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本田誠
插畫:kyo
我完全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現在位於JR涉谷站八公出口前。等待和話劇部成員會合的我,正玩著手機遊戲打發時間,偶爾會向人潮洶湧的站口確認她是否到了。
正在這時,就如同從虛空裡鑽出來的一樣,一位女性現身在我眼前。
或許這說法有點奇怪,不過也只能這麼形容了。她真的就是突然在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出現了。
意想不到的事態讓我全身凍結。
幾個注意到這異常現象的路人駐足而立,注視著這份光景。
在這樣的氣氛中,女性環視了一圈,接著,她狠狠地瞪著我,拽著我的衣襟說:
“真是的,為什麼一直以來你都這麼不會挑時候?”
即便受到了不可理解的無禮斥責,我也完全沒能反駁。
“那……那個時候是指……?”
從驚慌失措的我口中說出的,是這樣一句提問。
“對我這身裝扮,你怎麼想?”她又問了回來。
衣襟被拉著的我移動視線,打量起這位女性。
她穿著的恐怕是婚紗。不,毫無疑問那就是婚紗吧。那像是在強調身體曲線一般的人魚式婚紗,此時正穿在她的身上。
裝飾著垂到肩胛骨的秀麗頭髮的花飾,在陽光下反射著熠熠光輝。
“那個……真是件漂亮的婚紗呢。”
雖然我也知道自己說的驢脣不對馬嘴,但就在我想把握事態之前——
“謝謝。你對婚禮有什麼看法?不覺得很重要嗎?還是說這種想法已經過時了?”
她又開始以充滿威壓感的語氣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我有點耐不住性子了。
“應,應該沒有……那回事吧”,我只能試著岔開話題。一頭霧水的我,完全不知所措。
她露骨地如譏諷我一般嘆了口氣,終於放開了我的衣襟:“唉,算了。你啊……”她無可奈何地自言自語道。
然後她拿起右手握著的戒指,一言不發地將它帶到了我的無名指上。“啊啊,對了。現在的你沒拿著戒指吧……”女性用隱約有點柔弱的語氣,把視線投向我的手指:“用這個代替就行了”,然後又一言不發地摘下我右手無名指上戴著的銀戒。
“喂,我說——”即便我伸出手去,她也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
“那,接下來就是宣誓了。因為沒有牧師,就把美式和日式婚禮混合起來吧。”
“宣誓?”
連讓我整理問題的時間都沒有。我完全找不到解決問題的線索。更不用說,我根本就不明白現在發生了什麼。
女性深吸了一口氣,以朗朗的聲音開始宣誓。
“你娶我為妻,無論何時,無論貧富,生病健康,皆共進退,感情不渝,至死不棄,為愛立誓,思念妻子,只與妻子結伴而行,在這神聖的的婚姻契約面前,你能發誓嗎?”
我瞭解了。這是結婚典禮上的宣誓。不過,為什麼我會被陌生的女性強迫要求宣誓,就在我理解的範疇之外了。
(咦……?不過,這張臉,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在我對她的面容產生既視感,開始在記憶中搜尋的時候——
“你能發誓嗎?”她向我追問道。這簡直是要挾了。
我點點頭,勉強說了句“我,我發誓。”
她滿意地露出微笑,說道:“那,接下來輪到你了。”
“哈啊?”
“‘哈啊?’什麼哈啊。繼續宣誓。這次是你來向我提出那些問題!快沒時間了動作快點!”
被她那股像是要吃了我的魄力所震懾,我開口道。
“那個,你嫁給我,無論貧富……”
女性看著吞吞吐吐的我,“然後呢?”對我投來強勢的目光。
我只在虛構的作品裡見過結婚宣誓。也就是說,這已經是我記憶力的極限了。
“那個……後面,是什麼來著?”聽到我戰戰兢兢的提問,她搖了搖頭,“算了算了。”女性無可奈何地說道,接著她又抓起我的衣襟,在我的耳邊輕聲說了一句“我發誓”後——奪去了我的嘴脣。
我立刻嚇得向後退——“這是誓約之吻喲。”女性則只微笑著留下了這句溫柔的話語,像是被吸入虛空一般消失了身影。
我啞口無言。她突然間出現,在我面前停留不到三分鐘,然後又突然消失。那位女性到底是什麼來頭?
