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麓稍作休息後,理娜等人再次啟程,開始攀爬險峻的山路。
從遠處看起來已距離不遠的山頂,來到這裡後才發現這座山遠比想像來得更加高聳陡峭。雖然一路上有著整土鋪成的階梯,邊緣還放了圓木,整飾成山路的樣子,但仍舊難以辨識出整條道路的外型。
但是再看看兩側的狀態,不難想見當時鋪設這條山路的人費了多少心血。不是岩層外露,就是覆滿雜草的惡劣地形,要開出一條能夠讓人通行的道路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難道是自己太過小看這座山了嗎?
達爾走在最前頭,身後的理娜與他保持著大約兩步的距離,莎拉則是殿後。此時理娜的呼吸已開始顯得有些急促,還不時地伸手擦拭額頭上滲出的汗水。
擡頭一看,不知何時天空已經蒙上了一片雲。那是宛如一朵軟勻的棉絮迸裂開來的灰色厚雲。照這個天候看來,任何時候都可能開始下雨。
——明明方才休息時天空還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雖然曾聽說過山上的天氣瞬息萬變……
之前曾從兩位同行的旅人那裡聽過這樣的說法:
「山裡有時候會突然降下傾盆大雨,而且雨勢之強連打在身上都會覺得疼痛,只是往往不到半刻又會突然停止並放晴。上次我們兩人就碰上這種情況,結果變成了兩隻哭笑不得的落湯雞,從此之後我才深深覺得山真是個難以捉摸的地方。」
「不過現在這個季節倒是還好,如果碰上夏天或冬天,還會有頻繁的落雷呢!那可是很可怕的喔,嚴重時甚至會有這種威力——」
其中一位旅人一邊形容著,一邊將雙手張開到最大極限。
「不管是大樹還是巨大的岩石,都會毫無抵抗力地被劈成兩半。而且那光線和聲響都不像是一般的落雷。樹木被擊中後,就會熊熊燃燒並斷成兩截。不是有人說『落雷是神的傑作』嗎?我想那的確是只有神才能辦得到的事。」
——想不到竟然還會打雷,該怎麼辦才好呢……
急速地轉為灰黑色的雲層讓理娜的思緒變得不安。風也漸漸變強了起來。
——或許當時應該當機立斷,朝東南方去調查喀烏尼修山爆發所造成的影響之後再決定行程比較好。如果那個方向並不危險的話,也可以帶著馬車同行……
思緒逐漸散漫,加上背後沉重的行李影響,理娜一不小心,腳底也跟著打滑了一下。
理娜驚叫出聲並且差點摔跤,但就在危急之際,身體的前後忽然被某樣東西給支撐住。擡頭一看,滿臉不悅的達爾就在自己的面前。
「謝、謝謝你!」
理娜急忙道謝,達爾則是維持著不悅的神情,將手伸向理娜。
「把行李放下來吧,我來拿。」
「可是……」
理娜陷入了猶豫。當初在展開旅途前,就已經下定決心絕不讓達爾幫忙拿行李。因為他的任務是守護自己和莎拉的安全,也因此他必須保持在隨時都能夠應戰的狀態。理娜一直都是如此認為的。
「這段路的路況太差了,就算出現一兩隻巖狼也是很正常的。之所以不會有盜賊或犬鬼出現,是因為他們早就躲在山頂準備襲擊我們。不過至少這段山路還可以放心地走。」
理娜雖然有些迷惘,但仍接受達爾的好意。她緩緩地放低身體,讓自己坐靠在圓木上,再小心翼翼地將肩上的行李放置在地面。達爾則接著一把抓起行李,輕鬆無礙地背了起來。
「不要因為背上少了行李就放鬆戒心喔!雖然我想你跌倒的時候,身旁那位侍女小姐一定會奮不顧身地扶住你,但是萬一兩個人一起摔倒的話,可就不是鬧著玩的了!」
達爾拋下這些話後,不待迴應便徑自向前走去。理娜做了個深呼吸後,立刻加快腳步朝達爾追了上去。持續地跟在後頭的莎拉則始終保持著沉默。
此時,一滴碩大而冰冷的液體忽然打在理娜的臉頰上。她停下腳步,用手指觸碰臉上的水滴後,便擡起頭望向天空。
「下雨了……?」
就在理娜喃喃自語的同時,水滴已斷續地落在額頭、鼻尖、雙脣之上。身上的衣物和外套也開始染起水漬,彈落在髮際和胸前的水珠也飛散四濺。
理娜等人立刻用外套包覆住身體,並且將頭巾部分拉開,儘可能地蓋住頭部。
飛降而落的雨勢益發猛烈,時而颳起的強風將眾人的頭巾吹起,竄入外套裡的風也將衣服掀卷而上。結果,每個人從頭到腳都被淋得溼漉漉的,眼前因雨勢而變得模糊不清,地面也變得泥濘難行。
在這種情況下,長髮就顯得十分惱人。理娜豐厚的金髮因為吸了水而變得又溼又重,水滴也不斷地從髮梢滴落。緊緊地黏附在身上的溼冷衣物令人倍感難受。彈落在地面的雨水混著泥水飛濺而上,除了鞋子以外,膝蓋以下也無一倖免地沾滿了骯髒的泥濘。
「哇啊——」
理娜不慎腳底一滑,大大地摔了一跤。雖然她及時護住了自己的臉部,但衣服和雙手都已經滿是汙泥。
聽見身後傳來聲音,達爾也跟著轉過頭去。
「沒有受傷的話,我們就要繼續前進羅!」
達爾說完,又徑自把頭轉回前方。看見他背在身後的行李,理娜不禁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愧。再低頭看看被泥濘沾汙的衣服,理娜的眼淚差點就要奪眶而出。
接踵而至的失敗所導致的疲勞及不安,加上冰冷的雨水,讓樂觀的理娜也開始顯得沮喪。
「理娜小姐——」
莎拉語帶憂心地喊著理娜,同時將自己的手伸出。理娜握住莎拉的手站起身,好不容易才忍住差點溢位的淚水。她的臉上露出些許不自然的笑容,代表著自己已經下定決心,絕不再當隊伍的拖油瓶。
「或許時機不太恰當,但我們還是稍微休息一下吧?」
同樣受到強風吹襲,加上拍打而來的大雨,使得莎拉一頭泛著紫暈的秀髮也緊黏在臉上。此時她的模樣不僅給人沉重的印象,連翡翠色的眼瞳也被掩蓋在厚重的頭髮之下。革鎧雖然能阻擋雨水,但從縫隙間滲入的水滴想必也正一點一滴地削減著她的體溫。
「我不要緊,謝謝你。」
理娜深知自己不該再擺出軟弱的模樣。
接下來,三人又繼續前進了約四分之一刻的時間,好不容易終於抵達了山頂。
令人倦煩的吵雜驟雨在不久前忽然停下來。天氣的極端變化令理娜也不禁感到匪夷所思。
天空依舊遍佈著暗色的厚重雲層。理娜將額頭上分不出是雨滴還是汗珠的水漬輕輕拭去,然後輕輕地嘆了口氣。
荒涼的山頂上不只沒有半棵樹木,就連雜草也是稀疏地生長著。滿是石礫的地面堅硬難行,空氣也變得十分冰冷。理娜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窄小的雙肩也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被雨水濡溼的衣服緊密地黏在身體上,使得理娜感到渾身不自在。
——是不是把衣服換下來比較好呢?
