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宋懷塵:「為了什麼?」
「度量衡。」黃藥師伸手在空中劃出「度量衡」三個字,「這是一個勢規模龐大的組織,勢力遍佈上中下三千世界,平不平事,殺該殺人。」
「據傳,這個組織中有修士,有凡人,有大能者,也有達官顯貴,仙凡兩界的所有消息沒有一件是度量衡不知道的。」
「我剛上方丈山時有幸見過一次度量衡行動,」黃藥師表情無限嚮往,「自此念念不忘。」
「天下有那麼多不平事,那麼多該殺人,度量衡平得完?殺得過來?」宋懷塵意興闌珊,「如果你口中的這個組織真的存在,它怎麼可能不被發現?」
「度量衡的人行事,從來不會說我是度量衡。天下間的英雄故事,恐怕半數都有度量衡的影子。」
「度量衡不自報家門,你是怎麼發現它的?」宋懷塵問,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打岔道,「在我們繼續這個話題之前,能先借我套干衣服麼?」
黃藥師扇著爐火,頭也不抬:「你沒衣服?」
「有,但都不是你身上的布衣服。」修士的衣服和凡人的差異太大,宋懷塵不打算特立獨行。
黃藥師覺得有道理,莊稼人當做家產的衣服對他來說不算什麼:「跟我來。」
黃藥師和宋懷塵身量相仿,但前者的衣服穿在後者身上,尺寸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出入。煉丹師計較著藥材斤兩,計較著時間火候,追求盡善盡美已然成了本能。黃藥師看穿著自己衣服的宋懷塵,橫看豎看總覺得彆扭,跑出門去喊了鄰居家的老婆婆來幫忙改衣服。
頭髮花白的孫婆婆腿腳利落的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個小尾巴,那是她五歲的小孫女,阿晚。
孫婆婆青年喪夫,靠著幫村裡人做些針線拉扯大了兒子,大半輩子的經驗,她看了兩眼就知道如何改,和黃藥師約定取衣服的時間,抱著幾件舊衣服走了。
她招呼盯著宋懷塵發呆的小孫女:「阿晚,走啦。」
小姑娘脆生生的答應著,又看了眼宋懷塵,轉身追祖母去了。
「嘖嘖嘖,你這皮相啊,禍國殃民。」黃藥師摸著鬍子拖著語氣,神情姿態和宋懷塵記憶裡的那個黃藥師沒有一處相似。
宋懷塵身上穿著件漿洗得發白的褐色布袍,正調節腰帶穿得更舒服些。聽見黃藥師的話,男人回頭沖衣服主人一笑:「殃及你了?」
黃藥師順著話頭兒打趣:「現下還沒有,今後就說不准啦,難保沒有姑娘家為了一睹你的真容,沒病裝有病,小病裝大病的來我這裡討藥吃。」
黃藥師挺胸摸鬍子,做高人狀:「我可是修道之人,接觸太多紅塵水對修行無益啊。」
「我聽聞方丈山的藥師均已辟榖?」
辟榖與修為有關,三品之下還需進食,但方丈山是例外,但凡入山,山中俱會賜下丹藥,助人斷五穀,洗塵根。
黃藥師不知宋懷塵為何突然問這個,但仍答道:「沒錯。」
「那你現在吃東西嗎?」黃藥師屋後入鄉隨俗的種了一畦菜。
「吃。」黃藥師點頭,宋懷塵必然也要經歷這一過程,於是他仔細解釋道,「此間靈氣太過稀薄,不足以供三品上修為的修士運行周天,體內神氣匱乏,需得外物補充,所以我們不得不吃。」
「自然,吃凡俗之物對修行無益,但若不吃,境界只會退得更快。」他看一眼宋懷塵,後者唇色極淡,是不自然的蒼白,「你現在覺得喘不上氣吧?」
宋懷塵沒有隱瞞,點了點頭。
黃藥師從藥箱中拿出一瓶丹藥,輕輕放到宋懷塵手邊桌上:「我初來時也是如此,這味藥能緩解症狀。」
宋懷塵將藥瓶轉過半圈,看瓷瓶上貼的紅紙標籤,就兩個字——「毒.藥」。
宋懷塵:「這種時候,我是不是該讓你先吃一顆?」
黃藥師嘿嘿笑了:「不用試了,這就是一味毒.藥,就看你敢不敢吃了。」
「已經說過了,我們呼吸不暢是因為凡間靈氣稀薄,修為越高所受影響越大,反而言之,只要修為足夠低,就能適應這個地方。」
「這味藥,是禁錮修為用的,對修士來說確實是一味毒.藥。」
宋懷塵很好奇:「如果凡人吃了呢?」
黃藥師:「等於吃了一顆糖丸……薑湯好了,你就從這個開始進食吧。」
黃藥師轉身去端薑湯,宋懷塵盯著「毒.藥」兩個字看了會兒,揚聲問:「吃幾顆?」
黃藥師端著薑湯邁著八字步過來:「一顆足以。」
「好。」
入口即化的藥丸回甘無窮,帶來的卻是席捲全身經脈的劇痛!