還是說,那只是我的幻覺呢。
不過,像是要否定這一設想一樣,我嘴脣上的鮮活觸感,還有她戴在我無名指上的戒指都被留了下來。
我摘掉戒指,從各個角度端詳起來,然後注意到其內側刻著些字母和數字。
恐怕,其中一個是某人的姓名首字母吧。然後,另外一個……
(pt900!?)
如果這個刻印不是騙人的話,那這個戒指就是白金的了。
雖然我不大知道工業上稀有金屬的價值,但是所謂白金這種寶物可是超過18k金的最高等級。而且,這戒指上還鑲著一顆鑽石。
這東西能值多少錢呢?我和她交換的——嚴格來講,應該是被她奪走的銀製戒指,不過是在露天攤位買來的兩千日元的便宜貨。
這兩個戒指的價值差異,高到讓人覺得等價交換不過是一句蠢話而已。
這時我突然回過神來。
往來的人群中,我的存在因剛才發生的奇妙事件而倍受矚目。同時,還有給我拍照的人。
決心暫且退避一下,慌里慌張地挪動腳步的我,手腕不知被誰拉住了。該不會又是那位穿著婚紗的女性吧?被嚇了一跳的我回過身去,卻安心地嘆了口氣。拉住我的,是要與我見面的小組夥伴。
“是你嗎……好慢啊。”
她拉著我的手腕,邁開步子。
“說是慢,也就遲到了五分鐘吧?”
她以毫無女孩子氣的粗魯低音迴應我道。
她今天是牛仔短褲、運動鞋配上粗糙的襯衫這副打扮。然後她還像往常一樣,戴著黑框眼鏡和正面縫著運動廠商標誌的運動帽。
平常我都只見過她穿制服短裙的姿態,所以覺得有點新鮮。
我加入話劇部也是因為她的存在。在二年級,從我和身為女孩,卻用“我(譯註:日語原文為男性用於的“俺”)”作為第一人稱的她被分到一個班級那時起,就覺得她是個奇怪的傢伙。不過,她性格爽快待人也很好,與言行相反,她在班裡並不突出,倒不如說是總在和平中心的傢伙。
某一天,我問她“為什麼要用“我(俺)”呢?”她回答我說“為了進入角色”。到底是什麼樣的話劇,能讓人如此沉迷呢?就這樣我也對話劇有了興趣,不知不覺便加入到話劇部之中了。
聽社團的朋友們說,平常她都是用我(私,男女通用),天生的嗓音也要更高一點。
好像他完全就是為了進入角色,才在學校以那種言行生活的。真是認真到痴迷的地步了。
不過,在等待她的五分鐘裡,我經歷了混亂至極的事態。不,現在也仍處在事態中。原因就是,我的手上還握著那個白金戒指。價值這麼高的東西我不敢隨意處理,而且我也沒有返還的手段。
這次,我就先把被奪走的初吻放在一邊吧。或者,說不定是我佔了便宜。雖然鼻子有點低,但那位女性的容貌相當端正。
“話說回來,我遲到五分鐘也都是你的錯!”她一邊毫不止步地分開人群,一邊斥責著我。
真是毫無道理的說教。她的遲到和我完全沒有關係。
當我這麼反駁時,她狠狠地回絕說“當然有關係!”
之後,我們進到了一個離車站老遠的咖啡廳之中。並非由我提議,而是她問都沒問就自顧自地把我帶到了這裡。
點了冰咖啡,她眯細了眼睛,透過黑框眼鏡望著我。
“你啊,至今為止,體驗過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沒錯吧?”
