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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仙界的和平》第99章
第99章 兩心知(五)

  仲瑛對這東南傾比方淮還熟悉得多,啃著桃子優哉遊哉地到別處逛去了。

  方淮和餘瀟兩人在池水中對立,視線觸及,方淮道:“練功吧。”

  余瀟從水中抓起木劍,身形一晃,向方淮直刺來。

  方淮拔劍格擋,兩人的身影立刻纏鬥在一起。

  昨日被餘瀟削下一根頭髮,方淮自然不會再分神,然而余瀟的修為雖不及他,但對劍道的領悟,眼光的敏銳,都經過兩世的積累,不是方淮這一世就能輕易超過的。

  方淮的劍法儘管稱不上頂尖,可自從找到適合他的功法,回到碧山,有李持盈這樣的成名劍修教導,十幾年來修煉更是刻苦,所秉承的劍道,自有仙門正派講究的一個“穩”字。故而餘瀟受兩人修為差距所限,兩人對練一個月,他才抓到方淮的破綻。

  但他既然能抓住方淮一個破綻,很快就能抓住第二個。

  木劍掃過方淮的胸膛,劍尖雖沒碰到他的衣襟,可是餘勁卻擊中了他的胸口。

  方淮身形一頓,竟然“哇”的吐出一口血來。

  這個破綻並不致命,方淮也不是真的為餘瀟所傷。而是方才和仲瑛交手,那一擊令他五臟六腑一震,一口淤血堵在胸中,恰巧此刻被餘瀟的木劍所帶的氣勁點中,將淤血逼了出來。

  那一口血落在池水中,很快化為血絲漾開。

  方淮胸口一團鬱結之氣反倒因此一松,正要抬手擦擦嘴角的血,忽然手腕被人用極大的力氣攥住,一把拉了過去。

  木劍掉進池水裡,“咕咚”又沉了進去。餘瀟一隻手攥得他手腕骨頭生疼,另一隻手則抓緊了他的肩膀。

  方淮詫異地看著他。而余瀟張著口,似欲喊出某個稱呼,卻像被什麼擊中一樣,僵在那裡。

  餘瀟無法解釋那一瞬間他心頭無故湧出的驚慌失措。

  他要喊什麼?他在做什麼?

  他只知道,看到血從方淮嘴邊溢出的時候,他幾乎整個人木住了,但動作又從來沒有那樣快過,那樣不假思索。

  他握著方淮肩膀的手,還在微微顫抖著。血從這個人身上流出來,居然是令他如此恐懼的一件事。

  他竟然在恐懼?像個弱者一樣,在恐懼即將發生的某件事?

  “什麼?”方淮反應過來,握住他的手臂,雙眼迸發出光彩,“你要喊我什麼?”

  餘瀟直視著他的目光,看著他從欣喜若狂,到希冀,到試探,最後光彩又熄滅了。

  “還是不記得是嗎?”方淮苦笑,低下頭,看到兩人在水裡的倒影。

  明淨的池水裡還留有一些血線。方淮看著那些血線,忽然明白過來。

  “你——”他抓住餘瀟,聲音放輕了,好像在誘哄一樣,“你都記得,你還記得是不是?”

  方淮眼裡又出現了神采,他注視著餘瀟,握著他的手,道:“阿瀟——”

  餘瀟甩開了他的手,伸臂撈起水中木劍,飛身退出幾步外,冷冷道:“繼續。”

  方淮的手落空了,但嘴角依然揚著,一雙微微挑起的鳳目望著餘瀟,他本就生得俊美,這一神采奕奕起來,簡直身上都要泛起光暈,耀目得不得了。

  餘瀟潛意識裡不願看他,仿佛多注視他一會兒,就再也移不開目光了。

  他把方才那激蕩的心情硬生生壓下去,沉聲道:“還不動手?”語氣是很生硬,但生硬過了頭,反倒像是在掩飾。

  練功結束後,餘瀟拖著滯重的身體一步步向岸邊走去,方淮先他走上岸邊,等他也上岸後,便拉住他道:“等等。”

