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依然是山野的環境,依然是夜半時分。
一身白衣的宋懷塵在這深秋的荒野夜色中,乾淨明亮得幾乎能沁出光來。
「上回見面你說我是鬼修,」白衣男人在陸亭雲面前蹲下,袍角拂地,在乾枯的草葉上拖出沙沙的聲響,「這回,就變成魔修了?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鬼修陰煞,魔修凶煞,兩者並不相同。」陸亭雲話音一轉,「你能碰到東西了。」
宋懷塵沒有理會他的後半句:「我知道鬼修和魔修間的區別,問題是你為何覺得我是魔修?就因為我不會被魔氣侵蝕麼?」
陸亭雲側頭咳了一聲:「我發現你靠吞噬血食現形。」
他回頭看著宋懷塵,目光坦蕩,無畏無懼:「上一次,是我的血,指尖上沾過去的一滴,讓你非常短暫的現了身,而現在,你吞噬了魔修的精血,不僅現了形,還能觸到實物。」
宋懷塵沒有說話。
一個是被魔修逼到了絕境,一個則一揮袖就將那魔修挫骨揚灰,後者不說話,前者卻不忐忑。
陸亭雲笑道:「該不會因為我戳穿了你魔修的身份,你就要殺我吧?」
宋懷塵回道:「如果我真是魔修,難道不該是你要殺我?」
「且不說我現在殺不殺得了。」陸亭雲慢悠悠道,「我本來就不是見一個魔修就殺一個的狂人。」
「只要魔修不在我眼前殺無辜的人,並且沒想著要我的命,我就會把他當個普通修士。」
「你把魔修當普通修士,魔修卻不一定會這麼看你。」
「這就是問題所在。」陸亭雲喘了口氣,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虛弱,「他們先動手,就是要我的命嘛,我自然得還手。」
「所以現在的問題是,宋兄,你想不想殺我?」
「不想。」宋懷塵實話實說,「我應該算是救過你,雖然看上去不太成功,可按道理,你還是得報恩的。」
陸亭雲說「沒錯」,問宋懷塵想讓他做什麼。
「無論我想讓你做什麼,都是在你活著的前提下,所以我不會殺你。」宋懷塵把話題轉回去。
「你之前對我說,你找到人了?人在哪兒?」
陸亭雲示意宋懷塵往後看:「人來了。」
一柄飛劍無聲無息的劃過夜幕,拂開掉光了葉子的樹枝,輕輕巧巧停在離地三尺的位置。
劍上站著衣袂飄飄的修士,還有一個臉色煞白的男孩。
陸亭雲看見宋懷塵眉心輕輕一皺,如同飄忽不定的霧氣觸到水面,泛起漣漪,有了切實的重量,現出幾分人氣。
說著和映山湖的人沒感情,看見人了,心裡到底不是沒有觸動。
畢竟孩子們離開的時候,他親口承認了那句「捨不得」。
宋懷塵斤斤計較,算計著付出和得到,歸根結底是因為太在乎。
他極自然的向那孩子伸出手去:「白簡。」
站在飛劍上止不住發抖,卻強撐著不去碰御劍修士衣服的男孩嘴一扁,卻是硬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白簡拉住了向他伸去的那雙手。男人的手溫暖穩定,白簡沒出息的軟了腿,從飛劍上跌了下去。
宋懷塵接住了他。
御劍修士甩了個漂亮的劍花,收劍入鞘,沖陸亭雲一拱手:「陸師兄。」
「吳師弟。」陸亭雲對他點了下頭,掙了下沒能站起來,他看了眼扶著白簡的宋懷塵,狀似隨意的問到:「宋兄,可還能騰出手來扶我一把?」
宋懷塵看他一眼,讓白簡扯著自己一邊衣袖,果真騰出一隻手向陸亭雲伸了過去。
陸亭雲握住宋懷塵的胳膊,借力站起來。中了蠱後又被魔修重傷的男人站不穩,將自身的重量倚在一邊的樹上,然後鬆開了宋懷塵的手。
陸亭雲滿身的傷滿身的血,宋懷塵的白衣服沒能倖免於難。
「吳不勝,我師弟。」陸亭雲為兩邊的人做介紹。
表情刻板的清瘦劍修向宋懷塵拱了下手,視線在宋懷塵袖口的血跡上頓了下。
「宋懷塵。」陸亭雲想了想,這麼介紹,「我的恩人。」
聽見這句話,瘦條條的吳不勝像根被風吹折了的竹竿,大幅度的彎下腰去,對宋懷塵做了一揖:「多謝前輩日前將陸師兄送回歸一宗。」
「舉手之勞。」宋懷塵回了一禮,手指在袖口拂過,白衣上的血跡被拂去。
吳不勝的視線習慣性的一掃,看見宋懷塵乾淨的袖口一愣,表情不自覺的放鬆下來:「我剛剛帶著這孩子往映山湖去了一趟。」
「映山湖」三個字讓白簡拉著宋懷塵袖子的手緊了緊。
「遇見了一道巨大的陣法。」吳不勝的語氣和他的表情一樣平板,「至少能擋住金丹初期的攻擊的攻擊。但這孩子出入無礙。」
這些話顯然是對陸亭雲說的。
