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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王(第一卷)》第14章
  羅登歷130年8月19日,羅登國下任國王即第二王子菲茲拉爾德在王都受到歡迎。

  菲茲拉爾德咋了下舌。內心其實連咋舌的力氣都捨不得用了。那圖畫故事的散發果然不是毫無意義的。

  ——用作煽動民眾的手段。

  菲茲拉爾德在羅登其他地域都受到了歡迎。

  然而,當他剛穿過王都入口的大門,就遭遇了這種事。

  一穿過入口大門,就看到王都的民眾紛紛聚集在這為國民準備的寬廣的廣場上。

  很遺憾,他們並非為菲茲拉爾德的歸還感到高興。

  畢竟這些王都民眾的手中都拿著武器,而士兵們則正忙著攔住他們。

  這種現象只出現在王都。換言之——唯獨出現在這有可能煽動民眾的媒介被散發的場所。假如煽動得當,令王都民眾都付諸行動,結果就是這樣。

  圖畫故事裡描寫了有錢人和窮人的對比。誘導人們去對比貴族與國民的區別。對國民來說,貴族和王族都會被歸入同一類。既然被歸入同一類,想發洩不滿時就會找位居這類人頂點的存在。

  頂點雖說是國王,但將菲茲拉爾德誘導為目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於是徹底被掌控於股掌中的民眾聚集了起來。

  即便如此,當前聚集於此的民眾說不定比預計應來的數量有所減少。

  前提是自己嘗試性吩咐克斯特亞商人翁茲去辦的事確有被付諸實施。

  諷刺的是,肩上箭傷的疼痛反倒讓意識依舊能保持清醒。

  ——眩暈令視野搖晃,全身大量出汗。然而,自己卻不知道毒性症狀究竟進展到了哪種程度。內心不禁後悔,早知如此,還不如仔細觀察卡達利做動物實驗的過程呢。

  盧維烏斯所說的怪病症狀是發燒和眩暈嗎?

  強忍著沒從馬背上滑落。愛馬在偷襲中死去了。現在騎的是另一匹馬。雖說也是經過訓練的馬匹,但它還沒習慣菲茲拉爾德這個主人。見馬耳朵顯得有些焦躁,伸手撫摸了一下它的頸項。此時,菲茲拉爾德的汗珠滴落了下來。

  一滴,兩滴。

  雖說症狀的表現速度因人而異,但或許該慶幸自己居然能撐到現在。

  「來了!他來了!是王子!」

  「——打倒他!通過戰爭賺得財富還瞞著我們的菲茲拉爾德!」

  民眾間掀起了陣陣叫喊,人們連呼著打倒他!打倒他!

  視野內捕捉到了正騎在馬上努力鎮壓民眾的格澤爾,但眼中格澤爾的身影卻糊成了三重疊影。想必是他為了維持治安,迫不得已才動用了軍隊吧。然而,由於與鎮壓的士兵發生衝突,反而挑起了爭鬥的狂熱,煽風點火地引發了民眾的團結心。

  「——都給我安靜!」

  菲茲拉爾德高聲叫道。自己的聲音讓腦袋裡瞬間竄過一陣麻痺感。甩了甩頭。向身旁士兵的耳邊下達了指示後,獨自一人騎馬向廣場走去。

  「讓士兵先全都退下」

  面對本國第二王子的命令,士兵們雖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但還是與民眾拉開了距離。菲茲拉爾德身後萊奧特麾下的士兵們也一樣。民眾們趁機在廣場上散開。群眾中瀰漫著一絲自己不過是聽說這場騷動才過來湊個熱鬧的氛圍。事實上,這種人確實存在。壓根沒有深入思考,只是單憑著一股好奇心加入了這個圈子的人。

  遠離的士兵們剛想衝回來再次將民眾們推回去,卻被菲茲拉爾德舉起單手予以制止。菲茲拉爾德繼續策馬前行。

  來到與民眾保持一定距離的廣場約中間的位置,下了馬。差點一個沒站穩,靠撐著馬匹才勉強站住。

  本國的王子孤身一人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民眾們頓時譁然,臉上紛紛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然而此時,由於一名士兵不知從哪裡搬來了一張豪華的椅子,放在了菲茲拉爾德的面前,使民眾的這種感情頓時化為了憤怒。

  「居然叫人拿來了椅子,他難道想坐下嗎?他以為自己是老幾啊……!」

  那傢伙是看不起我們嗎?人們不禁這麼想。

  無視民眾的非難,菲茲拉爾德大搖大擺地坐到了為自己準備的椅子上。單手抓過和椅子一樣同樣由士兵為自己拿來的德刺,咬了一大口。德刺是和許可書一起由黑格爾派人送來的。在阿爾-克奧斯,用德刺招待外國人或是作為禮物讓對方帶回去意味著「別再來了」。那傢伙居然會做這種有韻味的事啊。

  喉嚨感到異樣乾渴。可話雖如此,如果在這種乾渴的情況下直接喝水,總覺得腹部會脹裂。咬了一口德刺,起碼能用來緩解一下。

  民眾中有小孩向菲茲拉爾德扔石子。緊接著又是幾顆。其中的一顆命中了目標。和箭矢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什麼,但石子確實擦過了菲茲拉爾德的額頭。

  「王子!」

  向動搖的士兵——尤其是正想衝出來,身影看起來糊成四重疊影的拉格拉斯做出了別過來的訊號,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石子。第一次差點沒撿起來,但菲茲拉爾德將動作放慢,掩飾了這一失誤。視線鎖定了扔石子的那個孩子。孩子——雖然視野朦朧看不清楚——露出的手腕上雕有刺青。

  「你們的目的是付諸暴力嗎?受到你們如此歡迎,我真是感動得連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民眾對菲茲拉爾德的問話報以沉默。

