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刑鳴是在自己辦公室裏接到劉亞男的電話,掛了電話還得繼續加班。
他想起一個女人,在漫長而又徒勞的申訴與鬥爭之後,她以極其相似的理由選擇了放棄。
那是十二年前。
加班中途刑鳴被虞仲夜接出來吃宵夜,還是麻子老板的塑料大棚。盡管夜裏有風,空氣還是熱得灼人,紅色大棚下的客座率仍接近八成,每一桌都擠著數只腦袋,剝毛豆的剝毛豆,喝啤酒的喝啤酒,他們可能是情侶,可能是朋友,最令刑鳴羨慕的是那些一眼就能看出的一家三口。尋常人的日子就是這麽油膩而幸福,有的人始終心向往之,卻永遠不在其中。
刑鳴餓到這個點了仍沒胃口,垂著頭,慢吞吞地拿筷子撥弄盤子裏那道爆炒鱔段,他將鱔肉與青紅椒絲一根一根地挑揀出來又分開,花花綠綠的,各占盤子的一半。
虞仲夜瞧出他的不對勁來,問:“怎麽了?”
刑鳴話到嘴邊,又打回旋:“背上的傷……還疼。”
虞仲夜蹙起眉頭,道:“一會我看看。”
兩個人回到賓利車上,老林心領神會地留在外頭抽煙。刑鳴背身坐在虞仲夜的腿上,自己把扣子解開,把襯衣脫下大半來。他上身前傾,撐伏在椅背上,朝虞仲夜展示露出大片光裸帶傷的後背。
三天過去,鞭痕依然清晰,有些地方破損嚴重,已經結了痂。
“最近記得忌口,留疤就可惜了。”虞仲夜俯身吻住刑鳴後背最上頭的那道傷痕,以舌頭在上面輕輕摩擦翻滾,又順著他的脊椎骨,一寸寸地舔吻下去。手指移至刑鳴胸前,撫摸他的胸膛,反覆揉搓乳.頭。
被後背自上而下、迅速奔躥的火舌引領,刑鳴舒服得渾身哆嗦,呻吟起來。
虞仲夜邊吻邊問他,明天的節目準備好了?
刑鳴如實回答,蘇清華定的選題,內容是關於殯殮行業如何趁亡打劫的陷阱黑幕。他還是有些嫌棄這個選題太小,紅白喜事,家長裏短,根本不夠余地供他發揮。傳媒圈內兩類人最吃得開,要麽口銜尖刀,要麽舌燦蓮花,刑鳴自認脾性態度與後者不符,所以卯足了勁兒要做前者中的佼佼者。
虞仲夜的手自刑鳴胸膛滑至小腹,打著圈揉劃,唇又回到刑鳴耳邊,沿著他耳朵頜骨那道美妙的弧線吻著,吮著。既是情人也是導師,刑鳴被撥弄得幾乎勃.起,虞台長倒是氣息不亂,還能忙裏偷閑,教刑鳴如何見微知著,他就新一期選題提出幾點建議,寥寥幾語還真就把人點撥了。
兩個人衣衫不整地在車內纏綿好一陣子,虞仲夜從身後將刑鳴圈入懷中,替他又將襯衣扣子一顆顆扣好,擡了擡他的下巴,吩咐他直播結束別約人,就在上回接他的地方,老林會等著接他去環湖別墅。
上回鬧了笑話,刑鳴一時犯傻,還扭著臉問,去那兒辦什麽事情?