理娜面帶微笑迴應著薩拉擔心的眼神,接著她四處張望,在稍遠的地方發現了一處被岩石圍繞的隱蔽場所。如果是那裡的話,應該就能安心地更衣。
「我想去換件衣服,你可以在這裡等我嗎?」
「可別走得太遠。還有,別花太多時間了。」
達爾有些不耐煩地應和著,一邊從隨身揹包中掏出了一條略顯骯髒的手帕,粗魯地擦拭起被雨淋溼的頭髮。
「你打算怎麼做?」
「不用管我,放著不管就會幹了。」
「我知道了。但我還是把話說在前面,你可不準朝這邊看唷。」
無論如何總算是抵達山頂了,理娜的心情似乎也稍微放鬆了些。她用半開玩笑的口氣向達爾說完後,便在莎拉的陪伴下用小跑步的速度向岩石區移動。
到了更衣處後,理娜再次回頭確認了一次達爾的動靜。他雖然面朝著這邊,但並未離開原本所站的位置。理娜鬆了口氣,立刻迅速地褪下衣物。一絲不掛的肌膚直接與外面的空氣接觸,令理娜再次打了個噴嚏。接著,她將脫下的鞋子倒過來,積在裡面的雨水立刻傾瀉而出。
莎拉也跟著將背在肩上的大袋子放到地上,從袋裡取出手帕和替換的衣服,並且開始為理娜擦拭身體。
「莎拉,我不要緊的,你先把自己的身體擦乾。」
「我必須以理娜小姐的身體為最優先,等為您擦拭完後,我會想辦法處理的。」
莎拉以較平時更強硬的口氣回答著,理娜只得摸摸鼻子聽話。當莎拉以這種語氣說話時,即代表她絕不會改變自己的意見。加上此刻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和莎拉爭辯,因此理娜也只得無奈地放鬆身體讓莎拉為自己服務。
莎拉仔細地從頭髮開始,接著一路沿著頸部、鎖骨、胸前、乳房的順序向下仔細擦拭。她的動作溫柔而嫻熟,特別是在擦拭乳房時,更是慎重其事地沿著圓弧曲線細心地撫擦。由於時間一拉長,理娜的身體就會因此冷卻,導致莎拉無法花太多時間進行,但也不能因此敷衍了事或是施加太重的力道。
「您的身體似乎變得更結實了呢。」
「有嗎?我自己倒是沒什麼感覺。」
漫長的旅途使得理娜的手臂和腿部都增加了一定的肌肉,但是那均勻的身材卻沒有因此而失去美感,反而讓健康美的柔和印象更加明顯。雖然肌膚仍然白皙,但依舊能從些微晒黑的手臂和肩膀上窺見奔波的辛勞。
細心地為理娜擦拭身體的莎拉,雙眸中滿是無法隱藏的慈愛。要不是自己同樣淋成了落湯雞,就必定會趁著這難得的獨處時光將理娜緊緊地擁入懷中。
完成擦拭的動作後,莎拉用指尖稍微碰觸了理娜光溜溜的胴體,理娜立刻打了個哆嗦。
「讓您感到寒冷真是相當抱歉,請您再稍微忍耐一下。」
「不、不會啦!而且我覺得剛才不是因為冷才發抖的……」
莎拉不解地歪著頭,但看見理娜似乎沒有繼續說明的意思,便徑自地再次開始動作。這次莎拉先將理娜的手臂舉起,再從腋下朝著腹側、腹部的方向移動自己的手。接著她將擦拭的目標移到理娜的背後,像是在為對方刷背一樣專注地擦拭著。
不一會兒,擦拭作業總算告一段落。理娜輕輕地吐了口氣,整個人看起來顯得神清氣爽。
「謝謝你。那接下來換莎拉——」
從莎拉手上接過衣服的理娜話才說到一半,立刻就閉上了嘴,原本已到舌尖的話語也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有好幾頭巖狼不動聲色地出現在岩石群的陰影處。
察覺理娜神色有異的莎拉跟著回頭,一看見身後的數頭野獸,立刻像是要保護理娜似地站到她的面前。
巖狼的體型比一般的狼大上一圈,擅長以巨大的身軀和強大的力道衝撞敵人,此外還擁有尖銳的獠牙和利爪,以及足以咬碎岩石的強韌下顎。巖狼之名也是由此而來。
理娜睜大著雙眼,幾乎忘了呼吸般地注視著眼前成群的巖狼,手中則是緊抱著才剛從莎拉手中接過的衣物,背對著身後的巖壁佇立在原地。
——不會有事的!