  一名淺黑色面板,四十來歲的男性走了出來。集團行動中必然有領頭人存在。他就是代表嗎。面對此人模糊的全身像,菲茲拉爾德眯起了眼睛。手臂上——有刺青。

  ——馬西人。

  仔細觀察群眾。他們中混了好幾個馬西人。雖然這事乍一看是對王族表示不滿的民眾起義,但主導這一切的居然是馬西人。

  「王族根本不會聽我們民眾說些什麼。我們只是想好好談判而已」

  「好好談判啊」

  深深地嘆了口氣。汗水從額頭滴落。

  「在阿爾-克奧斯要談判,在羅登也要談判。煩死了啦」

  「你居然說煩死了……!」

  「首先我要確認一點。你們明知道我是你們國家的第二王子,卻依然掀起這場暴動?」

  「是的。你又去發動戰爭,剛回來吧」

  「不是發動戰爭。你們知道阿爾-克奧斯吧?我只是為了平定那個國家的內亂,去出席了一場會議而已」

  邊說,邊思考。派發圖畫故事的究竟是誰。這是馬西人的計劃嗎。不,或許應該考慮的是,為什麼做這件事的是馬西人。

  「……即便如此,王族也總是獨佔財富。打贏了傑斯塔,也打贏了克斯特亞!但我們的生活卻沒有變的更好」

  彷彿自己是民眾的代言人,馬西人代表這麼主張道。

  「你們這些傢伙們不滿意王族嗎?」

  「第一王子的生活總是過得那麼奢侈,這也太過分了!」

  群眾中爆出了陣陣抱怨聲。

  「那也別對我說啊,你們應該去直接找王兄抱怨。而且王兄早就作為克斯特亞的統治官赴任去了。他現在可沒空在羅登搞那些無聊的花費。再說了,你們的生活就那麼難過嗎?一天吃不飽三餐嗎?飢寒交迫嗎?治安怎麼樣?難道發生了什麼惡性案件嗎?」

  「…………」

  答覆是沉默。也沒有更多的抱怨。看樣子並沒有那麼糟糕。

  「好吧。就當你們生活很艱難,已經艱難地快死了」

  咬了口德刺。快死了的人不是他們,而是菲茲拉爾德自己。

  還不如干脆下令讓士兵們將參加暴動的民眾全部殺光,問題就能全解決了。然而,這種事態必須迴避。

  即位前虐殺國民有什麼意義?就算有正當的理由,一旦執行,虐殺的事實就會傳遍整個羅登。可以想象王兄派的人會多麼為此欣喜若狂。

  就算想對國民殺雞儆猴,全部殺光的行為也未免做得太過了點。

  「所以你們想要打倒我嗎」

  民眾最初的勢頭早已減退,但人群中依然充斥著一股贊同的氛圍。

  「打倒,也就是說等同於殺掉嗎?」

  否定嗎。從又一次喧譁起來的民眾中,這次傳來的是一股不知所措的感覺。想必他們沒打算做到這個地步吧。在理解這點的前提下,依然維持『你們想殺死本國的王子』的假設,菲茲拉爾德繼續道。

  「但如果殺了我,你們將會招來憎恨,最後反被殺害」

  發問。

  「你們在起義之前想過嗎?就算打倒了我,結果將會如何?殺了我之後,等待你們的將是真正的改革哦?貴族們會怎麼辦?他們肯定不會認同你們。那把他們全都殺掉嗎?將自己的評價從文明人下降到野蠻的猴子嗎?或是希望降稅嗎?是哦,民眾一定會很高興。但之後呢,需要擦屁股的活會接踵而至。無稅必然導致國庫空空蕩蕩的。這樣該如何運營一個國家?紕漏會越捅越大哦?」

  菲茲拉爾德不耐煩地將手肘擱在椅子扶手上,撐著頭。

  「——我再問一次哦?你們這些傢伙有沒有想過殺了我之後該怎麼做?如果我是個無能的王子,父王是個無能的王,國家已然瀕臨崩潰,那你們倒是可以打倒我之後再考慮這個問題。這或許確實能被理解。但是,目前我國還算是比較安定的。你們覺得通過戰爭能得到更多的東西吧。我說你們是不是過於自信了點?幾年前我們還不過是個因飢餓民眾大量死亡的弱國哦?而我們羅登正為了脫離那種狀況,至今仍正在努力中」

  緩慢地,清晰地,強調出重點部分。

  「為了民眾」

  流向開始發生了變化。民眾臉上的敵意漸漸減少,轉而露出了恐懼之色。被集團的瘋狂衝昏了頭腦的他們現在終於開始冷靜下來了。越是沒仔細考慮過就參加這次起義的人,這種變化越是明顯。

  「就算退一步說,當前的水準也還算安定。你們卻打算毀了一切,降低這種水準——知道結果會如何嗎?就算你們能矇騙民眾,也無法永遠持續下去。羊皮是會逐漸脫落的哦」

  想騙人不難。就像現在菲茲拉爾德哄騙拉攏民眾一樣。但想要持續瞞著對手則是極為困難的。

  「就算將王族——將我擡出來,說我是敵人,到時候這個敵人也會消失。好了,這麼一來,你們要如何保住這塊羊皮?為了讓人不發現根本沒有必要殺了我這點,想繼續哄騙他們可是極為困難的哦?」

  「我們可不會欺騙人!你們說對不對!」

  曾經算是民眾代表的馬西人回頭向背後的民眾叫道。

  「恕我重複這點,問題在於打倒壞人之後。打倒壞人之後一切都會變好嗎?怎麼可能。你們都看過最近市面上分發的圖畫故事吧?——來人啊,誰把那張紙拿來」

  接過跑來的士兵遞上的紙,菲茲拉爾德向民眾展示。翹著的二郎腿上下交換了一下位置。

  「根據這上面的說法——有錢人很貪婪,是壞人。被壞人壓榨的窮人過得很辛苦。打倒壞人,窮人的生活就能變好。之所以有窮人,都是因為那些邪惡的有錢人的錯。但是哦,只要存在一個令人憎恨的壞人,人們就會將所有的錯都推到他的身上。無論發生什麼壞事,都是那傢伙的錯。陽光持續暴晒當然是那傢伙的錯。生病也是那傢伙的錯。摔倒在地受傷歸根到底都是那個壞人的錯。晚飯不好吃,被戀人甩了,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歸咎於那個壞人的責任。你們難道認為自己正在做不是這類行為嗎?」

