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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槍》第69章
第69章

不等在場觀眾有所回應,嘉賓席上的那位法學教授已經坐不住了,他將嘉賓台拍得砰砰直響,顯然氣憤到了極點:“老實說,看到夏教授的案子在網上引起熱議我是相當氣憤的。那位代購印度仿制藥第一人被網民稱為‘藥俠’,還有這位李先生與肝癌患者們聯名簽署的請願書,這種行為就是毫無理智與法律常識的網絡暴民,還是你們媒體刻意誘導煽動的!你們到底懂不懂法呢?!我國《刑法修正案(八)》第二十三條規定,生產、銷售假藥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並處罰金;致人死亡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並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夏教授這個藥即使是好藥,也不可能適用於所有肝癌患者,何況它還只是一個連臨床二期都還沒有完成的新藥,不能單憑李先生或者他的病友們多活了幾個月,就說明藥物有效,而且僅憑病例購藥,如果患者出現嚴重的不良反應該怎麽辦?”

老教授頓了頓,打量著坐在他對面的李先生,又問坐在他身邊的腫瘤專家:“請問王教授,李先生手部潰爛嚴重,有沒有可能是服用夏教授那個藥物導致的?”現場導播絕不偏私,立即切換鏡頭,李先生的那雙手暴露在屏幕裏,引起觀眾席裏一片驚呼。

李先生的手上確實潰瘍嚴重。他將雙手藏到身後,一臉歉疚地望著刑鳴。

晚了,那位腫瘤專家王教授已經看見了,很肯定地點了點頭:“服用丙氨酸西洛尼確實會產生不良反應,據我目測,李先生就患有手足綜合癥,表現為手足出現濕性脫屑、潰瘍、水皰,嚴重時皮膚痛感劇烈,功能全失。”

老教授又拍桌子,啪啪響,將嘉賓台上的一支筆震飛出去:“夏教授的行為既侵犯了國家對藥品的管理制度,又侵犯了不特定多數人的身體健康權利,就是明知故犯,就是草菅人命,必須追究刑責,而且不是從輕,是從重!”

“是藥就有毒副反應,不能這麽說……”鏡頭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李先生的慌張,他像被人當眾扇了一耳光似的面紅耳赤,語無倫次。他將雙手藏到背後。他是來這兒為夏教授請願的,不成想倒幫了倒忙,反成了指責夏教授“草菅人命”的禍首。

刑鳴沖其點了點頭,以目光安撫示意,都交給我。

“手足綜合癥是主要表現為手掌足底感覺遲鈍或肢端紅斑,腫瘤病人在接受化療或分子靶向治療的過程中確實常會出現這種皮膚毒性。”這種時候,一般的主持人非顧左右而言他才能化解尷尬,偏偏刑鳴醫科出身又兼準備充分,應對起來倒顯得從容不迫。“肝癌藥物研究,生存期是硬指標。臨床表明,HCC晚期患者只要活著,就能耐受較為嚴重的不良反應,按照美國國家癌癥協會NCI部分常見毒性標準分級,對目前已有的丙氨酸西洛尼研究進行累計,任何等級、最常報告的不良事件是疲倦、腹瀉、厭食與手足綜合癥;所有研究中最常報告的3/4級不良事件小於4%,基本與索拉非尼相似——”

唇槍舌戰的火藥味正濃,老教授乘勝追擊,毫不客氣地打斷刑鳴:“你這還是在狡辯!刑法規定生產、銷售假藥罪是抽象危險犯,而非結果犯,也就是說無論夏教授的主觀意願如何,無論這藥是否真的具有良好的療效,他都應當入罪懲處,毫無還價余地。”

老教授醫學不精通,法律卻在行,接下來的一番話音量拔高,義正辭嚴:“明珠台是象征國家品牌的電視台,你身為明珠台的主持人卻在這裏給罪犯洗白,在動搖‘依法治國’的根本!”