似怪對方明知故問,虞仲夜伸手在刑鳴的腦門上彈了一下,淡淡笑道,傻瓜,當然是辦你。
刑鳴仍遲疑著,這回不準推我下去。
虞仲夜幾乎笑出聲來,又把刑鳴帶進自己懷裏,只要我們鳴鳴懂事,什麽都依著你。
賓利裏的車燈倏地暗了,刑鳴費勁地扭著脖子,與虞仲夜在黑暗中接吻。起初是虞台長霸道地以舌攻占,最後卻是刑鳴完全依依不舍,他將虞仲夜的手臂環在自己腰間,與他十指緊扣,毫無保留地以自己的唇舌投入這個深吻,生怕吻了今次,再沒下次。
虞台長現在確實都依著他,甚至不用他以肉體為交換,主動提出要求。《東方視界》即將試播期滿,收視表現搶眼,雖然未必超過《明珠連線》,但作為一檔創新型的深度新聞評論節目,能在短時間內紮穩腳跟已不容易。所以想加薪的都能加薪,想轉正的終能轉正,還有那個想要個戶口結婚買房的,女友肚子已經大了,估計孩子沒出世這事兒就能解決了。
這些都是《東方視界》創辦之初,刑鳴為自己手下向虞台長爭取的條件。
加班到這個點的組員們在外頭狼吞虎咽,刑鳴獨自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反反覆覆撥轉著手中的派克筆。
一直到下車,他也沒機會問出,澄清真相的這期《明珠連線》到底還播不播?
他在網上查了查紅十字會的高層,很快發現馬術山莊裏那個謝頂是商業紅十字會的負責人,說白了就是紅十字會裏專搞三產的,跟明珠台旗下的子公司還有業務往來。
雖然虞仲夜只字不提劉崇奇的案子,但他卻能感覺到他別的話裏充滿暗示,一切理應到此為止。
先是《東方視界》挑唆,再由《明珠連線》煽動,一個錯誤,經無數巧合拼湊,又由無窮惡意慫恿,它已經積重難返,誰也糾正不得了。公檢法公平正義,紅十字會依然仁善,媒體最大程度地扮演了一個監督英雄的角色,公眾們的知情權與窺私欲一並得到滿足……就連劉亞男,或許都因此一償夙願。
這場全國範圍的鬧劇,每個參與者都得到了最能令他們為之欣喜的結局。
除了劉崇奇本人。
除了真相本身。
周四早晨下了點雨,不大,牛毛也似,但天被泡得陰冷灰白,沒有盛夏的氣象。
刑鳴幾乎在辦公室裏熬到天明,回家洗漱一下小盹片刻,又開車回到了明珠園。在電梯口撞見有陣子未曾謀面的駱優,還有這次台慶晚會的一位副導演。副導演一直沒機會將兩位主持人湊齊,便在電梯裏爭分奪秒,將整台台慶晚會的流程簡而化之與他們過了一遍,又另約排演時間。
駱優笑看刑鳴,一張俊美的臉熠熠發亮,說我沒意見,全看刑主播的時間安排。
駱少爺還是識大體的,沒為了一個獎項就鬧情緒,跟刑鳴你來我往,談笑風生地過招。然而副導演離開之後,狹小的電梯空間內,氣氛就陡然詭異起來。兩人同時陷入沈默,直到駱優率先道歉:“不好意思,上周末家裏有事,沒來準備台慶。”
刑鳴不說話,只是不冷不熱地瞥了對方一眼,心裏那點傲勁上來,駱優之於他,不管是金話筒還是虞仲夜,都差不多可以歸檔於敗者一類。
駱優不以刑鳴的態度為忤,笑笑說:“恭喜,今年金話筒提名是你。”
刑鳴心裏在乎,嘴上卻說:“我不稀罕。”
“不稀罕這榮譽也是你的。我也不稀罕,但我習慣了。”從不屈於人下的駱少爺,習慣了所有榮譽、褒獎與註視都是自己的,他突然伸手將一排樓層的按鈕全部按下,“我外公還受邀參加了台慶晚會,可惜台上領獎的不是我。”
電梯每一層都得停下,等於把他倆暫時困在了一起。刑鳴微微蹙眉,不解對方要幹什麽。
“虞老師沒有告訴你嗎?”駱優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對了,你也就配知道一些床上的事情。”
狹小空間內氣氛愈發壓抑,駱優的臉孔倒映在電梯門上那面反光玻璃上,經光線折射,五官微微錯位,俊美得近乎猙獰。 但刑鳴面露微笑,坦然接受挑釁。他完全不打算跟這人再爭口舌之快,他倆在這兒劍拔弩張,結果淪為全台人的飯後談資,何必?