  沒有回答。菲茲拉爾德根本不放在心上,繼續說道。因為他忽然發現不停說話能讓身體感覺舒服一點。

  「不過皆大歡喜的是,那個壞人終於被消滅了。……事態有所好轉嗎?」

  民眾們左顧右盼,目光中充滿了不安。

  「若確為那個『壞人』的錯,那與之直接有關的問題確實能解決。然而其他糟糕的問題依然不會改變。真頭疼呢。那就再創造下一個『壞人』吧」

  「你難道覺得我們在這麼做嗎?大家只是感到不滿,才會站起來反抗!」

  不是馬西人,這聲叫喊不知從哪發出來的。有少數人與之呼應,沒錯,沒錯地叫了起來。

  「是嗎?那我也是因為你們不滿到難以忍受才必須被殺掉好了。再加上剛才你說『大家』了吧。多數人就是正確的嗎?那可不對哦。說大眾才是正確的觀點實在是蠢透了。那只是因為偶爾碰巧大眾是正確的,外加因為人數較多,容易留存在記錄裡與人們的記憶中而已,看上去好像大眾——也就是大多數人——總是正確的罷了。更多的情況下,大多數人都錯了。只不過這些情況沒有留存在人們的記憶中,被人們所遺忘。由於參與的人數較多,即便失敗,責任也會被分散。但假如是少數派,就沒那麼好的事了。唯獨一個人的觀點是正確的情況也不止發生過一次」

  拐彎抹角地表達正確的是自己,你們都是錯誤的。

  眩暈越來越嚴重了。閉起眼睛停頓了片刻,再睜開。

  「還需要繼續談嗎?要打就放馬過來。我會派出軍隊。要投降?還是打?自由選擇權在你們的手中哦」

  聽了菲茲拉爾德這席話,人群中的一人丟下了手中的武器。這成了一個契機,接連不斷有人跟著效仿。

  「——投降嗎,這很明智。雖說事態在擴大之前得以收場,但你們該不會——認為對王族動武后還能拍拍屁股若無其事地走人吧?」

  通常會被處以極刑。恐懼在聚集的群眾間蔓延。

  「原本,我可以將你們全部殺掉。但是,你們是我羅登——也可以說是我的子民。那我就要提問了……我是個對本國民眾很寬容的人。你們曾經收到過這個圖畫故事吧?」

  菲茲拉爾德再次舉起手中的紙給眾人看。隨後搶先說道。

  「有誰知道這東西的出處。只要願意老實交代,我就把處以極刑的人數縮小到一個人」

  「我……我是收了塞德里克商會的錢,才分發這些東西的!」

  「我……我也一樣!」

  「我也是!」

  「我是從馬西人那裡……」

  菲茲拉爾德按著額頭,撥出一口氣。

  ——是塞德里克嗎。

  「但是被分發的紙裡還有其他種類吧?」

  「嗯嗯!我也從熟人那裡拿到過……和這上面的內容不一樣」

  「我也知道!所以我真的很猶豫!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參加……。但結果……」

  民眾們懊悔不已的話語傳入耳中。

  「萊奧特」

  菲茲拉爾德叫來了萊奧特。命令他將塞德里克抓起來。隨後,他再度環顧民眾。由於眩暈,一張張臉看起來都交錯在了一起。上上下下重疊成好幾層。

  處罰是必要的,但如果民眾自己願意接受處罰,那再好不過。

  ——扔石子的是馬西人的小孩。既然如此,那是否能利用馬西人之間特有的羈絆呢?

  用拇指與食指夾起了左手上的石子,舉到了眼前。

  「那就用一條人命來解決這件事吧。傷到我的人。也就是扔這顆石子的那個小鬼」

  人群彷彿海浪退潮一般,只有那個孩子的周圍被讓出了一大片空間。

  「他還是個孩子啊!」

  不知從哪傳來了悲痛的呼聲,但菲茲拉爾德嗤之以鼻。

  「孩子就能做這種事嗎?一個普通的小孩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他難道不也是起義民眾的一員嗎?」

  來,讓我見識一下你們的羈絆。誰來袒護他。

  「我來代替我的兒子,處罰我吧!」

  出來頂罪的,是最初與菲茲拉爾德談話的馬西人男子。馬西人同族意識很強。其實只要是成年馬西人,誰出頭都行……但倘若對方是自己的兒子,那羈絆必然更為緊密。

  菲茲拉爾德沒有應聲,反而向孩子搭話。

  「……你爹他這麼說哦?小鬼,你打算怎麼辦?是你死,還是你爹死」

  孩子失禁了。死命抓著自己衣角,渾身顫抖。雖說菲茲拉爾德這麼發問,但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處決一個小孩。基於馬西人的特殊性,幾乎可以確定必然會有成年馬西人出來頂罪。就算這個孩子願意犧牲自己,他的父親,或是其他的馬西人也絕對不會允許發生這種事。

  ——作為代價,菲茲拉爾德必然會與馬西人為敵,但到這個地步也不用考慮這些了。

  「沉默嗎。我明白了。我就取你父親的命來贖罪吧。把這傢伙抓起來。另外所有參加這次集會的人都必須留下名字。全員強制參加一定期間的懲罰性勞動。另外,這個男人將被處以公開處刑。留下名字的人要承擔起參與者的責任,都必須到場觀看你們代表死亡的下場」

  唯有混在民眾中的馬西人向菲茲拉爾德投來尖銳的視線。

  士兵們開始了行動。

  投擲石子的孩子緊緊抓著父親,邊哭邊狠狠盯著菲茲拉爾德。

  「你這傢伙!」

  視野中,孩子的身影晃成了扇形。強忍著劇烈的眩暈。要不是坐在椅子上,菲茲拉爾德早已不像樣地昏倒在地了。

  「——給我好好記住。究竟是什麼害死了你的父親。都是因為你們的膚淺所付出的沉重代價。同時,也是因為你自己」

  羅登歷130年8月19日,羅登國下任國王即第二王子菲茲拉爾德在離宮辦公室內得九死一生。

  一進入自己的空間,整個人放鬆了下來。步履蹣跚地靠近辦公桌。

  「菲茲拉爾德!」

  「……是莉茲……嗎。卡達利呢」

  「在這裡。王子由國境進入羅登的時候,傳令就已送達了,朕趕緊做好了解毒藥。只不過消耗了龐大的費用。都是那個貪婪的高利貸商人準備的資金哦」

  卡達利用羅登語說道,菲茲拉爾德勉強用羅登語回覆。

  「翁茲嗎?」

  「翁茲?是那個肥胖的,手指上戴滿叮叮噹噹戒指的高利貸啦。他的服飾品味雖然非常糟糕,但我拜託他死後將屍體讓給我,他居然很爽快地答應了。真是個令人愉快的傢伙」

  「居然是……塞德里克?」

  「好了,快喝下去。只要喝了這個,症狀就會改善吧?」

  接過卡達利遞上的小瓶子,莉茲將瓶子湊近了菲茲拉爾德的嘴邊。液體雖流入口中,但菲茲拉爾德一陣咳嗽,將藥全都吐了出來。莉茲回頭望向卡達利。

  「如果我把這東西含進嘴裡,會對我有害嗎?效果會下降嗎?」

  「應該不會啊」

  「是嗎」

  莉茲喝下了瓶子裡的液體,吻上了菲茲拉爾德。菲茲拉爾德略睜大了雙眼。這次將所有的藥都喝了下去。急促的呼吸漸漸平靜了下來,痛苦的症狀明顯開始改善。卡達利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愧是朕,沒想到速效性那麼強,由於這種毒是活的,所以只要能將毒殺死,就有可能急速改善。這實在是太棒了」