闡述新聞事實被曲解為脫罪洗白,這話完全是倒打一耙。事態的發展已經徹底脫離腳本,現場導演為這老惹事兒的主播捏著一把汗,蘇清華為這不安分的徒弟揪爛了一顆心。

不比先前遊刃有余,演播廳內刀光劍影,刑鳴一臉嚴肅。

直播發展到這個地步,這老教授只有一句話說得特別貼切,明珠台代表著國家品牌,場內觀眾幾百人,場外觀眾好幾億,他若招架不力,那只姓虞的老狐貍絕不會姑息縱容,他的主持生涯基本也就完蛋了。

刑鳴沈默了,皺著眉,抿著嘴,沈默的時間太長了,甚至可能有一分鐘。然後他面向鏡頭,整理出一個笑容:“依法治國是根本,司法為民也是宗旨,夏教授這個案子的吊詭之處,並不在於夏教授本人是否因善意觸犯刑法,隱藏其後的是‘一人得病,全家返貧’的醫療困局,是一面是執法司法的公正嚴明,一面卻是貧困患者生命健康權無法得到保障的倫理糾紛。”

俗話說得有道理,在其位,便要謀其政,盡其責,一個法學教授在面向數億觀眾的公開場合,自然要盡可能地維護司法公正與法律權威。對此,刑鳴很能理解,也就神態平和地沖老教授點了點頭:“您既是法學專家,肯定知道《憲法》第四十五條對公民生命健康權具有明確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情況下,有從國家和社會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國家發展為公民享受這些權利所需要的社會保險、社會救濟和醫療衛生事業。”

到底不是為令夏致遠出罪的律師,刑鳴提醒自己,以醫學論,以法律爭,以夏教授的案子破題之後,到底還得回歸節目本真,起講入題了。

趁那老教授還沒琢磨過勁兒來以法律條文還擊,他鎮定望著鏡頭,說:“這就好比把一個人埋在地震廢墟之下,這個時候他不在乎食是否精,膾是否細,只憑求生本能,想求一杯水或一口糧。我們常說‘好死不如賴活’,不身在其中的人可能無法體會,然而這個社會上總有一部分人,每天都在束手待斃與鋌而走險中進行著兩難的抉擇。”

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無獨有偶”。刑鳴吩咐導播播出一段事先準備的不足三分鐘的視頻——視頻裏是一個穿著星星圖案連衣裙的七八歲女孩,正追扯著一位執法人員的褲管,頻頻哀求,嚎啕大哭。執法人員們手中搬擡著一台老舊的透析機,而女孩的母親則束手束腳地站在女兒身旁,滿面無奈悲傷。

這令人心酸的一幕發生於09年的江蘇省太倉市,年近八歲的小星星患上了尿毒癥,因無錢負擔高昂的透析費用,她的單親母親自行購買了透析機、透析粉等設備與必需品,開設了一間自助透析室,不但為小星星透析,也給同樣身患尿毒癥的外來務工人員進行透析治療,收取少量費用。小星星的母親原想擴大透析室的影響,主動招來媒體,然而經媒體一番渲染報道,引起有關部門註意的自助透析室卻被依法取締了。