駱優對著鏡子整理衣領,慢悠悠地繼續說下去:“準備澄清節目的時候又去做了采訪,劉崇奇突然中風了,一把年紀屎尿不禁,瞧著很是可憐。明明話都說不利索了,還見人就拉著袖口,求著還他一個清白。上頭希望檢察機關盡快起訴,一審法院盡快判決,但我認為沒必要,該搶救的搶救,該取保的取保,板上釘釘的案子,若不按司法程序來,反倒容易招人話柄……”
電梯時升時停,刑鳴看著駱優兩片美妙的嘴唇不停翕動,兩耳轟鳴。
“澄清節目確實做了,但沒打算播出。虞老師看得出那封伸冤信是蘇老師的筆跡,他沒跟你說的我來告訴你,最好別把你師父也扯進來。劉崇奇的家屬已經想通了,說到底,劉老師年事已高,性侵女童原本也判不了多少年,台裏已經有高層為此受了處分,不算處置不公,這件事情到此為止,才是最皆大歡喜的結果……”
電梯終於停在了《東方視界》小組辦公室所在的樓層,但刑鳴一動不動,門打開時刑鳴的一個組員正打算進來,但看見門內兩個祖宗神情異樣,猶豫一下,又止住了腳步。
電梯門緩緩關上,電梯繼續上升。
“虞老師有他的眼界與計劃,這個關乎調任晉升的時間點上不想生事。金話筒是我主動放棄的,我永遠不會讓虞老師為難,我知道他想給你補償。”
刑鳴冷笑,這人這話多高明,還真成了輔佐霸業的賢臣,用心良苦,用情至深。
電梯停在了《明珠連線》小組所在的樓層,也不知是否巧合,他當時搶了刑鳴的辦公室,又正好在他新辦公室的上頭,有意無意地就壓了這麽一頭。
駱優出門前回頭看了刑鳴一眼,嫣然一笑。
“你不用去找虞老師理論,他今天不會進明珠園,我外公請他下棋去了。”
周五的《明珠連線》播出什麽內容不是秘密,稍一打聽就一清二楚,國際板塊討論的是朝鮮核武器危機,國內改版部分的選題則是《最後的民間手藝人》。
刑鳴有些茫然地問《明珠連線》裏一位還算相熟的編委,下一期呢,播什麽?
那人神態輕松地回答,日本國會的黨首辯論與《十年徒步中國——傳奇探險之路》,不是快到余純順誕辰了麽,這兩年不怕死的探險家層出不窮,這種精神可畏也可嘉,正好做個專題……
《明珠連線》的編委同志還在絮叨,刑鳴已經不告而別,掉頭走了。其實不必多此一問,這期、下期、下下期……再不會有一期節目為劉崇奇正名。台前歌功頌德,台後井然有序,這就是象征著國家臉面與群眾喉舌的明珠台,能播什麽不能播什麽,這裏頭的彎彎道道他太清楚。
哪有拱手河山討你歡的君王?刑鳴在這一刻忽然想明白了,虞仲夜這些日子出入都把他帶在身邊,哪是喜歡,哪是珍視,無非是怕他再生事端,損了明珠台的臉面,影響他虞台長的仕途。
他是溫水裏那只青蛙,被一點溫情消磨了意志,被一派蜜意湮滅了血性,慢慢沈默又慢慢死去。
刑鳴一個人懵然地走,不知不覺就來到台長辦公室門口,他知道虞仲夜不在裏頭,但仍在門外徘徊不去。事到如今,他已經完全可以預見虞仲夜的反應,無非是以暴力征服,以溫存誘哄,無非是勸他,懂事一些。
刑鳴幾次把手擡起,想狠狠擂一把門,鬧出驚天動地的響聲。但再大的動靜也於事無補,他的眼淚慢慢滑下來,只想問問,這人活著,到底怎麽才算懂事兒呢?