  「——王子!接到急報。傑斯塔……」

  沒有徵求同意,格澤爾衝進了辦公室。

  「……傑斯塔?」

  停頓了一拍,菲茲拉爾德開口。見莉茲也在房間內,躊躇了片刻,格澤爾口齒清晰地繼續道。

  「傑斯塔所有的王族都死亡了。在第一王子慶生會的宴席上。主犯貌似是貴族領袖尤斯塔斯,但尤斯塔斯被逼入絕路後也自殺了。事情發生在四天前。傑斯塔的民眾還不知道此事,但這件事被公諸於世已是時間的問題了。情報來源是我個人的路子,絕對可靠」

  「…………」

  終於。身在阿爾-克奧斯時,時不時內心產生的那種坐立不安感的原因,如今終於明白了。

  只是自己看走了眼而已。當菲茲拉爾德被引到阿爾-克奧斯的時候,盧維烏斯的算盤已經達成了一半。

  迷霧散盡仔細看來,在阿爾-克奧斯時,盧維烏斯之所以沒打算殺菲茲拉爾德的理由也能想象。歸程路上,遭到塞德里克商隊襲擊時,自己還抱持著些許的懷疑,認為盧維烏斯或多或少可能與此事有關聯。然而現在卻可以斷言,盧維烏斯與這次偷襲完全沒有關係。倒不如說,如果菲茲拉爾德死在那裡,反而不是盧維烏斯願意見到的事態。他所不願意見到的還有菲茲拉爾德喝下了毒杯這件事。但是他也預料到菲茲拉爾德最後能喝下解藥並獲救,所以才沒有阻止。

  不禁呵呵笑出聲來。

  「……我終於想通了,格澤爾」

  歪了歪身體,擺了個舒服的姿勢。這次讓自己充分明白了身體健康有多重要。或許由於到剛才為止身體還糟糕透頂,現在思路反而異常清晰。

  「目的是傑斯塔」

  盧維烏斯將毒手伸向了阿爾-克奧斯。他與森澤絲王妃之間建立了某種互助關係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殺了瑪歇德,挑起黑格爾與阿舒爾的爭鬥——奪走了許可書,讓阿舒爾向羅登發出援兵請求,將菲茲拉爾德引來阿爾-克奧斯。

  另外,還撒下『盧維烏斯』這個誘餌。同時,本人也現了身。

  菲茲拉爾德也安置了名為莉茲的誘餌,想將盧維烏斯引誘出來,但盧維烏斯並沒有徹底隱瞞自己的存在。為的就是讓菲茲拉爾德咬上『盧維烏斯』這個誘餌,將菲茲拉爾德的思考約束在阿爾-克奧斯國內。

  事實上,想必對盧維烏斯而言,即便自己的身份暴露也不痛不癢。

  盧維烏斯的目的是運用『盧維烏斯』這個誘餌,徹底轉移菲茲拉爾德的注意力。

  ——從傑斯塔上轉移開。

  畢竟,菲茲拉爾德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傑斯塔上。即位前,他甚至打算拜訪傑斯塔。為了改變這一切,只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才搞出了不信任許可書的那件事。

  所以,處理問題的優先順序才發生了變化。

  菲茲拉爾德就這麼傻乎乎地——雖然確實有想過傑斯塔可能會發生些什麼——向阿爾-克奧斯出發了。

  一切正如盧維烏斯的計劃。

  盧維烏斯順利達成了目的。傑斯塔的絆腳石消失了。傑斯塔的民間仍流傳著盧維烏斯還活著的傳言。在傑斯塔的王族一個不剩死光了的現在,他就能颯爽登場了。

  逃過了處刑的王子作為唯一王位繼承人歸來。

  這樣一來,他將站上歷史的表舞臺。也可以繼續在暗處活躍,同時他也得到了與自己容貌極為相似的替身。他將會成為傑斯塔的王。再加上就算與阿爾-克奧斯為敵,盧維烏斯也有獲勝的把握。所以才會在會談上採取那種行動。

  然而,在做這些之前,必須向羅登報一箭之仇。這麼一來,就能穩定身為傑斯塔國王的權力了。只要能打倒羅登的——菲茲拉爾德王。

  盧維烏斯想殺菲茲拉爾德的意思並未改變。只不過時機還沒到而已。

  身為國王,在公開的舞臺上,打敗身為羅登國王的菲茲拉爾德。相反,若在阿爾-克奧斯的遺蹟內偷偷殺掉菲茲拉爾德,其效果如同雲泥之差。同樣都是死,造成的影響截然不同。

  「我貌似只是個按照劇本在舞臺上表演的傀儡而已呢」

  「……菲茲拉爾德」

  聽了格澤爾的報告後,僵立原地紋絲不動的莉茲緩緩地開口說道。

  「是盧維烏斯王兄嗎?」

  是他殺死了傑斯塔的王族嗎?是盧維烏斯殺了自己的雙親、兄弟嗎?

  「就為了這個目的?」

  才去了阿爾-克奧斯嗎?

  「不用我回答吧。你早就已經理解了」

  「……嗯。嗯,沒錯。我理解了」

  已經能夠理解了,莉茲繼續道。

  盧維烏斯按照自己的計劃完成了目的。趕超了菲茲拉爾德。

  然而,他有一點沒能算到。

  最後的最後,能妨礙盧維烏斯的人現在還活著。要論確實性,這可以說是他的失態。此人的存活,是盧維烏斯看在情分上沒忍心下手嗎?還是說覺得就算留活口也不足為懼嗎?