理娜一邊將力量集中在因緊張而發抖的腿上,一邊拼命地說服自己。
——由於巖狼是夜行性的動物,因此只要不是處於飢餓過度的狀態下,在大白天的此刻應該不會採取任何行動而靜靜地離開。
理娜腦海中的一角雖然浮現了拔腿逃跑的念頭,但在下一刻馬上不假思索地拋棄了這樣的想法。畢竟自己沒有自信能夠隨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雙腿,此外理娜也擔心一旦貿然移動,搞不好會刺激到巖狼也說不定。而且無論跑得再快,到抵達達爾所在的位置之前一定會被追上,大概不出五秒就會被巖狼的尖牙和利爪撕裂。而基於同樣理由,此時理娜也無法大聲求救。
回過神來,理娜感覺自己已經與巖狼群對視了好一陣子。
不過實際上應該才過了十幾秒而已。巖狼群看起來似乎不是特別飢餓,最後像是對理娜等人失去了興趣般,搖了搖尾巴後便轉身朝著岩石群的另一端離去了。直到巖狼群完全從視線中消失後,理娜才總算體認到自己已經安全,而大大地吐了一口氣,並且差點就要癱坐在地。
「——走掉了吧?」
身旁忽然傳來男人的聲音。理娜驚訝地循著聲音一看,達爾就站在那裡。
「你、你怎麼……」
理娜忽然明白了為何達爾會出現在那裡。想必是因為他從原本所在的位置看見了巖狼的蹤影。但理娜仍處於尚未換穿好衣服的狀態,手中仍緊緊抱著準備穿著的衣服。
理娜的肌膚十分冰冷,畢竟此刻站著的她上半身處於一絲不掛的狀態。
但她的臉頰和腦袋都變得好燙——因為達爾就近在眼前。
「怎麼了嗎?」
達爾望向理娜的態度和視線與平時無異。
莎拉突如其來地採取了行動。她以極快的速度朝達爾使出一記踢擊,但達爾卻幾乎只憑反射神經就輕易地躲了開來。為了防備對方的第二擊,達爾立刻放低身體擺出架勢。果不其然,莎拉的美腿又再次劃開冷冽的空氣,並且掃過了達爾的頭頂。
「明明平時就很少動手,但身手還是很俐落嘛!但是和你一起行動久了,要看穿你的動作也不是難事。」
達爾露出帶點輕視意味的笑容,此時理娜也跟著出腳踢向達爾。注意力幾乎都放在莎拉身上的達爾急忙扭動脖子,勉強地躲開了這一擊,並且順勢向後一躍藉以拉開距離。仔細一看,理娜正頂著被怒氣和羞赧而染紅的表情瞪著自己。
「你、你看到了、對吧……?」
「啥?」達爾搞不清楚狀況地搔著頭。他仔細地觀察理娜的樣子後,才接著開口說話:
「你居然還沒換好衣服啊,有夠慢的!」
「笨蛋!」
理娜拉開嗓門大聲的斥罵,和莎拉一個箭步衝上前的動作,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進行的。
——自己可能做得太過分了吧……
看著走在前頭的達爾的背影,理娜不禁反省著自己的言行。重新換好衣服,並且調停達爾與莎拉的爭執,然後幫忙莎拉換穿衣服後重新踏上旅程,其實只是片刻前的事而已。
達爾和莎拉都頂著一副僵硬的表情沉默不語,各自走在充斥乾冷空氣的山頂道路上,使得夾在兩人之間的理娜更覺尷尬。自己既沒有向達爾道謝,也沒有為衝動地出腳和破口大罵一事道歉,甚至也沒有當機立斷地阻止莎拉攻擊達爾。
——他應該是因為看見巖狼,才會飛奔到我身邊的。我明明很清楚,但還是……
達爾絕非抱持著不安分的想法才跑到岩石群附近來的。何況當時自己也用衣服遮住了胸部到腹部之間,真正裸露在外的只有肩膀和胸部上緣,頂多就是再加上側腹部而已。
然而自己對於被他人看見裸體一事還是感到相當羞赧,而且光是想起當時達爾那無所謂的反應,就會有股無名火噴湧而上。
兩種相互矛盾的想法和此時冷峻的氣氛,使得理娜也只能噤口不語。
離開王都準備朝馬傑可前進的時候,從不曾發生過類似的狀況。因為換裝時總是在馬車裡面進行,負責護衛的騎士根本無從窺見,而且每個人都十分熟知面對王族時所必須的禮儀。即使是一起同行至馬傑可的騎士塔魯布,儘管十分親近,但面對自己的態度仍是以與公主相處時所必備的敬意為優先。
如果當時出現的是侍奉自己的騎士,必定會立刻移開視線,並且向自己致上最深的歉意吧。而自己應該也能不露痕跡地藏起羞恥感,安慰對方不須放在心口才對。
——仔細一想,當時達爾連眼睛都沒有閉上,如果他願意為這件事說句道歉的話就好了。而且他在現場打量了自己好一段時間,最後卻只是冷冷地丟下一句「有夠慢的」。
想到這裡,理娜的心裡又湧現幾分不快。對於達爾在禮節與行事態度的欠缺之處,自己仍然無法視而不兒。
此外,還有他的誠實。
能夠表明自己公主的身分也不會引發任何問題的傭兵,除了達爾之外是否還有其他人呢?面對理娜時不會別有二心或心懷不軌,也不會因為對方是公主而特意調整態度。如此故我卻直率的傭兵倘若世士還有第二人,自己是否真的能找到這個人呢?
正因為是僅有三人的旅程,這趟旅程才能成行。
理娜一邊望著達爾的背影,一邊陷入了長考。自己並不喜歡深陷在迷惘和煩惱之中,但卻往往必須經過迷惘和煩惱的過稈,方能得到結諭。
——我是我,逵爾是達爾。所以,我只能先努力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理娜深吸一口氣,然後將氣吐出。接著將力量注入全身,並且緊緊地握拳。
「那個——」
正當理娜試圖突破這尷尬沉重的氛圍而開口說話時,達爾忽然無預警地停下了腳步,理娜也差點撞上達爾背在身後的行李,原本到嘴邊的話也因此又吞了回去。
「可以看見了喔!」
當理娜準備再次說出方才無法出口的話時,達爾搶在前頭率先開口。理娜和莎拉立刻分別站到達爾的身旁。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灰色的雲稍微散開後的微亮天空,以及在雲朵之下連綿成群的黑色山脈。山際之間穿雜著雲霧,使得境界線顯得暈白而朦朧。
「那是……」
呢喃地發出聲音的理娜頓失言語。
成群的山脈所圍繞的盆地中可以看見一座城鎮,以及綠意盎然的森林。
城鎮呈現著橢圓對半切分般的模樣。
城鎮周遭圍著像是城牆般的牆壁,但十分低矮。櫛比鱗次的民宅中不斷地冒出嫋嫋白煙,由於現在是中午時刻,想必是炊飯的白煙吧。離城鎮較近的川麓間也可看見小小的田地。從山脈高峰流向山麓的河川進入城鎮後,便朝著南側和西側分流而去,向南的河川流入森林裡,向西的河川則消失在山脈深處。
——這裡難不成比馬傑可還要小上一圈嗎?