刑鳴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把虞少艾傳進來,問他,多少人知道你是虞台長的兒子?
虞少艾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開門見山這麽問,老實回答,台裏有點資歷的,應該都知道。
刑鳴笑了笑,說,好。
節目開始前,刑鳴與虞少艾找到負責延時系統的現場導播,告訴她獲得虞台長首肯,關於上一期全國勞模性侵案的內容,這一期節目尾聲得臨時加播一則聲明。
現場導播絲毫不疑。一來上回夏教授制藥案已有先例,虞台長對《東方視界》的播出尺度似乎放得很寬,允許主持人時不時驚世駭俗一把;二來她對台裏那些桃色新聞也略有耳聞,在她看來,眼前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寵妃,自認開罪不起,也就甘願相信,這的確是台長已經準許的行為。
“這裏是東方視界,我是刑鳴。”
這期節目收尾得早,如往常一般念罷了讚助商的廣告內容,刑鳴面向鏡頭微蹙眉頭,他表情嚴肅得近似悲壯,刻意放慢語速,每個字都鏗鏘分明。
“上期節目報道了全國勞模劉崇奇性侵女童一案,但在案件尚存諸多疑點,在完整證據鏈尚未形成且未對知情人的爆料進一步核實的情況下,就對此案做出有罪推定,做出失實的、具有明顯導向性與煽動性的報道,作為《東方視界》的總負責人與這期節目的首要策劃,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節目剛剛結束,電視台的電話就爆了,刑鳴的手機也爆了。
現場導播意識到這則聲明可能出了問題,但延時只有幾秒,這位台前的主持人已經說的太多了。
刑鳴動作迅速地關了機,把一切喧囂隔絕在外,說不出的一身輕松。事兒來得急,但再急也是震天動地一件大事兒,刑鳴在全場觀眾與工作人員的起立註目下離開,脊梁挺直,下巴微擡,一副誰也入不了他眼的拿勁姿態。其實他心裏清楚得很,可能這回闖了大禍,可能這一步邁出去就再也踏不進這間演播廳了。
可誰的錯誰兜著,因誰而起,便該由誰終止。
夜晚又開始下雨,依然是蒙蒙細雨,一邊消解城市暑氣,一邊將水泥馬路洗刷一新。新皮鞋穿了一天,有些磨腳,刑鳴便脫了鞋,提在手裏,在雨中奔跑。
他怕去遲了老林就不等他了。
夏天真的來了,滿街都是茁壯的綠意,刑鳴在憧憧樹影下奔跑,腳踩出劈劈啪啪的水花,沒頭沒尾地就想了很多。
他當初決定棄醫從文,一個非科班出身的南方人,為了通過普通話“一甲”的測試,跟牙牙學語似的一遍遍矯正自己的發音與唇形,又覺人前這樣太失面子,只敢半夜裏躲進廁所,一宿一宿地練。
又或者跟著蘇清華在剪輯室裏熬通宵,明明靠臉就能混個娛樂節目主持人,興許還能混得不錯,但他偏偏還將記者編輯那些活計從頭學起,多少辛勤暫且不表,總算學有所用。
這世上把哪行幹精彩了都不容易,何況一個半路出家的門外漢,凡此種種,經他眼下不舍地回憶、留戀地醞釀,又自他眼前一章章一幕幕地掠過,囫圇成形,彌久不散。
街對面還是那家便利店,刑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喘勻了以後特意進去問了一聲,有沒有一輛賓利來過?
店員姑娘其實沒留意街對面的情況,只得茫然地搖頭,賓利?那麽打眼的車鐵定會有印象,所以應該沒來過吧。
刑鳴特別慶幸地笑了,說罷謝謝,就走回原位,耐心等著。
平常沒有戴表的習慣,關機以後也就再弄不清楚時間。他等在虞仲夜說的那個地方,等著老林開車來接,一直等到腿酸,索性不顧形象地就地坐下,抱著手臂膝蓋,把臉埋進肘彎裏。
那輛賓利直到天亮都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