  方淮一邊運起靈力替餘瀟療傷,一邊道:“我給你治好,你就先回去吧。”

  他這一個月每日跟著餘瀟來去,從來就沒離開過他身邊,這還是第一次。

  餘瀟身體頓了頓,沒有理會,等方淮鬆手,便一個人向回石洞的路上走去。

  方淮目送他離開後,便去了龍君曾告訴過他的,東南傾島心的寶庫。

  龍君說寶庫的東西他可以隨意取用,方淮這些日子以來,心思都在餘瀟身上,更不曾踏足這寶庫中。

  此刻用龍君給的鑰匙打開這座寶庫,饒是他自幼見慣了珍品,眼界頗高,也不得不驚歎於其中靈材、法器、丹藥等之珍貴稀有,更何況還堆積如山。

  但那些法器、丹藥,此時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他快步走到放靈材的架前,翻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他要找的材料——一塊梧桐木,用指頭敲了敲板面,叮咚作響,甚是滿意。

  有了桐木,他又在其他架上尋找材料。就此忙了一夜。

  夜半,月色依舊滲過小小的圓洞,盈滿了石洞。

  餘瀟躺在毯子上,扭過頭,目光落在好似凝了霜的地面。

  石洞上方的木屋空無一人,前些夜裡,那人即便坐在木屋中,在下方石洞的他都難以入眠。

  處在這樣一副孱弱的身體中,只要附近有人,他就不可能安心睡去,尤其是那人還長了一張仇人的臉。

  但自從那晚——他們稀裡糊塗地廝混了近一個時辰——那一晚的第二天夜裡,方淮不再半夜走下臺階來看他,只是徹夜在木屋中打坐,而他躺在石洞中,本以為會清醒著渡過一夜,卻不知不覺睡著了。

  從此之後,夜夜如此。

  今晚木屋裡空著。

  餘瀟突然坐起身來,看著面前毯子空出來的一塊,一個月前的夜晚,那人就是坐在這裡,壓過來強吻著他,手腳壓制著他的手腳,避免他的推拒。

  方淮不知道,其實不需要強迫,就在他把唇舌送上來的那一刹那,餘瀟心中湧起的一股狂喜就淹沒了他全身。那一刻以及後來兩人廝磨的一個時辰,他腦中一片空白,滿心只有愉悅和渴求,只想把青年堅實的、柔韌的身體和自己揉為一體。

  只想要吻他。

  那雙眼睛裡注視著他時的眼神,是只對他一個人才有的嗎?那具身體,是只為他一個人動情的嗎?

  那種能讓人陷入瘋狂的熱情和佔有欲,在他漫長生命的記憶裡從未出現過。

  明明和方淮隔著幾尺幾丈距離時,他對這人滿心都是猜疑,可一旦兩人的身體緊貼,他心口反倒被填滿似的,湧動著熱流。好像胸口那團在漫長的生命裡變得冰冷的血肉,又重新活潑地跳動起來。

  那種放空一切的瘋狂,那種令身體都戰慄的熱度。許多次和方淮對視,甚至只是看到他,他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來,為了掩飾身體的反應,只能露出更加冷硬的表情。

  但餘瀟自己都明白他身體和想法的不一致。連他自己都意識到他面對方淮時的那種虛張聲勢之感,十分的荒唐。

  還有今天,眼見著方淮吐血,他……

  余瀟霍得起身,走上石階,來到木屋中,看著方淮平日打坐的牆邊。

  這一世他究竟經歷過什麼,必須弄明白。

  方淮興致勃勃地在寶庫裡坐了一夜,浪費了許多材料。實在是太久不曾接觸此物,倒生疏了。

  等到黎明,天邊泛起曙色,才總算把東西製成。

  他用布帛將物件包好,斜背在身上,回了木屋,一進門,卻見餘瀟站在屋中。

  他一怔道:“今日醒得這樣早?”

  他走過去,將包袱暫時放在香案上,道:“昨晚我一夜不在這裡,應該休息得不錯吧?”