理娜一邊回憶著從馬傑可的高塔上俯視城鎮時的景色,一邊與此刻在眼前沿展開來的城鎮做比較。整體盆地的佔地雖然看起來比馬傑可更遼闊,但盆地裡約二成左右的土地都被茂密的森林所佔據了。
——精靈應該就住在那座森林裡吧!
湧上心頭的期待令理娜興奮不已,碧藍的眼睛也閃爍著光輝。
「過度期待可是愈容易失望透頂的喔?」
達爾似乎從表情窺知了理娜心中的想法,於是便用語帶揶揄的囗氣對理娜如此說道。那與平時無異的態度令理娜也不禁笑了出來。
「在實際碰面前,就預設對方是個討厭的人,這樣不是很乏味嗎?」
聽見理娜的迴應,達爾無趣似地聳聳肩,然後重新將行李扛上肩,繼續走向朝城鎮延伸的平緩下坡路。但此時他又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轉頭朝向理娜。
「對了,你剛才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
「咦……」
究竟該先向達爾道謝還是道歉呢?理娜又陷入了猶豫。雖然佇在原地不動只不過一會兒的時間,但達爾卻不待人地微眯起眼並搶走了發言權。
「我也有話想說。就是關於剛才的事,我不覺得自己採取的行動有任何錯誤,所以我不覺得我有任何不對,也不打算道歉。」
理娜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但達爾的態度依然故我,並毫不客氣地繼續說著:
「只是,呃,總之以後我會小心點的。我會盡量努力別再不小心看見你的身體。」
達爾說完,便用像在探問著「這樣行了吧」的視線看著理娜。理娜不做答覆,微低的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用有些羞澀的眼神回望著達爾。剛才那股令人無法喘息的沉重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我也有話想對你說。」
達爾主動察覺自己的心情,並用他獨特的方法試圖化解尷尬,這些舉動都令理娜很開心。
「謝謝你剛才特地到我身邊來。」
聽見這句話後,達爾也目不轉睛地打量起理娜。他皺著眼角,表情顯得有些不自在,又帶點困惑的感覺。
「因為你僱用我當護衛,我當然得這麼做。這種小事沒必要道謝吧。更何況那群巖狼也不是我趕跑的。」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向你道謝。還有很抱歉我踢了你。」
理娜深深地低下頭,達爾只能輕聲地嘆息以對。
「如果你知道毫無理由亂踢人是錯的,那就拜託你也教教那邊的那個侍女吧!」
「我們並非毫無理由亂踢人,要我舉例的話,侮辱、不敬、冒瀆……難道你對這些語彙一點認知都沒有嗎?」
「我真的很希望你能誠心向我道歉,就算只有一次也行。」
達爾又嘆了一口氣。理娜則是擡起頭,用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望著達爾,然後噗嗤地笑了出來。同時,她也將自己的手伸出。
——難道是想和我握手言和嗎?竟然把我當小孩子看。
達爾在內心苦笑著。但是,這並不代表他不願意認同理娜的誠意。畢竟在自己先開囗之前,理娜就已經嘗試著想要用話語來打破僵局,由此就可看出她積極地想要改善狀況的想法。
達爾粗魯地將手放在衣服上亂擦一陣後,也伸出手與理娜握了手。雖然莎拉的表情仍舊堆積著不滿,但看見理娜的反應後,最終似乎也接納了這樣的狀況,隱宿在那翡翠色眼瞳中的敵意確實減弱了些。
「那,我們出發吧!」
達爾開始沿著下坡走去。下山的路與先前相同,仍然是由圓木所組合成的樓梯,但左右兩側有著相當大的弧度,藉此讓傾斜角度變得較為平緩。用土堆固定住的高低差也十分牢固。離開街道後雖然都是滿布樹木和雜草的險峻斜坡,但若以街道的寬度來看,還能夠讓兩臺馬車錯身而過,因此之後應該不須太過擔心。
理娜跟在達爾身後走著,一邊眺望著逐漸延展開來的街景。
此時,沃魯迪馬爾的事情又忽然掠過心頭。理娜試著不再胡思亂想。
——如果不是同一個人就好了。
但是,就目前為止所收集到的情報看來,對方很可能就是曾擔任理娜教師的男子。
沃魯迪馬爾擔任理娜教師的時間長達四年。理娜從七歲到十一歲之間,一直都跟在他身邊學習。當時雖然也曾要求他教導理娜製作地圖,但他實際所教導的內容卻與要求有所落差。
如果真要探討原因,其實理娜難以控制的行動也難辭其咎。雖然沃魯迪馬爾也相當頻繁地帶著理娜到山裡進行實地教學,但那也是因為理娜自己對於綻開在郊野的花草、躍動的蟲兒、甚至是顏色和形狀相對特別的石頭等都有著無止盡的興趣之故。
「沃魯迪馬爾,這是什麼?」
「那是堇花。這個季節裡到處都能看見。只要炸過或燙過就可以食用,味道很不錯喔!」
「那麼,那邊那朵黃色的花又是什麼花?」
「那是蒲公英。同樣只要燙過就可以食用,只是如果燙得太久,味道就會變得很差,因此在熱水中稍微加點鹽巴會比較好。」
「沃魯迪馬爾什麼東西都敢吃呢!」
「我也有很多不敢吃的東西喔!例如蔥就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食物。」
「可是莎拉說挑食是不好的耶!」
「那還真是傷腦筋呢!」
沃魯迪馬爾苦笑以對,溫柔地摸了摸面紅耳赤縮著身體的莎拉的頭。
每當理娜看膩了周遭的風景時,沃魯迪馬爾就會開始講課。在和街道有段距離的草原上,沃魯迪馬爾總會直接席地而坐,然後脫下自己的外套並且鋪在地上後,才要理娜和莎拉坐下。
「先前我們談的內容好像偏離了主題……所以現在開始,我們就來談談關於製作地圖的基本知識吧!」
沃魯迪馬爾用手指著自己的臉,開始講述起天、地、人的概念。
「所謂的人,指的就是個人的身體。開創伊甸王國的初代國王測量了自己從肩膀到手指之間的長度,並且將這段長度定為一雷貝。另外,一貝魯斯塔則是國王走一千步的距離。首先你們必須知道自己的手臂有多長,確定自己的一步為幾雷貝。只要能夠了解這些資料,就能用自己的身體測量絕大部分的東西。另外還有一個方法,只要透過一些簡單的訓練,就能讓自己保持著同樣的步幅並且藉此來測量距離。」
接著,沃魯迪馬爾將手放到地面上。
