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刑鳴沒給南嶺寫什麽推薦信,理由是南嶺造假,讓他去找劉博士的親戚,結果卻帶回來一個贗品。
為了丙氨酸西洛尼再上臨床的事兒,劉博士的親侄子也露了臉,根本就不是南嶺在直播開始前帶來的那一位。刑鳴自己也有些後怕,一念之差,險些又重蹈覆轍。
南嶺身上那點毛病自己當初也有,一點點陽光就燦爛,一點點成績就揚眉。南嶺近來是全組裏最早走最晚到的,好幾次都被人看見從虞台長的奔馳車上下來。但虞台長本人並不在車上。據傳明珠台打算傾全台資源打造自己的視頻網站,而廣電總局認為堂堂國家門面,與新媒體較勁是不務正業有失體統,於是責成停止。兩方各有各的堅持與考量,官家公子駱優便形影不離地跟著台長,出入斡旋。
南嶺大概知道自己背後有人撐腰,一下子沒了初來乍到時的恭順,說起話來很有點不著四六。他覺得自己錯了,但也不算錯得離譜,他說他大三的時候在某個地方台實習,請群演找替身那是常有的事。何況救急如救火,情勢所逼,別的組員連個群演都找不來,節目總不能開天窗吧。
聽這口氣,非但覺得自己無過,而且有功。
“真實是新聞人必須遵守的鐵律。不開除你已經是萬幸了,這推薦信,我不會寫。”刑鳴看了南嶺一眼,“和領導說話,你什麽坐相?”
南嶺把翹著的二郎腿收回去,坐直了。
南嶺起初振振有詞,見刑鳴態度強硬,又服軟了。他道歉的話聽來十分敷衍,但大眼睛中淚光盈盈,一口川普油膩黏糊。
這一套也就對付老陳興許管用,刑鳴不再跟南嶺廢話,直接把人攆出辦公室,眼不見心不煩。
沒想到老陳還真就親自出馬了。他把刑鳴喊進自己的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解釋,台裏對南嶺的前途是相當看好的,超人氣的網絡紅人,形似他駱優神似你刑鳴,還比你倆都年輕幾歲,這次勞師動眾搞“挑戰主持人”大賽,就是為了捧這個新人。台裏參賽的幾個實習生都由帶他們的導師推薦,南嶺已經是內定的冠軍,讓你推薦也只是走個過場。
“不寫推薦的原因我已經上呈了,新聞人不能造假,他還把群演帶來直播現場,險些闖禍。”刑鳴說完就沈默了。他是小心眼了,他替林思泉、也替自己感到不公。這兩天多看了幾本法律書,主觀上認為新聞造假也該是抽象危險犯,他們幾個本該同罪論處,憑什麽林思泉就必須主動離職,他南嶺卻受力捧?
“虞叔想捧誰,還不是他一句話,你這不是給南嶺面子,是給他老人家的。”老陳忽然笑了,笑得與南嶺的川普一樣油膩黏糊,說,“咱們台長現在放心上的人是小南,你一個老人了,不要有情緒,要大度。”
刑鳴嫌這句話聽得刺耳,愈發不願意寫這推薦了。他起身走人,留下一句話,虞台長想捧誰確實是他一句話的事情,台裏既然已經內定,何必還要我多此一舉。
想起林思泉,便感愧疚。網民喜新厭舊,翻臉快於翻書,最近網上已經沒有林主播的新聞了,刑鳴想著這下去看看他應該不會惹出風波,於是請了兩個小時的事假,說去就去。
林思泉差不多快出院了,刑鳴去的時候碰巧還看見了林思泉從老家趕來的父母,許是老來得子,兩位老人彎腰佝背雞皮鶴發,一看就是老實本分人。父母離開病房,林思泉瞧著精神不錯,開口就對刑鳴說,其實還得謝你。
謝我?刑鳴不解,謝什麽呢?事情鬧到這般田地,不言恨就不錯了。
林思泉說,莊蕾跳槽去了東亞,待遇幾乎翻番,東亞痛失駱優,卯足勁兒了要搶來明珠台的當家花旦。他跟莊蕾準備風波過去就離婚,自己凈身出戶,財產與撫養權都歸女方。高中那會兒他就發現自己對女人沒興趣,拐彎抹角地告訴過家裏人,結果他的母親上過吊,切過腕,還喝過煤油,就跟第一期《東方視界》裏描述的一模一樣。這些年虞總身邊也有別人,他不敢想更不敢爭,拖拖踏踏到三十來歲,既害怕又愧疚,終於拗不過又熬不住,隨父母心願結了婚。