  菲茲拉爾德用雙手捧起莉茲的面頰。擦去了從莉茲藍色眼眸中流下的淚珠。

  「莉茲。你還能振作起來吧?」

  能成為痛恨一擊的最強一手,還在菲茲拉爾德這邊。

  羅登歷130年8月19日,羅登國下任國王即第二王子菲茲拉爾德在迎賓館與高利貸密談。

  菲茲拉爾德獨自一人踏入了蒸氣瀰漫的房間。

  這裡是澡堂。不是穿著衣服進入的地方,但別說穿著衣服了,菲茲拉爾德甚至還佩著劍,走了進去。

  臉上笑眯眯的塞德里克泡在大澡堂裡迎接羅登國第二王子。地點是迎賓館。迎賓館內設有一座雷米爾德採納的異國澡堂。浴槽裡注入了據說對面板有益的羊奶,所以浴槽內的水全是乳白色的。這個澡堂是菲茲拉爾德可以承認的王兄的功績之一。塞德里克包下了這裡,雙臂展開背靠著浴槽邊緣泡在水裡。

  保持著這個姿勢向站在浴槽前的菲茲拉爾德問候。

  「自劇場以來好久不見呢」

  「對啊。我在來這裡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該用什麼方法把你給殺了。大致想了四十三種」

  「四十三種!這太令人頭疼了。我的身體只有一具啊?而且護衛還都在外面……」

  「我還以為你肯定會找些個美女隨侍,為你擦洗身體呢,看樣子並非如此?」

  「這都是偏見啦。我想洗澡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入浴。畢竟洗澡的時候要全**。這裡是一個人毫無防備的場所。我沒有迴應王子的召見,而是將您邀請到這迎賓館來的理由您應該明白吧?我重複一遍。我現在全**。這說明了我毫無敵對的意思」

  「……接下來我要說的這件事是機密。我從阿爾-克奧斯回國的路上,遭到了你的商隊的襲擊,差點掛了。——我的愛馬也死了」

  「太可憐了。王子您很喜歡馬吧?您愛馬的名字是什麼?我會為您獻上雕刻有那名字的墓碑」

  「馬沒有名字」

  年幼時,菲茲拉爾德沒有聽馬伕的忠告,為喜歡的馬匹起了名字。但是馬被殺了。之後,菲茲拉爾德堅決不再為馬起名字。只要起了名字,就會比不起名字投入更多的感情。

  「這樣啊。那我還是不獻上墓碑了。只向您表達我由衷的哀悼之情就好了。但是,這件事和我無關啊。我才不會做出如此惡意的行徑。雖說我出名是一件好事,但一定是有人假借塞德里克商會的名義。這是冤罪,想讓我背黑鍋啊」

  塞德里克顯得有些焦急。

  「好吧。這確實有可能」

  出人意料,菲茲拉爾德爽快地認同了,塞德里克反而露出了警戒的神情。

  「但派發這玩意兒的是你吧?馬西人很富裕。我本可以當做是假借你名義的馬西人乾的,但馬西人討厭無償這個詞。肯定是其他人出的錢」

  說著,將數張紙扔向了塞德里克。是畫有那圖畫故事的紙張。紙從半空飄落,漂浮在水面上左右晃動。塞德里克拿起了一張,看了一眼。

  「這件事我就承認好了。再說了,能有這份財力做這種既費工夫又費金錢的東西,還願意免費派送的好事之徒,整個羅登內也就只有我一個了吧?我還以為王子會更早發現呢。您知道這紙嗎?是最高階的紙啦。值平民一個月的收入」

  「很遺憾沒能滿足你的期待。我說塞德里克啊,我畢竟是一介凡人,只是個普通人」

  「王子您?普通嗎?」

  「所以才很辛苦啊。正因為普通,才需要付出相當大的努力。所謂的俗人啦。再說了,其實我一直非常想過輕鬆的生活,討厭練劍也討厭學習。如果能不幹這些事當然最好不過。一個人窩在房間裡,整天自由自在地生活,將重要的問題全交給周圍的人去處理,這樣最理想了。我只要嗯嗯地點點頭就行了……啊啊。當然,周圍的人最好一直奉承我,嬌慣我。但現實很殘酷喲?」

  「嗯嗯。所以我才喜歡這種圖畫故事以及戀愛小說啦。對像我這樣的渣滓來說,這種故事簡直太耀眼奪目了」

  「沒想到你居然說自己是渣滓」

  「只要有自己是渣滓的自覺,有些事反而能看得更明白。就算是一個人是渣滓也能活下去。對手是個渣滓就能令自己安心。毫無瑕疵的人反而很可疑。光憑這些,就有這個意義去故意裝一下。再說了,明明是個渣滓但沒有自覺的渣滓是最糟糕的渣滓。作為一個渣滓,我真想對這些傢伙當頭一喝」

  「說到渣滓,由於廣場發生的那場騷動,剛才你的馬西人僕人居然襲擊我。……他也兼任你的護衛嗎?沒辦法,我只能把那傢伙給殺了,沒問題吧?」

  塞德里克滿面堆笑。

  「嗯嗯,好的,沒問題。您幹嗎不早說呢。不過,這麼一來王子您可就辛苦了哦。馬西人很難對付的」

  「我早就與他們為敵了,你就不用操這個心了。不過如果抓不住訣竅,馬西人確實很難相處。他們擁有強韌的同伴意識」

  「如果一個殺人犯馬西人以及一個善良的外國人同時前來拜訪,你會允許誰進入家門這個問題,一般無論哪個國家的人都會選擇善良的外國人。但是,馬西人的答案卻不一樣」

  將脖子以下部分全部沉入浴池中,塞德里克抖動著下巴上的贅肉。

  「馬西人則會讓那個殺了人的馬西人進入家門。對馬西人而言,最優先考慮的,是對方是否為同族。哪怕那傢伙身為一名人類已是個無可救藥的渣滓,與外國人——也就是其他民族的人——比較的情況下,他們還是會選擇馬西人。只要是馬西人,考慮問題就會加入主觀感性。在生意方面也是如此。和馬西人談生意時,如果競爭對手是馬西人,再加上自己不是馬西人的話,還是趁早抽身為好。肯定會輸。這是基本。當然偶爾也會存在例外的馬西人,但基本可謂百里存一。有句格言非常有名,說如果三個人一起遭難,其中兩個是馬西人的話,還是早點逃跑,自己獨自一人來得好——塞德里克,你和馬西人做生意的時候搞砸了吧?」

  「讓您見笑了。真是的,栽在一名友好的惡魔手中了。在阿爾-克奧斯後宮的建設問題上稍微——出了點問題」

  「那名友好的惡魔大概不是叫英拉克就是盧維烏斯吧。他是個將各種……尤其是嫌惡與蔑視等感情藏在內心身處,表現得極為友好的人」

  「那人的名字我忘了,能確定的只有他是名友好的惡魔這件事」

  「腦子也很聰明」

  「記得以前我也曾說過,能被允許不掩飾嫌惡、憎恨、侮蔑、輕視等感情的人必然擁有身份,亦或是權利。而那些直率地,或本能暴露出這些感情的人,相處起來則格外輕鬆。是敵,還是友。該拉攏,還是不該拉攏。是白是黑都十分明瞭」