一瞬間我動搖起來。她的話與其說是提問,還不如說更接近確定。說不定她也看見剛才的婚紗女了。
不過反過來說,我要是被她問到那件事可就糾結了。如果她沒看到的話,我可完全沒有讓她相信那種可以說是滑稽的非現實體驗的自信。在我解釋的時候,別閒扯那些無聊的了——我幾乎可以預見,她會用眼神這麼威嚇我。
因此,剛才發生的事情,我還是先緘口不言吧。
相對的,雖然沒什麼理由,但我說起了小孩時代的經驗。
實際上,我在小時候,的確遇到過幾次不可思議的體驗。
比如小學修學旅行的時候。在住宿的地方同房間的一個人,在熄燈後講起了鬼故事。傳言這裡有個戰國時代悽慘的戰場,那時,有一個含恨戰死的武士幽靈,會在深夜的走廊中徘徊。
然後,那天夜裡,當大家都安靜睡下,我想去廁所,開啟房門的時候,微暗的走廊深處出現了一個人影。那個穿著我只在大河劇裡見過的甲冑的人影,右手拿著一杆長槍。雖然看起來年紀不小,但比起老師和父母還是瘦小很多。
(幽靈真的存在啊……)
我回到被窩裡,一邊怯生生地祈願幽靈不要追到房間裡來,一邊等待著破曉。
還有,同樣在小學時代,在看完紀錄片節目UFO特集的第二天放學時,我擡頭眺望黃昏的天空,回想著前一天看過的節目時發生的事。
所謂的亞當斯基形飛碟(譯註:即圓盤狀飛碟)現身於空中,像是蜜蜂一樣不停旋轉,又在不意間消失在被夕陽染紅的天空中。
除此之外,從我很小的時候到差不多小學畢業的時間裡,我還體驗過不少奇妙事件。不過時至今日,那些事情都被我歸為小孩子經常看錯或是記錯的情況了。
聽了我過去的故事,女孩縮了縮肩膀,用吸管吸了一口咖啡。
“毫無疑問,你是TimeTravelAgent(時間旅行代理人)。”
我也用吸管喝了點咖啡,不過腦袋完全沒能冷靜下來。
“Timetravel……?”
“TimeTravelAgent。”她特意強調著“Agent”說道。
“那是什麼?”我回應道。
“一言以概,就是超能力(PSI)的一種。時間跳躍或是時間旅行什麼的你也聽說過吧?就是類似的東西。”
時間跳躍和時間旅行我當然聽過。實際上,以時間轉移為主題的故事實在是數不勝數。沒聽說過的人才比較少見吧。
“那,後面加上代理人,又是什麼意思呢?”
她把吸管從杯子裡拿出來,在紙巾上敲了兩下後,在桌子上劃線開始說明。
“時間跳躍、時間旅行還有時間機器之類的,都是讓其能力者或是行使者自己時間轉移到過去或未來的吧。嘛,根據故事需要,有能夠根據意圖選擇時間和空間的情況,也有隨機性較強的時候。”
“嗯嗯。”我應和道。
“TimeTravelAgent則與其相反。能力者自身並不能進行時間轉移。反之,能夠讓物件從過去或是未來,超越時間和空間轉移到現在。”
原來如此。我不知道她還喜歡靈異故事。聽到一半,我如此想到。而她則是像看透了這點一般靜靜地盯著我。
“你不相信我的話吧?”
“沒、沒有啊。沒那回事。”
基本上我都不信。不如說,當我把興趣從她的話轉回到白金戒指上面的時候——
“現在,你的右手裡藏著一個戒指。是從一個穿著婚紗的女性手裡拿到的吧?”她回擊道。
“為,為什麼,你知道……?啊!”
我一下跳了起來,自然地向前傾著身子問道。“難道說,你看見剛才那些了?遲到的理由也是那個?”
但是她搖搖頭,和我說了兩個縮寫字母,然後看向戒指:“如果你在戒指內側確認的話。”她指示道。
我鬆開右手,注視著戒指內側。半途中我手心就微微冒汗,理解了她的意圖。
現在,她所說的縮寫字母就刻在戒指的內側。即便她從遠處看到了我和那位女性的行為,也無法得知戒指內側刻下的文字內容。
“為什麼——”
我剛想問她是怎麼知道的,她便插嘴道:
“是你告訴我,我才知道戒指上刻著字母的。”
我不記得告訴過她。甚至連我自己都沒有記住那個字母縮寫。
“怎麼回事?我沒有告訴過你吧?”
“看來說這些還是不夠啊。”她把吸管放回到杯子裡,繼續說道:“我是聽三天後的你說的。”
“三天後?”
