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阮寧告訴刑鳴,林思泉的奧迪與油罐車相撞,他被狠狠拋出車外,雖當場送醫急救,但至今生死未卜。調查人員懷疑這位新聞主播是自駕自殺,而不是交通意外。理由有二,一是眾所周知,林主播最近事業受挫,家庭不睦,打擊接二連三,很容易產生輕生的念頭;二是林思泉撞車時並沒系上安全帶,而且撞擊發生瞬間,他沒踩剎車,反而踩下了油門。按說一個駕齡近十年的男人,不可能犯這麽低級的錯誤。
刑鳴接起這個電話時正準備打車去往明珠台,聽著阮寧言之鑿鑿喋喋不休,一不留神就走向了馬路中央。
一輛馬自達飛馳而來,緊急剎車。車前的刑鳴巋然不動。
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尖利的叫聲,車主也跟著大罵。電話那頭的阮寧聽見這陣嘈雜響聲,發出驚呼:“老大!你沒事吧!”
險些釀成大禍,刑鳴仍寡著臉一言不發,手指一動就掛了電話。
方才還暖烘烘的太陽,此刻已被大片烏雲遮蔽,令人視線受阻,周身冰冷。
刑鳴打上車,坐在前排,向司機報出地址。司機一聽明珠台便來了勁,笑呵呵地扯著刑鳴問東問西,似乎認出了他是薄有名氣的主持人。但刑鳴由始至終表情訥訥,不願搭理一個字。他久久盯著自己掌心上快閉合了的刀口子,開始回憶那天的林思泉,反覆咀嚼他的笑容與眼淚,人還沒死,還沒到緬懷音容笑貌的時候,但他確實從對方當時的神態裏咂出兩分訣別的味道,淒婉悲切,慘不忍睹。
他至今看不上林思泉。為人黏糊,處事婆媽,這世上哪有過不去的坎,何必自困愁城,何苦自尋短見。但他仍然深深感到受挫。瞞一瞞、騙一騙多好,自欺欺人也是仁慈,自己為什麽非得逞口舌之快,往人心口紮下一刀。
一進明珠台,便意識到今天的氛圍與往常大不相同,如處風眼邊緣,四周都是要將人攪碎的輿論。播新聞的人成了別人口中的新聞,這是多大的笑話,多大的諷刺。台裏目前還封鎖著車禍的消息,估摸著是要等台長回來再做定奪,但紙包不住火,用不了多久,這個消息就會人盡皆知,一直燒到台外頭去。這個節骨眼上“國嗓”鬧自殺,對明珠台是個事兒,倒也未必是多麽大的事兒。新聞中心的人都在議論,但議論議論也就完了,該寫的稿還得寫,該錄的節目還得錄。沒人真正在意林思泉的死活,莊蕾反倒成了眾矢之的。
各類謠言層出不窮,磨牙吮血,分外兇殘,人們說,作風豪放的一姐找了個最老實穩重的男人來接盤,婚後作風依然不檢點,這對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早就貌合神離,他們的婚姻關系名存實亡。
下午錄影,中午與李夢圓吃飯。刑鳴帶著李夢圓逛明珠園,自己走在前頭,讓人姑娘跟在後頭,兩人始終相距一米左右,看著不像情侶,倒像刻意保持距離。
一路上,刑鳴負責面癱與沈默,李夢圓負責嘻嘻哈哈與嘁嘁喳喳。她對於刑鳴的冷漠照單全收,還挺高興地告訴他,自己最近獲得了留院資格,脫穎而出於一眾實習醫生,勞動關系可以從衛生局轉去用人單位了。
明珠園內,大大小小的演播廳不計其數,其中一間傳出無比嘈雜的音樂,似乎是一直不受觀眾待見的農業頻道力求改革,正在錄制一檔農民工選秀的節目。
明顯屬於病急亂投醫,節目也不倫不類。一個滄桑嘶啞的男聲正唱著一首早過了時的歌:你要為我再想一想,我決定愛你一萬年……
兩個人經過明珠園內唯一的湖泊,暫時停下了腳步。六月的天氣就是忽晴忽陰令人捉摸不定,這會兒太陽又出來了,長心湖畔清風徐徐,鮮花簇簇,空氣裏有令人心懷遐想的甜香氣息,像是戀愛的味道。刑鳴怔怔望著這片綠水半晌,突然轉身,一把將李夢圓抓來自己身前。他壓低了臉,仔仔細細看著她。