彌留的時候是萬念俱灰一心想死,但突然又覺得不能一死了之便宜了你,所以決定還是醒來看看。林思泉笑笑,笑意微苦,接著長嘆一聲,算了,虞總是真的喜歡你。
人死過一回就通透了,看林思泉當下的狀態,算是終於把自己從這段混亂的關系中渡了過去。
離開林思泉的病房,刑鳴就覺得自己挺沒意思的。而今這點情緒實在顯得太酸了。幹嘛非得跟一個年輕後生較勁呢?不就是寫推薦信麽,提筆一揮的小事,渡人渡己,何樂而不為。
新人換舊人,歡場如戰場,刑鳴很明白這點。何況是他自己先一步當了逃兵,丟盔棄甲。
所以他沒理由介意,沒立場酸楚,沒資格心痛如絞。
在醫院的走廊過道裏撞見向勇與向小波,向小波坐在輪椅上,腿上打著石膏,看著不算嚴重,估計是又在外頭惹事了。兩個人都沒看見刑鳴,刑鳴沒打招呼轉身想走,沒想到偏又撞見唐婉。唐婉剛從取藥處拿了藥,見了兒子,露出吃驚的表情。
刑鳴身板遺傳父親,五官遺傳母親,算是占盡了父母的便宜,但每次看見唐婉,也都由衷覺得,這個女人可真美啊。
唐婉大概剛剛從舞蹈學校回來,還沒來得及卸妝,衣服飄擺著寬大的水袖,淡紫色的裙角幾乎曳在地上。什麽“翩若驚鴻,婉如遊龍”,什麽“淡白梨花面,輕盈楊柳腰”,多好的詩句唱詞都是形容她的。門診大廳裏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還有一個看上去約莫七八歲的小姑娘仰著臉癡癡望著,對唐婉說,阿姨好看。
阿姨?刑鳴在心中冷笑,倘使自己早點結婚,唐婉這會兒都是奶奶了。
坐在輪椅上的向小波一會兒哭咧咧的,一會兒又沖著向勇唐婉大呼小叫,叫爸,叫媽。
他們樂在其中。
刑鳴坦然地與這一家三口擦肩而過,目不旁視,毫無表情。
他突然又改主意了。
下午回到明珠台,南嶺又跑來認錯,這回誠懇多了,還送了東西。
一只灰色的鴕鳥皮錢夾,驢牌,官網上標價一萬二,看樣子是下血本了。
這東西是別人孝敬給趙局的,趙局不通時尚不知潮流,甚至分不清男款女款,心道還沒茅台實惠,隨手就賞給自己的情兒了。
情兒又給了她自己的弟弟,讓他去孝敬不知為何開罪的領導。
刑鳴當然是識貨的。拆了精美的禮盒包裝,低頭掃了一眼裏頭的東西,又擡臉註視南嶺,也不說話。
南嶺被刑鳴這眼神盯得怕了,索性搬出自己的後台:“這也是虞老師的意思……”
從那一家三口那兒累積的不快有了宣泄之處,刑鳴不愛聽這一聲“老師”,直接打斷南嶺:“你說行賄是虞老師的意思,還是造假是虞老師的意思?”
沒成想連台長的面子也不給,南嶺臉上笑容徹底消失了,一張臉煞青煞白。
“地址我一會兒給你。”刑鳴的態度看似緩和一些,“你晚上來我家吧,十點以後。”
“什……什麽意思?”南嶺楞了楞,結巴了。
領導家,晚上,還是十點以後。這是一種信號。
明珠台那點男淫女娼的八卦天涯上都有,進了這個圈子就別想出淤泥而不染。南嶺初見刑鳴時,一眼就認定對方是“那種人”,雖說媒體人裏直男不少,但直男沒那麽冷艷,直男也沒那麽拿勁。於是他更知道不能隨便往領導家裏跑,比如他姐姐,一來二去就被那個又老又餿的趙局拐上了床。
“放松點。”將驢牌禮盒隨手扔往一邊,刑鳴的眼神三分曖昧七分冰冷,嘴角似笑非笑地翹了翹,“你得讓我看到物有所值。”
適逢阮寧敲門,刑鳴揮手送客。南嶺失魂落魄地退出辦公室,前腳剛走,刑鳴就把那只驢牌的皮夾塞回盒子扔給了阮寧,說,送你了。
阮寧受寵若驚,嚎足了五分鐘才想起來自己是來幹正事兒的,他說,新報上去的選題有一個沒過審。
“哪個?”