“沒錯,三天後。這便是你是TimeTravelAgent的證明。同時,這也是我遲到的理由。因為,三天後的你把我叫過去,不過是在剛才會合的十分鐘前而已。因為那樣,我在埼京線坐過站所以晚了。就是在那段時間內,你叫出了別的女人,進行了結婚典禮的宣誓。好像還接吻了吧?”
她的語氣裡明顯帶著厭惡。
“怎麼說呢……不,那是……”我一時語塞。
“嘛,雖然那和我也沒什麼關係,你也站在被這樣突然叫走的人的立場想想啊。不要再對我使用那種能力了,可以嗎?”
她的話,稍微帶上了一點現實感。或者說,我開始相信TimeTravelAgent的存在了。
但是——
我朝她攤攤手,開始辯解。
“就算我是TimeTravelAgent,我也不會想要叫你出來的哦。”
“我說啊,TimeTravelAgent是隨機性很強的能力。應該沒有能夠憑意願使用那種能力的人吧。”
那,說到底——
“那對我而言不是無可奈何的事嗎?”
“好好聽人說話啊。我只是說隨機性很強,並不是說它是完全隨機的。它有著一個法則。”
明明我想快點將話題進展下去,她說到這裡卻停了一下,長長地喝了一口咖啡之後,才再度開口:
“能力者在發動能力的時候,會對物件抱有很強烈的情感。那既可以是好意,也可以是惡意,單純的興趣也沒問題。”
“情感?”
“剛才,你說了休學旅行和UFO的事,在那時,你對幽靈和UFO有著很深的興趣吧。正因如此才把朋友和家人也拉來了。”
那是事實。休學旅行那次是受到聽到的鬼故事的衝擊而膽怯,看到UFO那天,是因為前一天看的電視的影響,總是望向天空。
不過,我還有一個疑問。
“我說啊,幽靈和UFO都真的存在?”
她皺起眉頭。
“那個修學旅行的幽靈,肯定是從過去的戰場上叫出的還活著的人類。”
“即便如此,UFO應該還是不存在……”
“UFO是從未來叫過來的吧。UFO是航空力學發達的遙遠未來中人類的交通工具。也就是說,我們過去數度目擊的UFO,也是和我們一樣的TimeTravelAgent從未來叫到現在的。”
她叫來服務員要求續杯咖啡,“當然了,是由你請客哦,困擾費。”像是不給我反駁的機會,她提醒我說。
感覺到她的話中有種不協調感,我提問道:
“……我們?”
“啊,沒和你說嗎?我過去也是TimeTravelAgent。”
雖然我覺得這是件不得了的大事,但她只是淡淡地說道。
“話雖如此,也就知道小學低年級的時候而已。”
“……能力消失了?”
“因為一般而言在很小的時候就會消失了。”
“那,我算是特例了?”
“你現在不也是個小鬼嗎?”狠狠地諷刺了我一句之後,她笑了起來。“TimeTravelAgent,就像是神只賦予小孩子們的小小奇蹟一樣。”
“哦~”我點點頭,“但是,為什麼你對這能力知道得這麼詳細?”我提問道。
她移目窗外,稍微看了一會兒往來的行人。
“在我還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在離家很近的一個公園裡一人玩的時候,TimeTravelAgent的人現身,告訴了我這個能力的詳細情況。”
我靠在椅背上說道。
“TimeTravelAgent,好像不是很少見啊?”
“至少除了我自己、你和那個人之外,我就不認識別的了。就像剛才和你說的一樣,大部分能力者都在小時候就喪失了能力,所以說不定也有很多隻是沒有自覺的人。而且你,不也是時至今日才發現的嗎。”
“那個人也是小孩子嗎?”
她搖搖頭。
“不……沒錯,我覺得,他大概是個高中生吧。”
“唉~那麼,那個人的心理也是個小孩子吧。”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然,我又失策了。
她以銳利的目光瞪著我。
“他比你可成熟多了。不過……嗯。說不定是個有點奇怪的人。”
她看著遠方,微微地露出笑容。“印象中明明是在盛夏,他卻還穿著厚厚的黑夾克,戴著圍巾。”
之後,她面對著我,拿起賬單站了起來。
“差不多該走了。”
“啊,不,我還有點想問的事情。”
她把賬單推給我,說道。
“後面的事情你去問三天後的我。不過對我而言,那是一個多小時前發生的事。”說著,她露出了倔強的笑容。
“為什麼?如果你說的都是事實的話,我現在問你還更有效率一點吧?”