  「但友好的惡魔不一樣」

  塞德里克頻頻點頭。

  「沒錯。不知該將他歸入哪種範疇。拉為同伴未免太過可怕,可話雖如此,又會猶豫是否該與其為敵。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能與其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要靠近」

  「若只是乍一看,根本分辨不出友好的惡魔肚子裡究竟是否養著一匹怪物,他那張臉擺在那裡嘛」

  「嗯嗯。確實是個令人極為愉快的人物。而且一旦與他深入交往,或是表露出敵意,實在是個難對付的對手」

  「覺得自己會成為對方的獵物嗎?」

  菲茲拉爾德從鞘中拔出了劍。正如他所說的,剛才砍殺了一名馬西人。劍刃上還沾著血跡。

  「不知不覺就會被他吃掉。畢竟友好的惡魔在周圍人的眼中是高尚的人、或是大善人,總之多半會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話說回來,您難道不打算把劍上的汙痕擦乾淨嗎?」

  「這就是友好的惡魔為何被這麼稱呼的原因。——沒事,說不定一會兒又會沾上血汙呢」

  「哎喲,好怕怕。請您別嚇唬肥胖的塞德里克呀。嗯嗯。所以交往一定要慎重。對手甚至能隱藏自己的殺意」

  「被惡魔本人如此教導,實在令人感慨良多」

  「真是巧合,我也有同樣的感受」

  菲茲拉爾德與塞德里克幾乎同時聳了聳肩。

  「——給我全部老實交代」

  由於塞德里克始終不願意坦白,菲茲拉爾德開口逼問道。

  「都是因為你那個忘了名字的友好惡魔,我遭到了馬西人敵視、監視,還到處散發企圖陷害我的圖畫故事,這些我很清楚了。致命一擊則是偷襲」

  「……就算是個渣滓,也無法忍受自己沒幹過的事被按在自己的頭上。對王子偷襲的那件事,我也是在發生之後才得知的。莫謝斯公太沖動了」

  「是莫謝斯公啊。那個好男色的,白痴笨蛋老哥派的,在劇場給你捎信的莫謝斯?」

  「——因為我和馬西人的商談失敗,差點丟了小命。如果聽從那個友好惡魔的話,就能得救,但從那之後——雖說很不情願,就增加了很多不得不做的事。和莫謝斯公『來往』也是其中的一環。只不過,莫謝斯公本人倒是不知道惡魔的存在。他覺得是我背叛王子,投靠雷米爾德王子了而已。除了我以外,我也不清楚還有哪些惡魔部下潛入這裡。啊啊,負責監視我的馬西人另當別論。雖說我不清楚那些人是誰,也不知道惡魔的意圖——但惡魔並沒有下達暗殺王子的指示。只想弄出一些讓王子煩心的事而已吧。比如說,民眾起義之類的。但是……參加的民眾人數比預想的好像要少呢」

  撫摸著下巴的塞德里克眺望著半空。隨後,視線轉回菲茲拉爾德身上。

  「王子您想必早已掌握了吧,大概從十幾天前開始,大街小巷開始有人派發和這個有些類似的圖畫故事。但故事的內容截然相反。描寫的是很仁慈的有錢人。只不過紙質比我派發的要次一點」

  「這真是件好事」

  「對王子您而言,確實如此。但就算比現在多兩倍、三倍的民眾參加起義,您也能順利擺平吧?聽說您在廣場上成功地說服了民眾,只取了一個小孩的命來解決了這件事?」

  「不是小孩。取的是父親的命。……是馬西人」

  「哦哦。對哦,對哦。但我也沒想到民眾會那麼容易被誘導。畢竟我是個不會隨波逐流的人。我會堅持自己的信念」

  「信念?說來聽聽看」

  菲茲拉爾德嗤之以鼻。

  「我的信念嗎?這個嘛——。只要能賺錢就行了」

  塞德里克將把菲茲拉爾德扔進水裡的紙揉成一團,扔出浴槽外。

  「金錢與道德。兩者共存並非什麼稀罕事。但是,在做出某個決斷的時候,就需要將重心放到其中之一上。我將重心放在金錢上,捨棄了道德」

  「你選擇金錢啊」

  太像是他會做出的選擇了。

  「人會背叛我,但錢不會背叛我。再說了,仔細想想啊。存在因為沒錢而煩惱的事,但不存在因為有錢才煩惱的事吧?想那些個宣揚清貧的聖職者,說什麼錢是不好的,這種思想真是大錯特錯。告訴人們身處窮困但要感到滿足其實只是為了造就奴隸而用的藉口罷了。沒錯,圖畫故事就是參考這種思想繪製的。啊啊,話題轉回來。——就算有錢,也能讓自己的生活保持清貧。錢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好。這種情況下,不好的是——人類軟弱的心。無法貫徹清貧。畢竟沒人會覺得貫徹清貧的窮人是個聖人。要我說的話,那種人只是因為沒錢,實在沒辦法才過清貧的生活罷了。擁有堆積如山的金幣與財富,卻依然貫徹清貧的日常生活的人才應被稱為聖人吧。——打從出生以來,我就從未見過一個真正的聖人」

  「順便說一句。你應該沒有保持清貧的思想吧?」

  塞德里克拍了拍泡在浴池裡的肚子。乳白色的水搖晃著,發出聲響。

  「金錢與人類的慾望直接掛鉤。想要反抗才古怪呢。比起扼殺慾望,我選擇忠實於自己的慾望而生。而且,錢是不會減少的,是會增加的哦,王子。爽快地拋棄這些錢,到時候這些錢會更爽快地回到你的手中。雖然偶爾也會失敗」

  「繼續說」

  「首先,是自己的小命。只要留得青山在總能重振雄風。我相信自己。其次,是錢。偶爾也會有錢不起作用的場面,但人的一生中,錢不起作用的場面想必屈指可數。只要有錢,人們就會湊過來。被錢勾引來的人不值得信任?這不是很好嘛。反過來說,只要有錢,那些人就會對你宣誓忠誠。王子您也一樣吧。倘若我是個身無分文的人會如何?哪怕您願意給我一定時間來改善狀況,但一旦確認我的資金實力沒希望恢復,您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我吧。然而只要有錢,我背叛的可能性也絕對不小。確實有東西是錢買不到的。但是,我需要著重強調一句。——但是!大多數東西都是可以用錢買到的。和金額成正比。金額越高,能買到的東西就越多。……生命也包括在這其中」