  餘瀟一言不發。

  方淮不在意他的冷硬,微笑著動手打開那包袱道:“你看此物。”

  他解開布帛,露出一張烏漆發亮的琴來。一手按弦,一手指頭在弦上一撥,松透古樸之音立刻回蕩在兩人耳畔,悠揚地傳出屋外。

  餘瀟看著那琴,又抬頭看方淮。方淮忙碌了一夜,雙目灼灼道:“這張琴和我從前彈給你聽的那張一模一樣,你有沒有……”

  余瀟仿佛無動於衷,方淮也不氣餒,手指在弦上一揮,自然而然奏出幾個調,低頭笑道:“沒事,咱們慢慢來。”

  兩人來到瀑布下,餘瀟在池水中坐下,方淮在池邊盤坐,看了他一會兒,那張琴橫於他膝頭,他雙手搭上琴弦。

  方淮很久沒撫琴了,被囚禁在太真宮中時他沒有這個心思,從太真宮回到碧山,院子裡仍備了一張琴,他彈過,指法雖一如既往的熟練,但琴聲隨人心,已沒了當年在三疊峰頂的舒心暢意。

  久而久之,他把琴也封起來了。

  如今在這與世隔絕的島上,動指一彈,似乎當年的意境又回來了。

  一曲終了,他再看向池中,青年盤坐沒過肩膀的池水裡,陷入冥想之中,恍然間好像當年三疊峰上,餘瀟打坐,他則在一旁,隨手彈幾支曲子,等著他修煉結束。

  他只顧看著餘瀟出神,卻聽身後有人道:“彈得不錯。”

  方淮一頓,起身轉過身,見仲瑛笑著將鏽劍插在地上,懶洋洋走到一塊石頭旁坐下道:“有幾分他當年的意韻。”

  方淮道:“仲前輩是指……”

  仲瑛朝後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他呀。”

  昨日在結界外,仲瑛將自己的姓名道出口時,方淮還沒反應過來,直到他說起那個為世人所知的道號——“武夷”。

  方淮驚愕不已:“武夷真人,不是已經葬在……”連金丹都已經融進餘瀟的心血中。他如今體內的這顆金丹是餘瀟修煉出來的,不能算是武夷的金丹。

  “金蟬脫殼之法罷了。”仲瑛哈哈笑道,“既為名聲所累,不如索性以死了之,做個籍籍無名之輩,瀟灑世間豈不好?”

  因為嫌累贅,就將肉身和修為輕鬆拋下,聽起來天方夜譚,可要換做眼前這位,方淮卻不得不信其一二了。

  “倒是小孩兒你。”仲瑛笑道,“武夷道人生前名聲狼藉,死後也不為人所傳頌,你竟認得他?”言語之間,是不再將“武夷”這名號安在自己身上了。

  方淮張了張口,該怎麼說?你的金蟬脫殼計,留下一顆金丹,鬧出多少事來,還有一個人,因為你這顆金丹,渡過了怎樣坎坷的一生?

  回想起昨日的這些,方淮不禁又將目光落在池中餘瀟身上。

  仲瑛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挑了挑眉道:“你如今一心一意守著他,他卻將你忘了。真是作弄人不是?”

  方淮點了點頭,笑道:“所以羡慕前輩,拋下肉身浮名,一人無拘無束,心無牽掛……”

  “誰說我心無牽掛了?”仲瑛道。

  對上方淮微訝的神情,他搖了搖頭看著遠處的群山道:“當年我好不容易將‘武夷’這個身份拋下,想回來和他廝守,他卻……”

  說著,素來放蕩不羈的語氣裡,竟出現一絲無可奈何:“那時我就忍不住想,我和他之間種種,真的是情愛?還是從頭至尾,根本只有我一個人動心?我這樣一想,就和他賭了氣,他不來找我,我也不去找他,結果這一耽擱,就是數百近千年。”

  方淮不由啞然。仲瑛說著說著,口氣裡更有一分鬱悶:“結果,還是我輸了,我一個人賭了幾百年的氣,他說不定就在哪找了個窩,安安穩穩地睡了幾百年。”又咬牙切齒道:“要不是龍裔現世,雁姑給他傳信,他只怕是還在睡!”