人們看見,小女孩一路追著執法人員央求哭泣:求叔叔不要收走這個機器,沒有它我和這裏的叔叔阿姨們都會死的……

然後留下一張哭泣的臉孔作為最後定格的畫面。

有些記者留下照片,有些記者拍下視頻。事件一度引起轟動,也令《東方視界》演播廳現場的觀眾唏噓不已,小星星的遭遇教人揪心,同時又無可奈何。

法律與人命擺放在天平兩端,孰輕孰重。

“可能一部分觀眾還對這張照片留有印象。照片上是一個身患尿毒癥的八歲女孩,因與病魔抗爭樂觀勇敢,這位女孩被網民親切地稱呼為‘小星星’。2009年9月,江蘇太倉的民間自助透析室被依法取締,小星星的母親因‘非法行醫罪’被捕;2014年7月,抗癌藥代購第一人、網絡人稱‘藥俠’的陸某被沅江市人民檢察院起訴,案由為‘妨害信用卡管理’和‘銷售假藥罪’。兩個案子看似相隔時間甚長,毫無關聯,實際上卻都是公民的生命健康權與司法律例的殊死博弈。盡管兩個案子的當事人最後都免於起訴,但根據《憲法》對公民生命健康權的定義,像小星星這樣的貧困患者有充分理由提出疑問:你們說公權權威不容置疑,那我的生命權誰來維護?”

刑鳴難得放緩主持語速,他目視眾人,每個字都落地有聲。嘉賓席上的藥監局領導適時插話:“這種事情的發生,實際上也是一件很令人惋惜又無奈的事情,我國一直在整頓藥物審批流程,也一直在推進醫療體制改革……”

藥監局的領導洋洋灑灑說了不少,話雖婉轉漂亮,實際還是既訴苦經又倒苦水,反正就是大嘆醫改不易,政府做的已經夠多的了。

刑鳴不至於公開挑戰國家政府部門的權威,耐心容對方講完,才就對方所提到的難處逐一發問——幾個問題是一針見血三針見骨,雖不至於讓藥監局的領導下不來台,但到底沒能掩住那點鋒芒,犀利了。

中美藥監局的差異能說兩句,譬如藥企遞交臨床試驗申請的回覆時間、藥監局辦事人員的人數與學歷構成;藥價虛高的問題也有的探討,譬如制藥公司每經一道經銷商就得溢一次價,公關費與回扣都是算入成本的一大筆開支。

數據夠詳實,主持人夠冷靜,既是爭論也是探討,場面激烈,槍林彈雨。

節目的結尾處,刑鳴甚至出人意料地請上了小星星和她的母親,當年那個對鏡頭嚎啕大哭、令全國觀眾倍感心酸的小女孩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但依稀分辨眉眼,仍留存幾分天真稚氣。

給一棒子賞顆糖,這一橋段設計得是很雞賊的。一來觀眾喜見“善有善報”的結局,二來大台有大台的風範,大台有大台的顧忌,在明珠台這樣的地方當主持人,有點八股取士的意思,有些話能大大方方地說,有些話能拐彎抹角地提,有些話卻是一個字也不能透露,刑鳴開頭罵了藥監局,雖然玩了機巧圓了回來,但如果節目通篇兒都在質疑現有的法律與制度——

這肯定是不允許的。

刑鳴問星星的母親,現在星星的病情怎麽樣了?

星星的母親回答,現在透析可以報銷,花的錢比以前自助透析室還少,而且不少公益組織也一直關註星星的病情,可能明年就能換腎了。

“2012年國家六部委聯合發布 《關於開展城鄉居民大病保險工作的指導意見》,大病保險的補償政策首次進入公眾視野;2014年城鄉居民大病保險試點工作全面啟動,農村醫療保障重點向大病保險轉移,各地醫保中心接連下發通知,提高常規血液透析標準和報銷比例,最高可達95%。”

“2014年11月,抗癌藥代購案的社會影響不斷發酵,最高人民法院與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的司法解釋中新增一條:銷售少量根據民間傳統配方私自加工的藥品,或者銷售少量未經批準進口的國外、境外藥品,沒有造成他人傷害後果或者延誤診治,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這不僅為類似於陸勇或夏教授這樣‘因善涉罪’的當事者留下了一定的出罪空間,更在法律途徑為貧困患者這一弱勢群體提供避險。”

“2015年3月衛計委起草《建立藥品價格談判機制試點工作方案》征求意見稿,將對價格高且療效確切的、專利或獨家生產的腫瘤藥品兒童藥品等,實行國家藥價談判,10月正式施行;同年11月,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針對藥價虛高、藥品審批時間過長等問題頒布《關於藥品註冊審評審批若幹政策的公告》,將加快臨床急需藥品的審批,對艾滋病、惡性腫瘤、罕見病等用藥藥品實行單獨排隊。”

刑鳴說完這些,指了指LED屏上那個定格的哭泣鏡頭,笑著問小星星,現在還會這麽哭嗎?

