻蜂子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進去。修齊雙目通紅,慢慢起身,一步步往外頭走去。行止放心不下,忙跟上去,只聽得修齊冷聲道:「殺了她。」
行止聽見這話一時唬了一跳,卻見四周猛地圍上人來,皆是手持刀劍,他不由瞪大眼睛道:「修齊?」他聲音顫抖著,幾乎發不出聲來。
歸雲樓裡一時驚亂,臨安見狀猛地拔出劍來,護在織繡前頭,同那些人廝鬥起來。
行止用力拉著修齊,大聲道:「顧修齊,你教他們停手!」
修齊冷冷看著他,只覺得心裡被撕出一個大口子。他在宮裡苦苦鑽營,派人苦苦尋找,而行止,早就不在意他了,早就不要他了!他幾乎失了心智,心裡傷痛到極致,再不能控制自己。
行止擔心極了,正想衝過去,卻見臨安持劍抬步過來。原來臨安深知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正想以修齊相要挾。修齊的人見狀果然轉了風頭,一齊往這邊圍過來。
行止見臨安地劍過來,一顆心都要嚇壞了,他哪裡還能想著臨安的意思,只怕修齊的性命受了威脅,一時間再顧不上,猛地將自己向劍上撞過去。
臨安見狀忙收劍,卻是再來不及,只聽得「嗤」的一聲,行止手臂上便留下一個大口子,汩汩地流起了血。
修齊猛地睜大了眼睛,一下子拉著行止,嘶吼道:「行止!」他只覺得自己慌亂之至,看到手上行止的血,再控制不住地大吼出聲,「叫大夫去!」
眾人聽了忙住了手,這場鬧劇才落下帷幕。
修齊不許任何人碰行止,行止沒傷著要害,只是覺得渾身沒有氣力,他輕聲道:「別怕,修齊,我沒事,別怕。」他不停地安慰著修齊,修齊這才冷靜下來。清榕臨安並織繡也是唬了一跳,忙道:「快躺著去,別碰著傷。」
行止見臨安滿眼愧疚,笑道:「臨安,不關你的事,你別多想。」他知道修齊怕極了,在這裡也不像樣的,忙握緊了修齊的手,輕聲道,「修齊,抱我上樓去好不好?」
修齊整個人怔住了似的,聽見他說話便一下子抱起來他,一步步往樓上走過去。行止一邊安慰他一邊道,「大家不用擔心,我沒事。今天的事,行止替他道歉,對不住,都是行止的不好。」他長歎一聲,緊緊攥住修齊的手。
屋子裡靜悄悄的,修齊坐在行止床邊,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打著顫,行止雖覺得沒甚麼力氣,卻仍是用力抱住修齊的身子,溫聲道:「修齊,我很好,別怕,別怕。」
修齊突然哭出聲來,眼淚濕濕地打在行止的肩頭,抽噎著:「我真是世界第一的大蠢蛋。」他抽抽搭搭地哭著,整個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行止瞧了當真是心疼極了,大聲道:「不許你渾說。」
行止猛地吻上修齊的嘴唇,只覺得濕濕地淚水落在唇齒間,留下苦澀的味道。
修齊用力抱住行止,大哭道:「行止,求求你,再也不要離開我好不好?行止!」
行止聽著他的話,只覺得心裡一抽一抽地痛,他也不由落下淚來。見到修齊這個模樣,他怎麼還捨得讓他這樣痛?怎麼捨得!行止用力道:「好,我答應你,修齊,我什麼都答應你。」
修齊沒料想到他會這樣說,整個人一愣,又猛地回過神來,大聲道:「真的?」
行止認真道:「真的。」他有無盡的話想對修齊說,然而忽然又覺得那些話說不說都一樣了。他要回到他的身邊去,他們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分離了。無論此後情形如何,他只知道他不能看到修齊這樣痛苦的模樣,這比殺了他還教他痛苦。
行止道:「我們回家。」他輕輕擦到修齊臉上的淚珠子,滿眼的心疼,「你真是傻子,我和織繡姑娘什麼都沒有,你信不信我?」
修齊用力點一點頭,哽咽道:「我信。」他一邊說著,一邊睜大眼睛,「行止,你真的不會離開我了,對麼?」
行止用小指拉住他的,柔聲道:「拉勾,騙人是小狗。」
修齊抱住他,小指勾著他的小指,道:「你再不要騙我了。」
行止穩聲道:「從今往後,咱們一生一世都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