  他說到氣頭上,全沒了之前的落拓瀟灑,大有想沖進後山把那條睡大覺的龍拽著尾巴拖出來,好好教訓一頓的意思,可惜後山結界重重,他這兩天在附近沒少晃悠,偏偏怎麼也闖不進去。

  他看向方淮道:“他去後山之前,有沒有告訴你……”

  方淮立刻搖頭道:“沒有。”

  “唉!”仲瑛重重一歎,站起來拍拍土,抓起鏽劍,“那就不打攪你們倆了,對了。”

  他掃了一眼池水裡的餘瀟,沖方淮眨眨眼,玩味一笑道:“這小子,別看他對你故作疏離,他看你那眼神可藏不住,你也別太老實了,必要之時,還得下劑猛藥。”

  方淮一怔。剛要問他話裡的意思,仲瑛又道:“別問我,你自己體會。”

  說著又哈哈笑著離開了。留下方淮在原地怔愣片刻,終是無奈地笑了笑。

  仲瑛的到來是個例外。不過方淮沒想到,很快島上又來了另一個人。

  “好啊,虧我還擔心你,想著你們在外流離失所。沒想到,還是雁姑說得對!”

  小白笑道。近半年不見,她愈發的光彩照人了,眉梢眼角,也徹底變成了方淮最熟悉的模樣。

  她腰間別著一柄佩劍:“如今我是雁姑的正式弟子了。”

  方淮笑道:“那可恭喜白女俠了。”又看向雁姑道:“你們是怎麼找來的?”

  雁姑道:“我接到仙君的信鳶,知道他回了東南傾,就急忙趕來了。”跟她們同來的還有毓疏,此刻已經化作真身到山裡撒歡去了。雁姑看向後山道,“仙君可是在後山中睡著了?”

  方淮點頭道:“是。”

  雁姑和龍君主僕情誼極深,她行事向來從容,此時卻按捺不住道:“那我先去拜見仙君,等回來再和你們敘舊。”

  說著身子已淩空,方淮道:“可後山不是有結界……”

  雁姑道:“那幾個陣法我會走。”

  方淮道:“等等……”那位求路無門的仲瑛前輩,還在後山附近打轉呢!

  他話未出口,雁姑人已在空中消失了。方淮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但也趕不上去阻攔了。

  小白左看右看道:“那個餘瀟呢?他的傷恢復得怎樣了。”

  “已經恢復了。”方淮與她並肩而行道,“眼下正在修煉。”

  小白點點頭,笑道:“你和他,你們……”她眨巴眨巴眼,“在一起了吧?”

  方淮愣了一下,他和餘瀟那些複雜糾葛,小白都是不知道的。更別提兩人的感情了。“雁姑告訴你的?”

  小白道:“還用得著雁姑告訴我?我可不信你會用那種心疼的眼神看一個師弟。”

  方淮不禁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小白亦笑道:“那當然,我可是——”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們正前方的樹林中站著餘瀟。

  小白往方淮身後一躲,悄聲問道:“你們……感情生活還好吧?”

  方淮道:“不太好。”

  “難怪……”小白躲在他身後,往後退了幾步,“他看起來像要把我撕了,我先走一步!”

  方淮看著她施展駕雲術溜得飛快的背影,感歎雁姑終於找到了有天賦的弟子。

  隨即回過頭,看向餘瀟,他還跟座石雕一樣立在原地,散發著“不想死就別惹我”的氣息。

  “今日這麼快就打坐完畢了?”

  余瀟冷冷看著他,手裡攥著的木劍劍柄上想必已經出現他緊握造成的指痕。

  他勒令自己放鬆手勁,以免把當場把木劍捏碎了,最後看了方淮一眼,齒關裡蹦出兩個字:“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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