哭得太奔放了,女孩挺害羞地笑了起來,現在不會啦。

“公權與人權本就不是對立雙方,我國的社會保障體系仍處於‘低水平、廣覆蓋’的初級階段,如何深化醫改、提高藥品可及性;如何刑法善治、切實保障公民基本權利,仍是有關部門的工作之重,不必談之色變,不必避之如虎。因為它與我們息息相關。因為它有希望。”

節目在女孩令觀眾們無比欣慰的笑顏中結束,刑鳴目光定定地註視鏡頭,收去最後一筆:“這裏是東方視界,我是刑鳴。”

刑鳴下場的時候,節目組留下的熱線電話與微博微信都已經爆了,關註點當然不在盛域的硬廣,無數肝癌患者或家屬打進電話或留言,請求購買夏教授自研的這個藥。

刑鳴既感好笑,又覺欣慰。不管案子最後怎麽判,如果別的藥企關註這期節目,夏教授的這個藥就有望投入後續研究,並終有一天獲批上市。

Candy為此對他怒目相向,刑鳴卻在Candy面前脊梁挺直,一臉輕描淡寫,要播的廣告播了,不讓上的嘉賓也沒上,以後還有什麽要求麻煩在節目之前就交代清楚。Candy將將齊在他的胸口,這就讓刑鳴的目光有了點“居高臨下”的意味。吐氣揚眉。

只是話一說完,刑鳴才發覺自己後背上一片冰涼,早被冷汗浸透了。

盛域他開罪不起,四位專家嘉賓更不好對付,他剛剛在台上是真緊張,以至於出現大段不夠機靈的停頓,以至於他現在心仍狂跳,不安,不安得很。

總算,這次節目還是有驚無險地完成了。

“老大,你太帥了!看你輪番懟那幾位嘉賓,什麽孔明舌戰群儒,禰衡擊鼓罵曹,也就不過如此了!”阮寧一詠三嘆,馬屁拍得既溜又響,其實沒讀過三國,也就近來迷上三國殺,順道多了解了一些三國裏的典故。

刑鳴沒搭理阮寧的聒噪,徑直走到季蕙面前,朝她鞠了一躬,說,老師,我盡力了。

季蕙點了點頭,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參與整場節目已經精疲力盡,幾乎無力開口。

但她仍望著他笑。

阮寧鍥而不舍地黏著貼著,嚷嚷著要求刑鳴請客。他告訴刑鳴,從那一聲罵開始,實時收視率就直線上升,到了節目結尾的時候,已經破了同一期《明珠連線》的收視率。

“莊蕾快離職了,肯定心不在焉。今天我累了,你們也都辛苦了,每個人都很出色,改天請份大的。”刑鳴不貪功,簍子捅沒捅也不知道,他眼下沒心思慶功,只想倒頭大睡。

“當然得請份大的,”阮寧笑嘻嘻的,“老大這回太露臉了!連虞叔都目不轉睛。”

刑鳴突然又精神了,一雙眼睛灼灼地亮:“虞老師來過?”

“剛才還在這兒呢,這會兒人大概是走了。”阮寧跟沒頭蒼蠅似的四下張望,沒見台長人影,才又對刑鳴說,“老大,就你那驚天一罵出口的時候,還有節目中那段挺長時間的沈默,導演兩次打算啟動應急方案,但虞叔兩次都沒讓,他說,讓他說下去。”

刑鳴“哦”了一聲,惴惴不安一整晚的心終於在這一刻放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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