「接著是地。所謂的地,就是在這廣大的地面上做記號並且拉線測量。河流、山脈、森林、湖泊、村莊、城鎮……能夠當作記號的事物俯拾即是。如果真的找不到的話,也可以考慮設定新的記號。例如我國國內每隔十貝魯斯塔就會設定一個里程標,只要透過里程標,人們就可以知道自己目前身在何處,同時也能得知距離某個城鎮還有多遠,並瞭解還要再走多久就能抵達自己想前往的城鎮。」
最後,沃魯迪馬爾將手筆直地朝上伸,並且伸出手指直指天際。理娜也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擡頭仰望,映入眼簾的是掛著猶如破碎棉團般雲朵的碧藍天空。
「最後是天,我們要看的是星星。每顆星星都遵循著一套固定的規律在天際巡移著。從好幾百年,甚至是好幾千年前開始,人們就已經仰賴著星辰的光輝,來確認自己的所在位置,以及得知自己接下來所應該行進的方向。」
「可是,星星不是隻有夜晚才能看得見嗎?而且只要像剛才沃魯迪馬爾說的,在地面上設定記號不就行了嗎?」
「想要活用地面的功能時,設定記號的確是個很好的選擇。但是在無法運用地面,或是在某些特定的場所時,就只能仰賴天空了。例如視野不良的險峻山區裡,或是找不到顯著地標的大草原、沙漠、湖泊、大海等等……我曾經聽說過,住在東方的比克拉德人之所以不會在茫茫大海之中迷失方向,就是依靠夜空的星星來測量距離,並且製作出海上地圖的關係。我國目前雖然與海洋無緣,但在不久的將來必定也會面臨與海洋競爭的情形,到時候海圖也會成為不可或缺的貴重物品……我對此深信不疑。」
聽完這段話的理娜疑惑地歪著頭,接著用惹人憐愛的表情和聲音道出了不留情面的臺詞:
「好難喔,我完全聽不懂!」
「請別放在心上。」沃魯迪馬爾聳聳肩,露出爽朗的笑容說道:
「以公主您現在的年紀,要理解這些或許有些困難,但是隻要能夠把握我方才所說的三項做法,無論何種狀況必定都能加以因應。因此請您至少將這三個專案記在心中。至於內容,將來有機會我再向您仔細地說明吧!」
——塔巴思特所在的高度,大約是比先前休息的山腰再稍微低一些的位置。
在下山的途中,理娜所想的就是這件事。這是她藉由回憶起在山頂上所看見的情景,再將自己所走的步數代入計算後所得到的答案。
理娜之所以不是相當有自信,是因為自己並不習慣用目測來測量這麼長的距離,加上深知自己的步幅並非一致的緣故。教導理娜步測方法的母親和老師都曾提過,在陡峭的地形上所進行的步測——也就是保持一定的步幅來測量距離的方法並不準確。
越過用木頭隔成的柵欄,來到城牆周圍時,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呈現樓梯狀的小型田地。此時理娜選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農夫,主動地向他探詢領主官邸的所在地。
「你們這些人,好像是從那邊的山道走下來的嘛。你們打哪來的?」
正忙於採收的農夫手上握著一枝根菜,一邊伸手指向朝北延伸的街道並反問理娜。
「我們來自一處叫做馬傑可的港町。大概花了二十天才抵達這裡。」
「你們還真有閒情逸致大老遠跑到這種鄉下地方來呢!」
農夫笑容滿面地說著,接著用握著又白又粗的根菜的手,指著某間宅邸的方向。理娜向對方道謝,而農夫則將手中的蔬菜交到理娜的面前。
「這是剛採收的蔬菜,拿去吧!」
理娜再次向農夫鞠躬致謝後,眾人便朝向塔巴思特而去。
此時,理娜有些困惑地注視著手中的蔬菜。約與自己手掌到手肘的長度等長的根菜,呈現前端尖細但菜身粗圓的形狀,頂端翠綠而茂密的粗大葉片正生意盎然地搖晃著。
「和你的腳真有得比呢!」
「說得也是,白皙的程度確實不分上下。」
莎拉四兩撥千金地化解了達爾的調侃。原本預測對方應會反擊而擺好迎戰架勢的達爾,完全無法因應莎拉出乎意外的回答,只得喃喃自語地搔著頭髮。莎拉冷冰冰的視線就像是個滿腹黑水,只會冷眼看著弟子失敗的師父一樣。
「這應該怎麼食用才好呢?」
理娜並不是第一次看見這種蔬菜。之前在市集的攤位上曾看過,也吃過調理後的根菜。
可是像這樣突然拿到沾滿土且未經任何加工的根菜,還是令理娜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只要把土清乾淨,再大口咬下去就行了。」
達爾用理所當然的口氣回答了理娜的疑問。「原來如此!」理娜直率地點了點頭,從行李當中取出水壺,從根菜的頂端澆水將土沖掉,接著不加猶豫地咬了一囗。
「……好辣喔!」
在一旁靜靜地觀望著這一連串動作的莎拉,此時臉色凝重地朝理娜走了過來。
「請您從接近葉片的位置來品嚐這種蔬菜。這一端的味道就不會那麼辣了。」
不斷地動嘴咀嚼的理娜,好不容易將方才咬下的部分嚥了下去,然後才照著莎拉的話,改從另一頭一口咬下。在堅硬的口感之中,似乎有些微的甘甜逐漸在舌尖蔓延開來。
看見理娜笑逐顏開地說了聲好吃後,莎拉總算放下心地繼續說明:
「正如那位贈與我們蔬菜的農夫所言,在如此新鮮的狀態下是能夠直接食用的。但如果情況許可的話,將根菜切成易於入囗的大小,再和其他蔬菜還有肉、魚等一起下鍋燉煮或是做成湯品,都能夠讓根菜變得更加美味。」
聽完一氣呵成的簡潔說明,理娜也不禁用佩服的表情互動地看著莎拉和手中的根菜。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根菜就由我代為保管吧。如果能獲得領主的許可,我就能夠借用宅邸的廚房來為您料理。」
「謝謝你,莎拉。」
理娜面帶笑容地將根菜交給了莎拉。
「我可以稍微試一下味道嗎?」
理娜點點頭,莎拉便在方才理娜咬過的兩個位置各咬了一小囗。
「達爾要不要也吃吃看?」
原本樂於接受理娜建議的達爾——忽然發覺莎拉正用險惡的眼神瞪著自己,於是只得打消念頭。雖然自己總是三不五時就會與眼前的侍女脣槍舌戰,但如果為了一枝根菜就吵架,實在也太過愚蠢了。
「我們趕快到那個領主住的地方吧,搞不好對方會請我們吃一頓大餐喔!」
從山上遠望時就曾經想過,塔巴思特的城牆真的很矮,想不到實地一量,竟然只有和理娜的胸口等高的高度。雖然牆壁的厚度足夠,但也只不過是用石塊堆砌而成的石壁而已。
「看起來只是為了防堵山豬和熊入侵所設的屏障而已。」
莎拉喃喃自語地說著。
——這座城鎮真的不要緊嗎?