  「真是高談卓見,那結論是什麼」

  塞德里克的臉上露出了謹慎的笑容。

  「有錢總比沒錢好。錢越多越好。清貧什麼的都去見鬼去吧。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這些」

  「那我問你。塞德里克。你是哪邊的?」

  「我是哪邊的?——是錢。我會加入更有利益前景的一方。但這次我始終在吃虧」

  「因為你與我為敵」

  菲茲拉爾德警告式的揮了下劍。

  「所以才打算殺了我?衝動可不好哦。再說了,王子是不可能殺我的」

  「哦。相當有自信嘛。能告訴我理由嗎」

  「首先,這次我並沒有完全背叛王子。我給自己留了條退路。我不是協助了卡達利大人嗎?接下來是最大的理由……對王子而言,我是最大的金主,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想要找到替代的人物極為困難。無論是人脈、還是資金——。在我們的圈子裡,地盤的爭奪也十分激烈。當然如果仔細找或許還是能找到的」

  「比如翁茲之類的」

  菲茲拉爾德這麼低聲一說,塞德里克便故作誇張地拍打起了浴池中的水。

  「翁茲!我居然忘了有這個克斯特亞商人呢!但我們還是把他給忘了吧。好吧,就算除了翁茲以外還有其他人,也無法確定該人是否會協助王子。另外,除了我是最大金主的這個事實以外,我對王子來說還是個很好用的高利貸商人。我還會繼續擴大市場,王子也能分上一筆吧」

  「你還真自以為是。一旦做的壞事暴露了,才知道來奉承我呀」

  「因為我堅信最後獲得勝利的一定是王子。那麼王子,您覺得還有人能替代我嗎?像我塞德里克這樣的高利貸?您該不會說馬西人吧」

  「——沒有吧」

  菲茲拉爾德將劍收回了鞘中。軀體肥碩的高利貸商人呼地舒了口氣。

  「怎麼了?」

  「因為撿回一條命。放心地鬆了口氣而已」

  「雖說你這種傢伙早就該殺了。不過在偷襲中受箭傷的我也一時間氣昏了頭腦,當時內心堅定了殺你的決心,導致我現在不得不收回前言。——真遺憾,但正如你所說的,沒有人可以替代你。翁茲雖然是個合適的人才,但可惜的是在我離開羅登的期間,他卻被人殺了」

  這是從格澤爾那裡接報的另一條訊息。

  「儘管他是我生意上的對手,不過這訊息太令人遺憾了。這世間真是不太平哦」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呢,塞德里克。話說暗殺費用很高吧?」

  「哪里哪里。我只不過對那個負責監視我的馬西人多說了兩句,馬西人就擅自行動了。免費的喲」

  菲茲拉爾德深深地嘆了口氣。

  「但是,你被盧維烏斯以及馬西人盯上的事實依然沒變吧」

  塞德里克少見地露出了一絲怯懦。

  「哦哦。我這才想起來!讓我中招的那個友好惡魔的名字確實是叫盧維烏斯。沒錯。是傑斯塔第二王子的那個!他居然還活著呢。以及,嗯,沒錯……。王子您雖然越過一山,面前卻還有其他山呢」

  盧維烏斯將很難對付的馬西人收為部下的事實已經很明顯了。

  「——我來幫你想辦法處置馬西人吧」

  反正菲茲拉爾德自己也已與馬西人為敵。順便能向塞德里克賣個人情,到時候還能索要回報。

  塞德里克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全身從水中露了出來,菲茲拉爾德眉頭皺到了極限。厭惡地甩了甩手。

  「眼睛都要瞎了」

  「您這話也太失禮……。不,您就儘管貶低我好了。那麼,您有對付馬西人的手段嗎?」

  菲茲拉爾德似乎完全沒將這當回事。

  「用天敵來對抗不就行了嗎?我在基塔人那裡有路子」

  基塔人和馬西人擁有相同的祖先。然而基塔人與馬西人斷絕了關係。由於本來就是同伴意識強烈的民族,一旦決裂,反彈的負面情感尤為強烈。馬西人以阿爾-克奧斯為中心活動,基塔人則以魯納斯為中心活動,兩者的關係惡劣到據說只要一碰面就會相互廝殺。多數人都希望雙方如果能同時滅亡就好了。

  「畢竟我殺了馬西人。順便給基塔人行點方便好了。你讓塞德里克商會僱傭幾個基塔人」

  「哦哦。基塔人啊。這樣一來我也能加入基塔人的組織,開拓新的市場囉。同時能讓礙事的傢伙們退場!我塞德里克最近揹負的包袱終於能扔掉了!這麼一來——作為親近的證物,請收下這個」

  塞德里克歡欣雀躍地伸手在乳白色的浴池水中撈了一下,取出一個皮革袋子。沿著浴槽邊緣走了過來,畢恭畢敬地向菲茲拉爾德奉上。然後,又回到剛才浸泡的位置,心滿意足地將身體沉回了水中。

  菲茲拉爾德解開了溼漉漉的革袋封口。袋子裡包裹了兩層。開啟一看。——裡面放著捲起的檔案。

  「我現在才敢將這件事說出來。由於莫謝斯公企圖嘗試偽造檔案,結果他把這件事扔給我來處理。為此我搞到了這東西。為了以防萬一,我沒有對真的動手腳,而是做了一份徹頭徹尾的假貨。這是莫謝斯公用完之後還給我的。啊,對了,順便說一句,在露天劇院那個侍從給我的信函裡裝的就是這玩意兒。哎呀呀,那時候我也嚇出了一身冷汗呢。畢竟就在王子的面前」

  「——塞德里克啊」

  「在在。請問有何貴幹」

  「我忽然很想現在把你的腦袋給砍下來」

  檔案正是瑪歇德王的許可書。認同菲茲拉爾德即位的內容。

  「衝動可不是件好事哦」

  「……說得沒錯。你看我。居然差點想用一刀砍下首級那麼便宜你的死法」

  塞德里克焦慮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邊摸一邊辯解道。

  「我也很痛苦啊。我其實也很想將這東西交給王子哦?但是盧維烏斯想將王子引誘到阿爾-克奧斯,莫謝斯公則想阻止王子即位。正因如此,如果不將不信任許可書擺到您的面前,就算國王有令,王子您想必也不打算干涉阿爾-克奧斯的問題吧?對我而言,國王會走哪步棋其實也是個五五對半的未知數。我猜國王應該已經發現這是假貨了」

