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宋懷塵睜開眼,聚靈陣已經變得暗淡,上好的靈石閃爍不定,已然快要消耗殆盡。
肩頭的傷口已經癒合,宋懷塵掐指捏訣,想吹去肩頭血跡,不期然看見了指尖沾著的血,陸亭雲的血。
聯繫入定時回憶起的「一人心」,自己莫名其妙的神魂出竅,再加上鶴亭望要找的大才,宋懷塵悚然一驚,這兩個要找的人,莫非都是陸亭雲?
細思恐極,宋懷塵拒絕深想,往窗欞望一眼,外頭一片漆黑,又到了不聞人聲的夜晚。
心底那只焦躁的野獸又開始咆哮了,宋懷塵將牢籠加固一遍,收了陣法,打開禁制走出去。
病人都已歸家,藥堂中隔簾捲起,宋懷塵的視線毫無阻礙的穿過瀰漫著藥香的正堂,落在了院中盤腿而坐的黃藥師身上。
黃藥師在禁制打開的那一刻就被驚動了,他雖然仍盤腿坐著,雙眼卻已經睜開,望向了宋懷塵,多少帶幾分驚訝:「這麼快?」
「馬馬虎虎壓制了就行。」宋懷塵走入院中,黃藥師坐著,他一撩前擺也坐了下去,「這不是急著想出來和你道個歉嗎?」
「道歉就免了。」黃藥師不和病人一般計較,「你肩膀怎麼了?」
「說不清。」宋懷塵垂了眼,如實以告。
在黃藥師念叨著「匪夷所思」時,宋懷塵道:「我也這麼覺得。」
「所以我所見所聞都是真的嗎?」他問黃藥師,「我閉關的時候,你有沒有動用陣法?你見到的,和我見到的,是一樣的嗎?」
「在你附身在木偶上的時候,我試過,但都失敗了,直到天將破曉,我才第一次看見了畫面,陸亭雲說了句『如何才能讓宋道友你現身』,當時我沒明白,現在懂了。」
「如果我經歷的都是真的。」宋懷塵沉吟一聲,將手上的血跡攤到黃藥師眼前,「那麼這就是陸亭雲的血。」
「這就好辦了!」黃藥師一把抓住宋懷塵的手,「蠱在血中,有血我研製解藥能快上許多——你沒用這隻手碰過傷口吧?」
「沒有。我——」我還沒有那麼捨己為人。
宋懷塵及時嚥回了後半句話,夜半出沒的心魔防不勝防,一道鐵欄顯然還不夠。
「——我記得沒有。」
「跟我來。」黃藥師攥著宋懷塵的手進了藥堂,從藥箱中翻出藥瓶,將裡面的透明液體倒入瓷碗,然後將宋懷塵染血的手指浸入。
血跡從宋懷塵指尖剝離,在碗底聚成完整的一滴。
宋懷塵問:「可以了?」
「可以了。」黃藥師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那滴血吸引了。
無所事事的宋懷塵拍去肩頭的血跡,抬手打出陣法,投出的畫面卻是一片模糊,然而模糊的畫面中卻存在著一絲清晰的,微弱的聯繫。
那是完全不同的兩股靈力凝出了絲,擰成的一根線,將斷未斷的細線這頭是宋懷塵,那頭是陸亭雲。
畫面模糊,聯繫清晰,彷彿在說想要看見發生了什麼,就自己去吧。
宋懷塵想著那「一人心」,想著那「大才」,想著自己在無象殿的種種,沒有猶豫太久,對黃藥師道了聲繼續閉關,就又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沉迷於血滴的方丈山藥師僅僅對他擺了擺手,連頭都沒有抬。
仿照上次的做法,擺聚靈陣,盤膝入定,宋懷塵一閉眼,一睜眼,果然又到了小木偶身上。
這回小木偶不在野貓的嘴裡,在陸亭雲的腰上,正隨著他的行動一晃一晃。
眩暈感真實而強烈,宋懷塵十分擔心自己附在小木偶身上的魂魄會被晃出去,於是他伸手去勾陸亭雲的衣服。
然而宋懷塵並沒有給小木偶雕手指,「抓住」這個動作是不可能實現的,他只能用兩個巴掌去夾陸亭雲的衣料,可惡的是劍修的衣料異常光滑,幾次夾上了,卻都滑脫。
宋懷塵不耐煩了,伸長了胳膊去戳陸亭雲,後者終於反應過來,將小木偶從腰間解下:「宋道友,你可算來了。」
他顯然是在行進中,周圍景物飛快掠過,宋懷塵從小木偶的角度只能辨認出他們還在山裡,他聽見陸亭雲說:「我找到人了——你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
宋懷塵的視野就那麼一點兒,連片大點的樹葉子都塞不進,更別提人了,他完全不知道陸亭雲想讓他看的人在哪裡。
就在這個時候,陸亭雲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宋道友,你為什麼不顯形呢?我對著個木偶說話,感覺很奇怪啊。」
陸亭雲絮絮叨叨,話十分的多:「舉著木偶也是很累的。」