城牆最大的功用,就是守護城鎮與居民不受外敵襲擊。
然而,除此之外,也包括隔絕行為詭異的人物或罪犯於城鎮之外,或當城鎮內部出現罪犯時,避免讓他們能輕易逃出城外的功能。因為如果來者不拒地歡迎所有外來者,城鎮的安全就會受到威脅。例如像達爾這樣的人,就必須提出某位具備身分地位的人所寫的介紹函,或是在城門處繳交一定的保證金才能進城。而這筆錢在離開城鎮時,會先被扣取一部分的手續費後才能取回。但由於現在理娜為自己的僱主,因此並不需要自掏腰包。
話說回來,如此低矮的城牆應該無法發揮這些功能才對。
——見到領主後再向他請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城裡的建築物多以木材和石塊組合而成,樑柱和框架也是木材,而牆壁和屋頂則是用石塊和磚頭堆建成的。主要道路上頭鋪的是砂石,而且是以石灰固定的方式鋪設而成的。
讓理娜感到最不可思議的,是一路上都以同等間距立在路旁的石柱。這些柱子有著幾乎與一般民家的屋頂相同的高度,柱底則挖了一個小小的洞,柱頂也有著約拳頭大的凹陷處。
「這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不就是劃分區域而已嗎?」
「可是數量未免也太多了吧,一定是有什麼明確的目的才會設定這些柱子的。」
理娜試圖向經過身旁的路人探問,但到了要開囗時卻又陷入了猶豫。
——總覺得這裡有種令人緊繃的氣氛……
整座城鎮瀰漫著肅殺之氣。就連錯身而過的行人,偶爾也會用不懷好意的眼神射向自己。
——或許立刻前往領主的官邸才是明智的選擇。
太陽已經逐漸西落,時刻接近黃昏。由兩人相伴於側的理娜朝著一旁的攤販走去。原本蘋果應該堆積如山的攤位上,如今只剩下稀疏的幾顆蘋果。另外攤位上還擺放著幾個木盤,每個木盤上都放著兩到三個蘋果。
「請給我三個。」
理娜帶著笑容向老闆攀談,但對方卻是以怪誕的視線和聲音迴應:
「你們是米耶爾的人嗎?」
摸不透問題意涵的理娜有些狐疑地歪著頭,但仍然老實地回答:
「不是的。我們來自北方一處叫做馬傑可的城鎮。」
「所以你們是翻過那條崎嶇的山路過來的羅?」
「到山頂位置的路確實不太好走,但下山的路倒是沒有那麼難走。」
「你們竟然沒有碰上凶惡的鷲獅?」
「雖然有遇到巖狼,但並沒有看到鷲獅。」
所謂的鷲獅,指的是有著老鷹的頭部和羽翼,以及獅子身體的怪物,據說多棲息在人煙稀少的荒野或險峻的山中,生性凶猛,且是肉食性動物。雖然主要以巖狼和熊作為主食,但也會襲擊甚至吞食誤闖山裡的人類。
「你們碰上巖狼還能全身而退,運氣挺好的嘛!」
老闆此時終於露出了笑容。
「抱歉,剛才我是開玩笑的。其實北方山脈並不會出現鷲獅,我只是想測試你們,所以才隨口這麼問的。我算你們便宜些,就當成是向你們道歉吧!」
「既然要道歉的話,我想要請教你幾個問題。」
理娜付了幾枚銅幣,並從老闆手上接過蘋果,然後一邊將蘋果分給達爾和莎拉一邊說著:
「我們是來見這裡的領主的,可以請你告訴我們領主的住處,還有怎麼走到那裡嗎?」
「這座城鎮裡一共有東西兩座廣場……啊啊,我想起來了,只要先到東邊的廣場,再從那裡沿著一直線的方向走,就能抵達領主的住處。至於該怎麼去東邊的廣場嘛——」
在道路的交叉點可以看見當作地標的神殿、河川與橋墩,理娜也將老闆的話記在紙片上。
「謝謝你。還有一件事,從剛才起我們就一直看到那個,那到底是什麼?」
理娜指著沿路上許多佇立著的石柱,但老闆卻露出了略顯苦澀的表情。
「那是燈柱。因為我們與精靈的關係變差了,所以現在就成了一無是處的石柱而已。」
第一次聽見「燈柱」這個詞,理娜不禁歪著頭表示疑問。
「見到領主大人後再請他為你們說明吧,我沒辦法解釋清楚。」
老闆面帶歉色地做了結論。
理娜再次向對方道了謝並且準備離開攤位時,忽然停下腳步並回過頭來。自己竟忘了問一件最重要的事——
「對了,請問你剛才為什麼會拿米耶爾這個地方來試探我們?」
聽見理娜這麼一問,老闆立刻露出忿忿不平的表情。
「都是因為他們,才害得這個城鎮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領主的宅邸位於城鎮的南端。
建築外觀看起來同樣是用木材和石塊建成的,與在馬傑可看見的豪華宅邸相較之下雖然略顯陽春,但卻給人一種與地面緊密相系,堅固如同牢房般的強烈印象。另外,位於宅邸後方的廣大森林也更加強調著其樸素的樣貌。
理娜等人在宅邸前停下腳步,不自覺地彼此相視。眼前對開樣式的厚重門扉大大地敞開著,也看不到任何像是守衛般的人。
眾人決定先移動到門前並且進入玄關。才剛踏入宅邸內,立刻就看見了大廳,斜陽從挑高的天花板射入室內,而寂靜無聲的走廊上毫無生氣。
——該怎麼辦才好呢?