“就是那個蒼南連環奸殺案。”
《東方視界》的儲備項目有幾個,也都拍了大量素材,其中有幾個選題在刑鳴看來很值得探討,但最近組裏有人聽他公安局裏的朋友透露,這兩天警方就會披露蒼南連環奸殺案的細節,必會引發社會關註。這案子在上回廖暉舉辦的慈善晚宴上聽人提過一句,當時就很令他介意。新聞最重時效性,他決定先別的媒體一步,做個相關的專題出來。
阮寧說:“王編輯說選題挺好,但別人報審都能過,唯獨你不行。”
“為什麽唯獨我不行?”刑鳴沈著臉問。
阮寧吞吞吐吐:“王編輯說原因你自己知道,還說,蘇老師也不建議你做。”
原因刑鳴當然是知道的。
強奸殺人犯……強奸犯。
他被這三個字戳了十年脊梁骨,刀刀都見血。
老陳背地裏下刀子,把刑宏當年的案子傳得明珠台內人盡皆知。所以王編輯感慨,蘇清華猶豫,無非都覺得孩子不容易,何必做節目還揭自己的傷疤,自找不痛快。
關於刑宏當年的案子,刑鳴直截了當地問過蘇清華,但蘇清華本是局外人,對此知之甚少,他讓他去問自己的母親;刑鳴旁敲側擊地問過唐婉,當時唐婉正準備去跳舞,她將頭發仔仔細細地梳好、綰起,一絲不茍,過了很久才說,你爸爸是個好人,別的……我都忘了。
刑鳴向來聽不進勸,當天就派了一個女記者去看守所采訪,結果女記者回來以後哇哇直哭,說從沒見過這麽可怕的人。
別的小組的記者還在外頭采訪,不得已,刑鳴只得自己去。
蒼南連環奸殺案的疑犯名叫丁洋。估計知道自己身負幾十條人命逃不了是死刑,所以拒不懺悔,對每個出現眼前的活人也都心懷敵意。
刑鳴盯著丁洋。丁洋也盯著他。他的眼神像打量獵物,眼底漆黑一片空無一物。確實可怖。
兩個人幾乎無法進行正常交流。
丁洋脖子一梗,把一張死氣沈沈的臉向刑鳴湊近一點點。
他故弄玄虛地擠了擠眼睛,你知道嗎,其實我還有一個孿生兄弟叫丁磊,我們倆一起犯的案,警方抓人的時候我讓他跑了,也沒把他供出去。我只睡女人,可他葷素不忌,還奸殺了好幾個男人,只是那些男人的屍首埋得隱蔽,一直沒被人發現。
丁洋說到這裏又舔了舔嘴唇,丁磊跟我從小就有心電感應,他這兩天就會來找你的。
刑鳴來之前查過丁洋的詳細資料,知道他是獨子,根本沒有一個叫丁磊的孿生兄弟。但這人演得實在太真,每一停頓、每個眼神、甚至每粒毛孔都是戲,不由得別人不信。
周日晚上十點,刑鳴坐在家裏寫稿子,他打算由這個連環奸殺案起頭,做一個性侵害相關的關註女性安全的系列專題,采訪對象就定在牛嶺監獄裏。
人定在書桌前,思想卻遠,想了許多不該想的。
“歘”地一聲保險絲燒斷了,整棟大樓都停電了,刑鳴想起丁洋那雙死灰般的眼睛,忽覺後背冷汗涔涔。
他敏感地意識到,房間裏還有別人。
刑鳴去廚房取了一把餐刀,原打算報警,沒想到鬼使神差手一抖,竟把電話撥給了虞仲夜。
虞仲夜問他:“怎麽了?”
刑鳴拿著刀坐在門口,堵住唯一出路:“家裏停電了……有個人……那個殺人犯丁洋……”
虞仲夜似乎不解:“為什麽不出去?”