“我可不希望因為賦予你不必要的情報而造成時間悖論。明白了嗎?我和三天後的你見了面。因為你知道的知識只有這種程度,所以這就足夠了。”
時間悖論。也就是時間線的矛盾。在一時間轉移為主題的故事中,這基本上是一個禁忌。假設人物A回到過去,把自己的母親殺害了。這樣,生下他的母親不復存在,就和現在這裡的A的存在發生了矛盾——這就是典型的所謂時間悖論。
“你是說,搞砸的話我會消失掉?”
結過賬,我想店外走著,衝她的背影問道。
“我也是。最糟的場合,說不定世界也會。”她以輕鬆的語氣說出了能讓人渾身凍僵的話。
“那不就,不妙了嘛……”
“船到橋頭自然直。除了我們之外本應還有其他TimeTravelAgent存在,世界也還是走到了今天。”她一派輕鬆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總之,三天後的你,和我提起了TimeTravelAgent的話題。告訴了我你也是TimeTravelAgent並把我叫了出來。最後——”
她低頭擡眼望著我。那目光寒氣逼人。
“你告訴我,今天你和穿婚紗的女人所做的事,還告訴了我從她那裡拿來的戒指內側的刻印,明白了吧?”她用食指戳著我的胸口說道。
“啊,了,瞭解!”
在那之後,我們就按本來的目的,為了小組活動而去做採購了。如自己的宣言一樣,她沒有再提起TimeTravelAgent的事。
時至黃昏,在我和她在站前分別之際,我試著問了問我在意了一整天的問題。
“即便是休息日也要徹底扮成男角色嗎?”
她的臉上微微染上一點緋紅色。
“現在再改也很難為情吧。”說完,她也不道聲別就轉身離去。
她這令人意外的一面,還真有點可愛。
三天後,察覺到自己失態的我也夠笨的。我本該問問三天前的她我是在何時叫她過來的。還是說,連那也在造成時間悖論的危機範疇內呢。
過了深夜十二點,就是明天了吧——進到自己房間被窩裡的我注意到這一點時,已經為時已晚。從夜裡十二點開始的明天——正確來說是今天——早上的上學時間八點,已經毫無疑問是三天後了。所以,現在是她馬上出現在我眼前也不足為奇的狀況。
我馬上給她的手機打了個電話,不過她沒有接。給她發郵件她也從來不回。
現在我穿著皺巴巴的毛線衣。那是我從初中時代就一直在用的睡衣。如果她在明天早上上學前出現的話,那我這副裝扮就要被她看到了。不,要睡覺也不太好。她在我睡著的時候出現的話,我可不希望我那不成體統的睡姿暴露出來。
所以,我換上制服,也不睡覺,只是一味地等著她的到來。
就這樣,當天放學後。我來到房間的樓頂上,伸著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也就是說,白費力氣。一切都是徒勞。我姑且在上課時也在提防,不過她卻完全沒有現身。
現在,在我視野中進行著話劇排練的她,並不是三天前的她吧。
(我上當了嗎……?)
在我心中開始燃起猜疑之心的同時,眼前的景色軟綿綿地歪曲了,猶如滲透一般,空間開始染上色彩。
這是和在涉谷,穿著婚紗的女性出現那時一樣的前兆。
接著,她細細的手腕從空中伸出,這使我十分焦躁。
幸運的是,現在屋頂上劇團的成員們都在專心致志地排練。
當她的上半身從虛空中現出時,我就強拉住她的手腕,將她從時空的歪曲中硬是拉了出來。
“喂……好痛啊。幹什麼呢你?”
以完全之姿現身的她,責備我道。
我把食指豎在嘴脣之前,用目光吸引她的注意,示意她安靜之後,用下巴指了指她的背後,催促她看看身後。
“唉?那個是,我?話說回來,這裡是大樓的樓頂?”
我再次拉住陷入混亂的她的手腕,開啟屋頂的門,衝下樓梯,到休息平臺處轉身面向她。
“你原來是TimeTravelAgent吧?”
我說到一半時,她以滿含警戒心的眼神看著我。
“你為什麼知道?”