李夢圓經這目光鼓勵,突然一踮腳尖,吻上去。
刑鳴先是一楞,繼而主動回應,他的舌頭東突西撞,吻得兇殘又青澀,攻擊性十足卻毫無章法。大概是久未占據主導的一方,不習慣了。
吻過以後李夢圓看似已經傻了,咧著一嘴圓潤精致的牙,癡癡樂著。
刑鳴反倒露出疑惑的表情,抿了抿嘴唇,又擡手摸了摸胸口。
女孩的臉還算漂亮,有那麽點籠煙眉、含情目的韻味,女孩的唇也馨香,柔軟,微微發甜。但他氣不急喘,心不狂跳,絲毫沒有動情的跡象。
吻過以後,刑鳴照舊冷著臉,解釋自己馬上得去錄節目,不由分說地將李夢圓又攆回去。
訪談節目換了一個較小的演播廳,錄制排場依然不小,在場觀眾依然熱情。但不得要領地模仿駱優之後,刑鳴還沒跟胡石銀聊上幾句,自己就亂了陣腳。一宿的準備完全付諸東流,若說以前過招,他與駱優還算互有勝負,但這回錄影便毫不客氣地將他打回原形。他明顯不如駱優,甚至不如莊蕾。莊蕾也曾主持過訪談節目,她將那種她擅長的、綿裏藏針的風格發揮至極,盡揀嘉賓最柔軟薄弱的地方下刀子,所有受訪者都是笑著來哭著回去,以前的觀眾似乎特別容易被眼淚所打動,她的收視率一直居高不下。
節目錄了超過四個小時,按說一般主持人都該越錄越熟練,刑鳴反倒越錄越不在狀態。他的犀利不見了、老練喪失了,機靈的包袱一個沒抖出來,整個訪談過程死氣沈沈。甚至訪談還沒結束,他就公然叫停,起身對著一眾工作人員與現場觀眾說,我出去冷靜一下。
刑鳴再踏進演播室的時候,胡石銀帶來的一夥人早就怒沖沖地走了。
一個本該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男人,能來接受采訪已經給足了面子,時間不能任由別人這麽浪費。
為了這次訪談順利,蘇清華特地拉下老臉,請來台裏一個牛人。這人擔任過多檔金牌訪談節目的制片人,更是主持人們的形象顧問,常常一眼便知問題所在,三言兩語便能化腐朽為神奇。他望著刑鳴搖了搖頭,拍著刑鳴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勸,小夥子談戀愛了,也得勻點心思出來,放在工作上。
外頭的天一下子暗得厲害,厚重的雲層如墨般潑過來,迅速將天邊余光蠶食殆盡。在演播廳折騰了大半天,刑鳴體力瀕臨透支,一雙眼皮困得直磕架,沒趕得及出門,又被蘇清華堵在演播室裏教育,說他非是能力不夠,而是明明白白心不在焉,犯了藐視觀眾的大忌。
蘇清華罵得很兇,全然不顧還有工作人員在場,一點不給徒弟留面子。刑鳴知道自己的表現糟糕透頂,望著師父那張怒己不爭的臉,不爭不辯,虛心接受批評。
受完教育離開演播室,已經將近夜裏十一點。老林來接刑鳴回虞仲夜的別墅,人上車以後多嘴問了句,要不要去看看林主播。
到了醫院,老林也很意外,身為妻子的莊蕾沒露面,病房裏卻已經有了兩個人,一個是駱優,一個是虞仲夜。應該也是得到消息以後,匆忙從美國趕回來的。虞仲夜蹙著眉,抿著唇,瞧著面容冷淡疲倦,但隱隱又有兩三分情深款款的意思。駱優安靜地陪在他的身邊。
明明才兩天不見,倒像是故友久別重逢。刑鳴完全視駱優如無物,只直著眼睛盯著虞仲夜,他手心微汗,呼吸急促,他的心跳開始加速,砰砰地撞上胸腔。
虞仲夜看了刑鳴一眼,對跟在他身後的老林說,你送小刑回去。
“我……就來看看……”刑鳴強行解釋,脖子一低,就往病房裏鉆。確實就想看看林思泉。他這一整天都有那麽點難以自圓其說的恍惚,就怕這人已經死了——前兩天還活蹦亂跳、生猛新鮮的一個人,怎麽能說死就死呢。
刑鳴還沒跨進病房,便結結實實地一頭撞進虞仲夜的懷裏。他仰起臉,一雙眼迷瞪瞪、霧蒙蒙地望著對方。
虞仲夜面無表情地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