宋懷塵當然想擺脫小木偶的狀態,可他做不到,若說和上次有什麼不同,那麼就只剩陸亭雲的血了。
可他不知道該如何示意,讓對方往木偶身上塗血——尤其是他自己還在這個木偶中時——怎麼想怎麼詭異。
在宋懷塵糾結的當口,陸亭雲突然鬆了手。木偶落地的瞬間,宋懷塵只覺得五臟六腑都都被震錯位。
入定的狀態瞬間被打破,宋懷塵「噗」的咳出一口血,血滴在聚靈陣上,碧色符文被澆滅了一段,緩了兩息,才重又連上。
兩息一過,尚來不及感受內腑的疼痛,宋懷塵又被扯回了小木偶體內。
那一線微弱的聯繫,居然如此霸道。
宋懷塵撲騰著木質手腳,躲過一隻大腳,心裡生出不好的預感。
「什麼東西?」那隻腳的主人低頭看了看,垂下的視線如有實質,刀鋒般尖銳冰涼,非常不習慣當下視野的宋懷塵,清晰的捕捉到了。
然後刀鋒便真的來了,冷光切開空氣,沖宋懷塵斬了過來。
被貓咬一口肩膀破個洞,被摔一下就吐了口血,宋懷塵絲毫不想嘗試木偶被切成兩半時自己會怎樣。
一回生兩回熟,木偶雖然笨拙,習慣了也能躲開,即使姿勢不雅,即使胳膊上被削下了一層木屑,從刀光下滾過的宋懷塵,依然是完整的小木人。
削下木屑的是刀上的靈光,那靈光穿透木頭,溫暖感流遍四肢百骸,宋懷塵的視野驟然一變,同時他也看清了攻擊他的人手中拿著的是劍而非刀。
劍上靈光雖亮,卻充滿了血煞之氣。
宋懷塵略一挑眉:「魔修?」
視野恢復正常,他看見了不遠處拄著劍的陸亭雲,男人嘴角溢血,劍上靈光黯,他看見宋懷塵,笑了下,握劍的手緊了緊。
「又是魔修?」宋懷塵這一問是在問他和葛青的糾葛。
從一開始的「不能殺」,但後來的「殺不了」,回歸宗門沒解掉蠱,又一個人跑出來,其中的故事不需細想,就知道足夠複雜。
持血煞劍的魔修披著黑色斗篷,整個人都籠在血光中:「又?你們進了魔修的地盤,自然是又上加又了。」
「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麼玩意兒,」魔修用劍尖,輕佻的往宋懷塵方向點了兩點,「但看上去比那個滿身毒蟲的劍修好吃多了。」
偷偷往旁邊摸了摸,發現自己依然能「穿樹」的宋懷塵毫無緊張感:「其實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魔修都要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是因為都長得太寒磣麼?」
魔修發出怪笑:「你想看一看嗎?」
他欺身撲向宋懷塵,冷不防背後劍光驟然一亮,魔修躲閃不及,被砍去了半邊肩膀,粘稠血液順著黑袍邊緣滾落,掉在地上的胳膊迅速腐壞,紅霧騰起,地上只餘一節白骨。
紅霧瀰漫,陸亭雲臉色驟然一變,噴出一口紫黑的血來。
魔修血霧對正道修士來說是劇毒,對宋懷塵同樣如此。男人飛身而退,躲開飛濺的血滴,單手一拍,是個起訣的動作,體內卻空空如也,毫無可以動用的靈力。
看著宋懷塵一擊落空,臉色變得極差,魔修大笑:「那劍修離死不遠了,我先解決了你!」
撲面而來的血煞之氣鋒利如刀,卻沒有魔修攻擊特有的腐蝕感。
而陸亭雲的表現卻證明了對方確確實實是個魔修,只是一口呼吸,他就被腐蝕了內臟。
宋懷塵感覺不到,所以他表情不好,那滿是血煞氣的靈力還在往他體內鑽,充盈他乾涸的經脈,所以他臉色極其差勁。
魔修用血霧凝成手,向宋懷塵抓去,陸亭雲嘶聲喊道:「躲開!」
「不躲。」
宋懷塵不躲,只一揮袖,血手潰散,滔天血霧如海浪撞岸,瞬間反撲!
魔修粉身碎骨,化為一蓬血色!
宋懷塵又一揮袖,滔天聲勢不再,血霧濃郁,卻如蠶絲團起,安靜而無威懾力。
地上剩一件黑袍,幾截白骨。
陸亭雲呼吸間不再有灼燒感,好歹將喉頭的血嚥下,勉強抬頭去看宋懷塵。
從血霧中走出的白衣男人,一身清淨。
陸亭雲突然就笑了。
宋懷塵皺眉看他:「你笑什麼?」
「覺得你剛剛那句話有趣,問魔修是美是醜。」
宋懷塵道:「我只是在給你拖延時間,讓你能出劍。」
「那我更該為我們的默契笑。」
「若我們真有如此的默契,」宋懷塵看著他:「那想必我覺得你還沒把最想問的話問出來,大概也是對的了?」
陸亭雲抱著劍,鬆鬆垮垮坐在地上:「不知美醜的魔修說得不錯,我大概確實是快死了。」
「既然快死了,那便也沒什麼可怕的了,宋兄,」陸亭雲不稱宋懷塵為道友了,「你是不自知是魔修,還是真的不是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