“三天前的你告訴我的。”
“三天前?”
我撓了撓臉頰。
“從時間線來講是現在的你。剛才,你在樓頂上也看到你自己了吧。那就是三天後的你。你在三天前,為了給劇團做採購和我約在涉谷見面,然後,在坐埼京線的時候,不知不覺就飛到這裡來了。是這樣吧?”
她點了點頭,我繼續說了起來。“我也是TimeTravelAgent。話雖如此,也是在三天前,你告訴我之後我才知道的。”
“是這樣嗎。”
就是有有經驗的人能理解的這麼快。真是幫大忙了。
“那時,發生了怎樣的對話?請詳細告訴我。”
她著急地說道。
“我說,我們去喝杯茶慢慢說吧?”
因為前日那種含糊的說明完全不夠。我想問的問題像山一樣多。
“哈啊?沒有那種功夫吧?”她驚訝地說道。
“哎?什麼意思?”
“你沒聽說嗎?這種能力的持續時間充其量也就三分鐘左右。沒有那種閒功夫啦。”
這我是第一次聽說。不過,說來也對,我並沒有長時間地行使這種能力的經驗。婚紗女性是這樣,UFO也是,其他種種也是如此。就只有幽靈例外。那是因為那之後我都戰戰兢兢地藏在房間內,之後也沒有確認。
“你為什麼要對這麼重要的事情閉口不談?”
“別對現在的我抱怨啊。不過,算了。我不會對三天前的你傳達這一事項的。”
這也是為了迴避時間悖論吧。
“那,其他的呢?”
我將與那個婚紗女性發生的種種,還有從三天前的她那裡聽到的種種說明都告訴了她。
還有,我得知了TimeTravelAgent的契機和白金戒指內側刻下的縮寫字母。
“是誰啊?那個穿著婚紗的女性。”
“完全不知道。”我坦率地回答道。
“八面玲瓏。”她半睜著眼睛看著我,丟下一句。
然後,她的身影開始虛空之中溶解。
“拜託了。”我對正在消失的她說道,“用不著你說。”她不高興地迴應道。
到底是什麼讓她如此不快的呢?
當我目送三天前的她離開,回到屋頂的時候,排練正好結束。
在我靠著牆,注視著大家的樣子時,她向我靠過來。
“結束了嗎?”她一邊歪著頭用毛巾擦著汗水,一邊向我問道。
當我說出“託你的福。看來,好像成功避免時間悖論了呢”時,她笑了出來。
“有什麼好奇怪的?”
“時間悖論沒有那麼容易發生啦。”
“是嗎?”
“因為宇宙是有著因果律的。”
“那是什麼?”
“就是說即便時間線稍有混亂,世界也會自行行動起來,將矛盾修正。嘛,世界沒你想得那麼脆弱。這次的事情就是這樣。是我告訴你你是個TimeTravelAgent在先呢,還是你向我說明你是TimeTravelAgent在先呢?”
如她所言,時間線的起始點相當的模糊。這本應也是時間悖論典型案例。
“什麼啊,這樣你就別無意義地嚇唬我啊。”
“我只是想逗你玩玩。”她像是嘲弄一般笑了起來。然後,她表情迴歸嚴肅——
“吶,今天,一起回家嗎?”她問道。
“哎?嗯,可以倒是可以。”
然後,在夕陽西下,收拾好房頂之後,我被她帶到了學校旁邊的公園裡。我從自動販賣機處買了兩罐咖啡,將其中一罐遞給她。
“謝謝。”她坐在鞦韆上,開啟拉環。
最近蟬鳴宣告顯變少了。雖然殘暑仍在持續,但秋天還是臨近了吧。
“你突然邀我一起回家,果然還是有什麼理由吧?”
“嗯。”她低下頭。
“你,討厭我嗎?”
“不……不討厭啊。”
“害怕嗎?”
“……也不害怕。”
她擡起頭來,直直地看著我,臉頰上微微泛著紅潮。
“那……喜歡嗎?”
她用比平常高了一些的音調問道。
流到嘴裡的咖啡一瞬間像是要被噴出來一般,因為我硬是喝了下去流入到氣管裡,狠狠地嗆了我一口。
“為什麼要問那種事?”