宋懷塵抬手撫上白簡的腦袋,用寬大的袖子遮住他的視線,給了孩子類似於「一葉蔽目」的安全感,他的話一半是在問歸一宗的兩名修士,一半是在問白簡:「你們就找到了這一個孩子嗎?其他人呢?」
「其他人。」吳不勝往血霧處看了眼,問,「其他人有幾個?」
陸亭雲開口打斷他們的對話:「吳師弟。」
「除我之外,還有三十七人。」有顫抖的聲音從宋懷塵袖子後傳出,「死了……已經死了很多。」
「這小孩告訴我們說,那天夜裡他聽見了隱約的讀書聲,顧不得天晚,迷迷糊糊追著聲音去了,等醒過神來,便見魔修在吸食同鄉精氣。」
在陸亭雲不贊同的眼光中,吳不勝終於打了個法訣,封住了白簡的聽覺:「我趕到時,魔修宴會正至高.潮,他的同鄉,那些凡人體內的靈力——」
宋懷塵忍不住打斷:「靈力?」
「沒錯,靈力。」陸亭雲接口道,「映山湖人乍看與凡人無益,但被打開後,更像爐鼎。」
白簡因為驟然失去聽覺而不安,宋懷塵拍拍他的頭安撫。
小孩子緊緊盯著宋懷塵,把他當成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男人臉上毫無波動,驚訝從語氣中透露:「爐鼎?你們看見的到底是怎麼個宴會?所謂的打開是開瓢,還是——」
吳不勝答:「是後者。」
「凡人畢竟是凡人,被魔修採補後精元枯竭,我們沒能救回來。」吳不勝皺著眉,「因為這個孩子拖了後腿,我們也沒能攔住魔修逃走。」
宋懷塵:「一個都沒攔住?」
吳不勝挑眉:「沒攔住一個。」
「其他的呢?」
吳不勝一按劍柄:「砍了。」
「但逃走的那個,帶走了一個女孩。」陸亭雲補充。
宋懷塵沒有去問那女孩長什麼樣:「魔修說我們進了他們的地盤,那他們在此必然有一個大本營——魔修往哪個方向跑了?」
吳不勝言簡意賅:「西,胡射城。」
宋懷塵沉吟了下:「兩位接下來要往哪兒去?」
吳不勝詢問的望向陸亭雲。
後者看一眼宋懷塵:「全憑宋兄做主。」
宋懷塵詫異:「我?」
「正是。」陸亭雲點頭,「我會來這裡,就是來找宋兄你的,既然找到了,當然全聽你安排。」
「這裡不是講話的地方。」魔修血霧未散,腥味撲鼻,吳不勝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若要進城就快走,陸師兄得找個客棧調息調息。」
「那就去胡射城。」宋懷塵拍散白簡身上的符咒,將孩子往吳不勝處推了推,「麻煩吳道長帶上白簡,」然後向陸亭雲伸出手,「陸道友。」
陸亭雲嘴唇動了動,看表情是想拒絕,然而他猶豫了下,仍是握住了宋懷塵的手。
「麻煩吳道長帶路。」
吳不勝一點頭,將白簡帶上飛劍,騰空而起。
宋懷塵輕輕點地,在陸亭雲胳膊上一托,便帶著人飄搖而上,動作輕緩,速度卻極快,緊緊跟在吳不勝身後。
陸亭云「咦」了一聲,笑道:「宋兄……你這修為,我到底該稱你為宋兄,還是宋老祖?」
宋懷塵不明白:「怎麼說?」
陸亭云:「築基以上可御法器飛行,是寄靈氣於物,駕馭的是有形之物。而御空飛行,是化無形為有形,馮虛御空,離飛昇亦不遠矣。」
宋懷塵的回答是這樣的:「我修的法訣不用武器,自一開始學的就是御空術,和境界關係不大。」
他看了眼陸亭云:「自然,我現在的修為還是要比你高些的。」
獵獵風聲中,他話音一轉:「不過陸道友,你說來這兒就是為了找我,是什麼意思?」
「說來話長,我盡量長話短說。」陸亭雲氣色極差,臉上卻依然是帶著笑的,語氣也和沉重失落搭不上邊,「蝕骨香為藥師谷不傳之秘,宋兄送我回宗門後,掌門震驚,當即向藥師谷發函問詢,誰知回復未到,藥師谷副谷主葛根便帶著葛青氣勢洶洶的上門來了。」
「葛根和葛青什麼關係?」
「母子。」
「母子?」宋懷塵,「從母姓,入贅?這葛根是否是個強勢女子?」
「正是。」陸亭雲咳了一聲,頓了頓才接下話音,「若是小鳥依人,上門討說法不可能不帶上夫君。」
「他們來討什麼說法了?顛倒黑白來了?」宋懷塵當即發問。
陸亭雲語氣不顯,話裡的意思卻很明白了。
「葛青斷了一臂,說是我與他生了齟齬,下的殺手,逼得他不得不用上蝕骨香這味毒.藥。」
「葛根道蝕骨香解藥能給,但給解藥前,必須讓我給個說法。葛青斷臂無法再生,今後行針施藥,乃至修煉鬥法都受影響,前程已絕了大半。」
「這說法要怎麼給?讓你也斷一臂賠他嗎?」宋懷塵胡亂猜了句,沒想到換來了陸亭雲的一聲「是。」
「我曾挨了葛青一掌,經脈內殘留著魔氣,平日裡尚看不出……」斷臂創口上經脈截斷,魔氣自然逸散。
宋懷塵冷笑一聲:「當真是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