正當理娜陷入沉思時,走廊上忽然出現了人影,並踩著幾乎無法聽見的安靜腳步逐漸地朝眾人接近。當對方走到大廳時,透射入室的陽光灑在身上,所有人總算能看楚對方的臉龐。
——好美的人喔……
這是理娜最初湧現的感想。
宛如最高階的陶瓷般白皙柔滑的肌膚,細長而帶點寂寥的雙眸,形狀姣好的纖細鼻樑,再加上玲瓏而豔澤的櫻脣,五官的任何部分都具備了遠超乎一般人的美麗。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如同無雲的春日天空般的蒼藍髮色,以及橫向延伸的尖細長耳。
從這些細節來看,怎麼看都不像是人類。
「她是精靈。」
達爾自言自語似地說著。理娜這才終於回過神來。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妖精,令理娜徹底地被吸引住了。
穿著翠綠色外套的精靈女孩對呆佇在原地的理娜報以微笑後,便靜靜地從眾人的身邊走過,徑自地朝著宅邸外面走去。理娜急忙轉過頭去,看著徐風曳弄著及腰藍髮的森之妖精逐漸消失的身影,感觸良多地嘆了口氣。
「……她真的好美喔!」
「的確很美呢。」莎拉也點到為止地表示同意。
「感嘆也要適可而止吧!她剛才可是毫無掩飾地在嘲笑你耶!」
「咦?可是,她明明就是在對我笑啊……難道不是嗎?我以為她是在向我打招呼呢!」
聽完達爾有些無奈的說明,理娜的臉上立刻寫滿疑惑。
「她剛才的眼神就像是鄙視肉豬的人類一樣。」
達爾才剛補充解釋,立刻就被莎拉重重地踩了一腳。
「如果要評論理娜小姐的話,我想應該還有更適合的詞彙才對。」
「簡單易懂不就行了嗎!還有,拜託你要踩人之前先講一聲!」
「我認為光用講的可能無法讓你理解。」
「對了,就是現在的眼神。這傢伙看我的眼神,就和剛才那自恃甚高的精靈看你的眼神一模一樣。」
莎拉又再次踩了一下達爾的腳。
「不要在這裡吵架啦,莎拉!剛才你也有錯,雖然達爾嘴巴很壞……說話聽起來很刺耳……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公主大人也比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變得更伶牙俐齒了嘛!不過有這樣一位侍女在身邊,還能夠保持正常狀態這麼久,我覺得已經很不錯了!」
「我倒是覺得原因全都出在你身上才對。」
站在即將掀起戰火的兩人中間,理娜不禁嘆了口氣。而且這次連自己都不慎脫口說出了內心話,無計可施的理娜只得將臉撇到一旁,正巧看見了刻印在門扉內側像是文章般的文字。理娜仔細地讀著文字的內容,發現這一幕的莎拉和達爾也跟著停止了爭辯,一起注視著門扉。
「……上面寫了什麼?」
「你看不懂嗎?」
理娜回過頭探問,達爾則是直率地點了頭。
「我只看得懂幾個簡單的單字,沒辦法看懂全部的意思。」
理娜將視線移回文字上頭,用食指抵著脣緣開始為達爾說明。
「那我念給你聽。『歡迎各位貴客來到我的宅邸。你可在此稍作休息,或是與友人開懷暢談。若有要事欲找本人,就請拉下牆緣的繩索。而若想與戀人共譜情愛時光,請朝著弓之神的神殿深處前進。』——大概就寫著這些內容。原來如此。」
——真像是沃魯迪馬爾的作風。
理娜想起了從前。沃魯迪馬爾還住在王都時,只要是白天,都會讓自家大門保持在門戶大開的狀態。
「如果要聆聽對方的話語,自己就應該保持隨時願意聆聽的狀態。不過因為我的做法稍微有些極端,所以也經常被妻子責罵。」
理娜回想起摸著短短的山羊鬍,堆滿溫和笑容的恩師臉龐,但同時也被令人難以喘息的寂寥感包圍。
理娜很快地在門扉旁邊找到了繩索並且拉下,走廊深處立刻傳來像是鈴聲般的微渺聲響。眾人在原地稍待一會兒後,有個男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那是個年紀似乎已不能用青年稱之的男人。看起來約三十歲上下,俐落的黑色短髮加上一身顏色樸素卻是用上等麻織成的服裝,帶給人一種誠信踏實的印象。
「你好。」
理娜帶著笑容向對方打招呼,但表情和聲音卻顯得有些無力。她讓對方看過國王交給自己的書狀,並且表明公主的身分,以及受國王之命前來這座城鎮一事。
「公主殿下!」
男人瞬間顯得慌張失措,但不出片刻就恢復了鎮定,並且立刻就地跪下。
「感謝您不辭千里特地涉足到這種深山野嶺之中。在下名為涅斯托裡,曾經從亡父沃魯迪馬爾聽聞第五公主殿下的事,並始終對您抱著崇敬之意。今日能夠在此見到您的尊容,真是令我萬分惶恐。」
理娜首先對涅斯托裡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請他告訴自己沃魯迪馬爾的目的位置。
「很抱歉,我也想親自為您帶路,但是很不巧,現在正好有其他訪客在府上作客。」
「請別在意,我並不想因此打擾到你的職務。」
理娜勉強對著戰戰兢兢的涅斯托裡擠出笑容,然後請他畫了一張簡單的路線圖。
「沃魯迪馬爾……是什麼時候過世的呢?」
理娜第一次見到沃魯迪馬爾時,大約是在他四十多歲的時候。照此推算,他過世的時候應該是五十多歲才對。即使已經是屆臨死亡不遠的年紀,但死訊還是來得太過突然了。
「大約是二十幾天前。染上感冒後,就此一病不起——」
「……對不起。」
理娜朝眼神黯淡的涅斯托裡低頭致歉。雖然自己十分渴望知道這件事,但對涅斯托裡而言,想必是個椎心刺骨的質問吧。
「請您不要放在心上。沒有即時將這件事向公主殿下稟報,我想在天上的父親也會因此斥責我一頓的。」
從涅斯托裡手上接過路線圖後,理娜便在莎拉和達爾的陪伴下朝著共同墓地前進。
只要當上領主,就會配屬到專用的墓地,當然也會擁有十分高階的墓碑。但沃魯迪馬爾似乎並不喜歡諸如此類的排場。
來到共同墓地的入囗時,達爾忽然停下了腳步。
「我在這裡等你們,我不喜歡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