“你還記得TimeTravelAgent的發動條件嗎?”
“當然。”
無論好意惡意,只要對物件抱有強烈的情感就可以。想到這裡,我漸漸明白了她提問的意圖。
“你喜歡我吧?”
害羞地提問的她,不知為何映出一種讓人難以承受的可愛,我不假思索地“嗯”了一聲……
“謝謝。”她回答我,“因為我(譯註:此處的“我”原文為“私”,並不是前面一直在用的“俺”)也覺得你還不賴,所以還挺高興的呢。”她繼續說道。
她還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停止話劇的扮演。現在的她稱呼自己為“我”,稱呼我為“你(譯註:此處的你是較為禮貌的“君”,而之前她都是用較為隨便的“お前”)”。
我的心砰砰直跳。
沒想到是這種展開啊,我做夢都想不到。
“但是,不可以。我已經有諾在先了。”
“……誒?”
她跳下鞦韆。
“因此,抱歉了。今後我們也做好朋友吧。”她如往常一般說道。在我還未來得及阻止的時候,她就離開了。
腦袋裡好混亂。
那個。
這是。
啊啊,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我被她甩了。
從那種狀況裡,沒想到,竟然會有這種我做夢都想不到的展開。在這世界上,真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後來,學校生活也在平靜地繼續。
我沒有被她疏遠,話雖如此,我們也沒有變得更為親密,真的就像是往常一樣繼續來往。
只是每當見到她的笑容,我的心都會隱隱作痛。啊啊,當我終於發現自己是真的喜歡她時,一絲寂寞不禁湧上心頭。
秋天走過,冬日到來,小鎮被光輝燦爛的聖誕燈飾裝點得五彩繽紛。
某天放學後,一陣強烈的耳鳴襲來,我的意識一陣朦朧。
(……怎麼回事?)
我看到了眼前的扭曲。當我像是要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一般伸出右手時——
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公園。
“……哈?”我發出聲音的同時,身體一下開始微微冒汗。在懷疑我的身體狀況之前,蟬鳴之聲刺激著我的耳朵。
“大哥哥,你是誰?”
被搭話的我,轉身看到一個單手拿著塑料鏟的較小少女正擡頭看著我。
她的面容有些熟悉。這又是我的錯覺嗎?
“你不熱嗎?”
非常熱。當我不堪忍受,把紅色的毛巾從脖子上摘下來時,曾幾何時的光景在腦海中浮現。那時,她這麼說過。
『印象中明明是在盛夏,他卻還穿著厚厚的黑夾克,戴著圍巾。』
那正是我現在的裝扮。
“喂,現在是幾月?你的名字是?”
她歪歪頭。
“是八月喲。我的名字是——”她以口齒不清的音調和我說道。
沒錯。那正是她的名字。
把握了事態的我,用幼小的她容易理解的方式向她說明了TimeTravelAgent的事。
多虧了是個坦率的孩子,她好像相信了我的話。
我呼地嘆了口氣,又一陣強烈的耳鳴襲來。
“喂,你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把我叫出來的?”
她害羞地答道。
“我想叫來將來能做我丈夫的人。”
被捲入到時空漩渦中的我,理解了一切。
七年後。走在紅地毯上的她,手腕由她父親牽著。
在我一邊聽著讚美歌,一邊看向她時——
“真奇怪啊,為什麼是你呢。又沒有發生時間悖論。”她還在碎碎地叨唸著沒能弄明白的事。
順帶一提,我還沒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在讚美歌結束,婚禮的終場即將到來的時候,她的身影突然從我眼前消失了。
出席婚禮的人們一片騷然,神父也睜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她剛才所站的地方。
我用食指彈了彈裝在口袋裡的那天的白金戒指,把它緊握在右手裡:
“大家,請冷靜一點。她只是到七年前去交換戒指,還去進行誓約之吻罷了。”
到場者的騷動安靜了下來。雖然有點害羞,這句我七年前就考慮好的臺詞,今天看起來稍微有點敷衍地讓氣氛熱絡了一點。
那麼。
三分鐘後回來的她,會是怎樣的表情呢?是會紅著臉抱怨,還是會鬧著別捏,問我還有沒有帶著戒指呢?
反正除了靜候她在三分鐘後回來,我也無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