借著手機的光亮,刑鳴以目光警惕地梭巡四周:“我不能出去……我一出去,他就跑了。”
虞仲夜大概明白了,令人倍覺定心的醇柔嗓音傳過來:“好,你等著。”
掛了電話才想起來應該報警,但手機適時耗盡最後一絲電力,關機了。
刑鳴手持尖刀坐在黑暗之中,聽見門鈴乍然響起時,心中無所畏懼,反倒有些感動。
這地方久沒來過客人,連淘寶上買東西都由阮寧代收,快遞員從不上門。刑鳴仔細回憶,上回來人好像還是小區要選黨代表,幾位熱心的大媽挨家挨戶地吆喝居民去投票。正逢隔壁人家家裏添丁,還一添添倆,欲送喜蛋,於是兩撥人馬齊按門鈴,此起彼伏。
刑鳴默默坐在房間裏,裝作不在家,任門外人鬧了一陣子,又任其漸漸消停。
距今已經……大半年了吧。
算不清楚確切日子了。刑鳴不喜與人交善,更懶得應酬街坊鄰居,幾扇窗,一張床,遮風避雨的地方而已,又不是家裏。
獨處,獨居,獨自一人。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其實只是習慣。就好比以前春節時候,別人是爆竹聲中一歲除,他卻在學校裏寫作業,因為向小波要回家過年。
這些點滴匯聚起來,成了缺陷,成了缺憾。
他知道門外站著的是虞仲夜,自己這大半年來頭一位上門的客。
虞台長來了,同時還帶來了警察。警察真的從刑鳴的床底下揪出一個人來,但不是丁磊,而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耷拉著兩條彎彎的眉,瞧著比兔子還慌張。
原來小姑娘是他的腦殘粉,一連幾天都翹課跟蹤他,還爬落水管進了他的房間,結果他回來早了,只能躲在他的床底下。
一場烏龍,刑鳴簡直哭笑不得。
民警狠狠教育了小姑娘一頓,把人帶走了。來時按門鈴的是老林,但老林沒跟著進屋,退於台長身後,笑呵呵地跟刑鳴打聲招呼,也自覺地走了。
刑鳴一邊把虞仲夜請進門,一邊跟他解釋來龍去脈,他頗覺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慌了手腳,既想把地方收拾幹凈,又想端茶送果地招待領導,一時間反倒不知如何才好。其實他的房間不必整理,跟別的一個人住的雄性生物比較,算是能夠入眼的,倒不是收拾得多勤快仔細,只是這地方東西實在少。
所以他不管這個地方叫“家”,竈頭上連口熱飯都沒有的地方,怎麽能算是“家”呢?
“本來也是要來找你的。”虞仲夜問他,“知道為什麽嗎?”
刑鳴一時還沒從方才的虛驚之中緩過神來,束手束腳地站著,既搖頭又點頭。
稍稍琢磨一下才明白過來,那姓南的小子告禦狀了唄。還真是心坎上的人,一點委屈受不得,這麽快就上門問罪來了。嗓子眼裏一陣發酸,刑鳴振振有詞地解釋,還含沙射影地挑釁,真實不是明珠台的立台之本麽,為了新人要破例了?
“不說他,說你。”虞仲夜看著面色不善,擡手招刑鳴過來,“什麽不好學什麽,現在連潛規則都會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有樣學樣,跟領導們學的。”刑鳴走過去,停在虞仲夜的跟前,但卻沒坐下,筆直挺拔地杵在那裏。他臉上不喜興,心裏不服氣,潛規則這事兒您幹的還少了?
“小南不是你想的那樣。”虞仲夜一擡手臂勾住刑鳴後腰,將他整個人帶進自己懷裏。他刮了刮刑鳴的鼻子,又順手一提他的下巴,輕笑道,“不準再使小性子。”
虞仲夜的嗓音太好聽了,帶著一點點氣息的顫音。像三九寒冬裏煨過的一壇酒,醇厚甘柔,從耳朵裏進去,一直燒遍臟腑。
刑鳴無端端地熱了臉,大概是在這嗓音裏醉了五六分,可人在懷裏已經老實,嘴上依然不饒人,咕咕噥噥的:“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沒這個道理。”
虞台長看著他。微微瞇了眼睛,唇邊那點柔和的謔意不見了,大概是真的生氣了。
刑鳴不敢再頂嘴,也望著虞仲夜。一向冷冰冰的地方突然有了人氣兒,於是那點在乎、酸楚、心痛從心裏的犄角旮旯處全翻騰出來,再從他的眼底泄露出去。
兩個人就這麽互相看著,時間久了點,虞仲夜才問他,如果來的是南嶺,你打算做什麽?
這個問題倒把刑鳴問住了。如果來的是南嶺,是義正言辭地教育年輕人務必潔身自好,還是順勢而為就把人上了,他確實沒想過。
見刑鳴發楞,虞仲夜笑了,說,我來教你。
刑鳴還沒來得及反應,虞仲夜的吻已經欺了過來。
上下兩片唇被另一雙唇柔柔含住,輕輕吮吸兩下,舌頭轉眼鉆入口腔。被這個男人一只手強硬地摁住後腦勺,刑鳴輕哼一聲閉上眼睛,沒反抗。
他們抱著躺倒,膩膩歪歪地吻著。火從舌尖燒開,全身都著了。
直到察覺下頭一件東西硬邦邦地頂著自己,刑鳴如夢方醒,放棄順從開始抵抗,奪回自己被虞仲夜含著撫弄的舌頭,嚷起來:“你說了放過我!”
虞仲夜真的停下來。他微微皺眉,一瞬不瞬地註視刑鳴的眼睛,看似思考良久。
然後很認真地說,我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