理娜點了個頭,便與莎拉一同進入了墓地。兩人一邊看著路線圖,一邊朝著深處前進,不久便看見了一個明顯較新的墓碑。
——就是這裡吧。
理娜走近墓碑,凝視著以花岡巖製成的樸素碑石。上面寫著沃魯迪馬爾的名字和「生時雙腳踩地,死後漫步天際」一行字。讀著讀著,理娜也露出寂寞的微笑。
她想起了母親介紹沃魯迪馬爾給自己認識的那一天。
沃魯迪馬爾夫婦帶著她和莎拉,一起在王都外四處漫步。
沃魯迪馬爾稱讚了自己所繪製的地圖,並且伸手撫摸了自己的頭。後來他還拿出太太親手烤的派讓自己和莎拉分著吃。
出遠門的歸途上,沃魯迪馬爾也曾背起雙腿疲累的自己走完回程。
這些林林總總的回憶都將逐漸遠揚,無法再一次重新累積的記憶終將褪色。即使自己無法忘記這一切,這些片段仍會漸漸地淡化為黑白。
一行淚水就這麼沿著臉龐滑落。
在住宿地點聽聞這一切時,頂多只要克服心中的不安就行了。
隨著反覆聽聞的次數增加,不安感也隨之上升,但當時仍舊可以笑臉迎人。
即使在看見門扉內側的文章時,也還是能夠支撐得住。
就算從涅斯托裡的口中聽聞這一切,自己依然不為所動。
但是,現在她再也無法忍耐了。
莎拉溫柔地拍了拍理娜斷斷續續顫抖著的肩膀,回過頭去的理娜,淚水又再一次滿溢而出。莎拉只是微笑,然後一語不發地輕輕將理娜擁入懷中。
兩人沐浴在西沉的夕陽投射出的微光之中,理娜再也按捺不住,將臉埋進莎拉的胸膛之間放聲大哭。
理娜滿臉通紅,不停地抽泣著,豆大的淚珠接連地落下。
她就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了好一陣子。
塔巴思特的夜晚很快就到來了。
環山圍繞的這座城鎮,夜晚總是很快來臨。當太陽從聳立於西邊的群峰稜間閃著金色光輝而逐漸沉落時,天空就像是蓋上一頂暗色斗笠似地陷入深邃,然後逐漸轉變為懸著月亮的滿天星空。
當理娜等人回到領主的宅邸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塔巴思特的居民們似乎有提早就寢的習慣,家家戶戶都已經熄燈。當中殘留的稀疏燈火則是來自酒場。
「長途旅行辛苦您了。我已經收到了您的要求,但關於那件事就讓我們留待明日再行處理,今晚就請您好好地休息。」
理娜接受了涅斯托裡的好意。平常總是會利用晚餐時間與眾人商討接下來的事,但此刻自己的精神確實已經疲累不堪。
僕人走在前方,領著眾人來到了一間已經整理過的房間。
「我們也為各位準備了洗澡用的熱水,敬請使用。侍女小姐的床鋪待會兒立刻送來。」
向態度畢恭畢敬的僕人道謝後,理娜便和莎拉一起前往浴室,洗滌滿身的疲憊。
回到房間後,理娜坐在自己的床上,莎拉則是將桌上的蠟燭點燃。透過昏暗的燭光看著換上侍女服的莎拉,理娜不禁露出放鬆的微笑。
「才一陣子沒看見你穿這身衣服,我竟然就覺得有點懷念了呢!」
「確實如此。雖然那身革鎧也有它的功能,但我還是比較適合這身裝扮。」
理娜仰頭望著昏暗的天花板,然後順勢地以仰躺的姿勢向後倒在床上。
——真是奇怪!
雖然身體早已疲倦不堪,但雙眼卻絲毫沒有想閉上的意思。平時明明只要像這樣躺在床上,立刻就會進入夢鄉才對。不過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做其他的事。就算是自己最愛的地圖,也同樣提不起勁來製作。
理娜在床上翻來覆去,稍微嘆了囗氣後,又再次放空似地望著天花板。
忽然一陣敲門聲傳來。
「請問是哪位?」
莎拉出聲探問,門的另一側立刻傳來達爾不太高興的聲音。當莎拉準備起身問個究竟時,理娜示意莎拉自己去即可,並且從床上撐起身體來。
如果讓他們兩個碰面,或許又會開始吵架也說不定。
理娜開啟門,出現在眼前的是神情嚴肅的達爾。他雖然卸下了薄鐵鎧甲和背上的長劍,但腰間仍然掛著一把短劍,左臂上頭的護手也與平時無異。
「怎麼了嗎?」
由理娜開門似乎令達爾感到有些驚訝,但他仍保持鎮定地將右手的東西拿到理娜的面前。
那是個帶著渾濁青色的陶瓶。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理娜還是接了過來,並且端詳起寫在陶瓶表面上的文字。上頭寫著「草酒」兩字。
「這是酒嗎?」
「我是不清楚狀況啦……」達爾不耐煩地應和著:
「他不是個足以讓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重要老師嗎?」
理娜的雙肩因訝異而微顫。接著,她擡頭看著一臉不自在的達爾。
「……你、你都看見了嗎?」
「看見你出墓地之後的表情,光用想的也能猜到吧……那就這樣啦。」
拋下這句話後,達爾便轉身準備離開,理娜馬上慌張地叫住了他。
「呃……我們一起喝一杯吧?」
顫抖的聲音裡聽得出她的喜悅。無論是胸口還是臉蛋,甚至是自己的呼吸,此刻都變得炙熱無比。
「拜託你不要找自己的護衛喝酒好嗎!」背對理娜的達爾用有些好氣又好笑的聲音說著:
「……而且,我也不認識你的老師。」
「——謝謝你。」
達爾用力地踏著地板,朝著自己位於斜對角的房間走去。
理娜關上門,轉過身望向莎拉。莎拉應該很清楚關於沃魯迪馬爾的一切,因此應該可以稱職地扮演一位很好的談話物件。
當晚,理娜和莎拉一邊小酌,一邊徜徉於暢談過去的愉悅之中。下酒菜雖然只有莎拉親手料理的根菜,但已經十分足夠。
過程中幾乎都是理娜在說話,莎拉只是時而點頭,時而附和。但即使如此,能夠看見恢復活力的理娜,對莎拉而言就是無比的幸福。
兩人一直聊到接近破曉時分,才帶著些許的醉意沉沉睡去。
當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太陽高掛天際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