吞下藥丸的同時,宋懷塵伸手去接薑湯,劇痛突如其來,他動作一頓,卻還是穩穩接過了湯碗。
黃藥師不敢放手,生怕他把湯碗砸了:「緩緩緩緩,你先緩緩再喝。」
宋懷塵將湯碗放在桌上,過了幾息才開口:「你挨過劫雷嗎?」
黃藥師:「沒有。」八品之上晉階才有劫雷劈下,「你經歷過?」
「別人的,擦了下。」宋懷塵語調平穩,但從他只有幾個字的短句能看出,他並不像表現得那麼輕鬆。
宋懷塵額頭有汗水滲出,嘴唇上些微的血色徹底褪盡:「一樣痛。」
「你是想說因為承受過類似的痛楚,所以這回可以忍受嗎?」黃藥師笑起來,「哈哈哈,逞什麼強呢,痛一次是痛,痛兩次就不是痛了嗎。」
劫雷一道劈過就完,歸元納氣後痛楚立時就能消減。
藥石帶來的劇痛一寸寸碾過骨骼,是無藥可醫的持久。
宋懷塵擱在桌面的手不自覺的輕顫,再沒法把碗端起來。他有氣無力的看了眼黃藥師,垂下眼,暗自忍耐。
黃藥師背著雙手踱著四方步進了廚房:「忍忍就過去了,過去後就能吃飯了。」
「在多年辟榖之後,凡世菜餚也如珍饈啊。」
「是麼?」宋懷塵低聲問了句,聲音沙啞,黃藥師沒聽見。
修士都說凡塵食物中含有雜質,修道後再去嘗試,再美味的菜餚都如同嚼食沙土。
宋懷塵倒是想嘗試,奈何鶴亭望上根本沒一個凡人。
一盞茶後,疼痛漸消,宋懷塵吐出一口濁氣,抬手去夠桌上的薑湯,碗壁溫熱,他縮回了手。前胸後背的衣服已經濕透,恐怕是不需要這碗薑湯。
一滴汗從額頭滑落,指尖還沒離開碗壁,宋懷塵又扶了回去。
他端起碗,聞了聞,小心翼翼的嘗了口,是非常正常的薑湯味,並不是前人形容的土腥泥漿味。
親身嘗試之後,宋懷塵對黃藥師口中的「珍饈」有了期待。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宋懷塵站在廚房門口看了眼就覺得不妙,灶台上傳出的味道怎麼聞怎麼奇怪。
他伸筷子嘗了口。
「怎麼樣?」黃藥師興致勃勃的問。
「……」宋懷塵把散發著焦糊味的菜葉子嚥下去,「出去。」
「讓你做菜簡直是褻瀆食物。」
「啥?」黃藥師老大的不服氣,「你行你上啊!」
宋懷塵搶過鍋鏟,唇角綻開一道笑紋,為黃藥師的話:「我上了。」
半個時辰後,黃藥師的滿腔怒氣徹底化為一肚子服氣。
「你一個海外十洲的神仙,哪裡學來得這麼一手好廚藝?」
宋懷塵一句話解惑:「我是遇難海客。」
「哦。」黃藥師無意深究宋懷塵過往,「明天吃什麼?」
宋懷塵數著米粒吃飯,辟榖太久,他不敢吃太多:「你有什麼?」
黃藥師豪氣萬丈:「應有盡有!只要你肯做!」
宋懷塵看他一眼:「我覺得,你不該叫黃藥師,該叫洪七公。」
黃藥師:「為什麼?洪七公是名字?還是稱號?」
看見黃藥師不似作為的疑惑神色,宋懷塵沒什麼表情:「洪七公也很愛吃……就當我沒說過吧。」
孫婆婆手腳麻利,太陽下山前把改好的衣服送了來,黃藥師要給她工錢,老婆婆死活不收:「平日裡有個風寒咳嗽的,到黃藥師你這裡討幅藥吃,你什麼時候收過我錢了?」
「這可不一樣,草藥山上隨便采采就有,布料可要真金白銀的去買。」
「黃藥師你可別欺負我老婆子沒見識,藥可比針頭線腦貴多了。」
兩人誰都說服不了誰,幾枚銅錢推來推去。
穿著黃藥師舊衣服的宋懷塵從廚房出來,手裡端著一碗餛飩。
隨手折了根樹枝當髮簪的男人笑瞇瞇道:「魚肉餛飩,我給阿晚端一碗過去。」
他說著也不等孫婆婆答應,端著碗就往外走。
「宋公子,這怎麼好意思!」孫婆婆顧不上和黃藥師推讓,轉身要去攔宋懷塵,然而小尾巴看祖母遲遲不歸,自己跑了過來。孫婆婆還沒邁出藥堂門檻,院門口宋懷塵已經彎腰把碗送到了小姑娘面前。
餛飩噴香,小姑娘吞嚥著口水,卻是不敢接,她怯生生的看了眼宋懷塵,然後求助地望向祖母。
「端好了,小心湯灑出來燙。」宋懷塵可不管那麼多,拉起小姑娘的手,把碗塞過去。
阿晚收回視線看他,一臉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宋懷塵笑著看著她,小姑娘有雙大眼睛,宋懷塵望著望著,臉上的笑突然滯了下。
他看見小姑娘瞳孔中映出的自己,頂著一頭白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