  菲茲拉爾德今天不知已經嘆了幾次氣了。

  「……太遺憾了」

  「唔。您指什麼」

  「我非常想嚴刑拷打完再把你給殺掉,但腦袋裡轉了幾圈,還是覺得當前沒有能夠替代你的金主」

  攤開雙手,搖了搖頭。

  「但是,您之所以決定放我一條生路……應該不僅僅因為這點吧?」

  「我喜歡洞察力敏銳的人哦?」

  「那您的要求是?」

  「你在傑斯塔還留著路子吧?」

  「就憑遍佈大陸全域的我塞德里克商會,當然」

  「那麼,你先交出值自己這條小命的錢來」

  「跳蚤屎程度的可以嗎?」

  面對迅速作答的塞德里克,菲茲拉爾德又將鞘中的劍抽出了一半。

  「你說的是我眼中你小命的價值。在你自己的心目中,你的命也只有跳蚤屎程度那麼輕嗎?」

  「當然是黃金都難以超越的價值。我明白了。我會奉上相當於我這條命程度的錢」

  「還有,我會特別安排萊奧特來當你的護衛。你就乖乖被他保護吧」

  塞德里克瞬間沉默了半響。摸了摸下巴。

  「呃。萊奧特嗎?王族護衛的那位?就是那個您打算將他培養成拉格拉斯二號,連名字的感覺都莫名與拉格拉斯有些相似的,容易混淆的那位?在王子貼身士兵中,雖為新人但看上去很容易操控以至於我送了點『禮物』給他結果卻沒收的,那個新人?」

  一開口就滔滔不絕。

  「我說你啊,居然把觸手伸向萊奧特了啊?」

  菲茲拉爾德沒想法地問道,塞德里克若無其事地表示肯定。

  「所有的人我都試過了。畢竟只要有一個人上鉤,我可就賺翻了」

  「……還真能幹哦。沒錯。就是那個萊奧特」

  「那是個會出人頭地的料」

  「我對他抱有期待。所以我才安排他當你的護衛」

  「十分歡迎。但是希望他能不要干涉包括王子和我的交易在內的一切生意內容。只是當一個護衛而已。您別指望我會洩露情報」

  「沒問題。你的祕密主義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只要你幹好自己的活」

  「那我就放心了」

  「還有……這只是以防萬一,希望你能阻止盧維烏斯進入傑斯塔。根據我的情報,盧維烏斯本人應該還沒進入傑斯塔」

  但是,他一定會回到自己的祖國。而且會前往王都。

  「想讓我拖住他嗎?」

  塞德里克摸了摸下巴。

  「想做的話,確實也不是做不到。但究竟是為了什麼?需要拖住多久?您該不會說永遠吧,那不可能哦」

  「五天左右就行了。無謂的追究會縮短自己的壽命哦,塞德里克。話說在前頭,如果你幫盧維烏斯,剛才談的基塔人的事可就告吹了哦」

  「請儘管放心。這種事我腦袋裡可是算得很快的啦。再說了,我對羅登投資的數目可不少,比起現在才背叛,還是幫王子您能賺更多。——我很清楚,本來我或許連這個瞬間都不可能爭取到」

  只有最後那句話,塞德里克面容嚴肅地說道。

  ——下次,連『商量』的機會都不會有。

  「通過這件事,我忽然意識到說不定我很討厭『商量』。這給我的心靈留下了深重的創傷哦」

  與其表現得像一名理性的人,還不如像一隻猴子來的更輕鬆。

  「希望戴冠儀式與結婚儀式能治癒王子鋼鐵製的心靈」

  「寶座和美麗的新娘麼」

  以及許可書兩張。

  菲茲拉爾德拿著許可書,轉身。

  又轉了回來。

  「你還記得兩場儀式舉辦的日期嗎?」

  似乎還打算繼續泡澡的塞德里克顯得有些詫異。

  「不是九月三日嗎?」

  「變更了。改為兩天後。明天民眾就會都知道這個訊息了」

  「哈哈。王子您這……還真是性急呢。該不會耍我吧?」

  「誰會撒這種謊啊。還有,這是出於好心奉勸。你該不會把那玩意兒也裝在皮袋裡吧?泡在水裡可是要鏽掉的哦」

  「…………」

  塞德里克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從浴槽的水中撈起了一把劍。是一把鋒刃大弧度彎曲的劍。把手的地方有被汗漬浸透變色的痕跡。這痕跡與塞德里克手掌的大小正好吻合。想必是他慣用的武器。

  「是你愛用的東西吧」

  塞德里克單手輕巧地將這把重量也不輕的劍放在了浴槽邊緣。看樣子他的身體不僅僅是脂肪,肌肉也不少。

  「王子您難道有透視眼嗎?」

  「放心吧,只是直覺而已。我不認為這種情況下你敢手無寸鐵地面對我。不藏起自己的王牌,不到最後關頭垂死掙扎一下未免太奇怪了」

  「王子您也一樣吧」

  「——我會再聯絡你的」

  背對著他,揮了揮手中的許可書。離開了澡堂。

  「值得高興。我和塞德里克和解了喲」

  在澡堂外待機的格澤爾從靠著的牆邊站直起來。

  「我似乎已經看到拉格拉斯垂頭喪氣的景象了」

  「畢竟他因為偷襲那件事氣得腦袋上的青筋都快炸了吧」

  「王子和那個高利貸商談的這段期間,卡達利大人捎來聯絡。說是『妥善處理好了』。我完全不理解這話什麼意思,您能明白?」

  「沒問題」

  點了點頭的菲茲拉爾德從懷裡掏出一片大約有半個手掌那麼大的青嫩葉子。含進嘴裡,咬了一口。

  按照當前的身體狀況,這幾天他本應靜養才對。想毫無障礙地自由活動本來就很勉強。這葉子就是為此存在的。菲茲拉爾德從口中取出了葉子。

  「為了以防萬一,我為塞德里克安排了護衛。……萊奧特在哪?」

  菲茲拉爾德前去與塞德里克『商談』前,原本命令萊奧特在澡堂入口負責警備的。

  「今天迎賓館裡會有點吵鬧。比起我,萊奧特更受娼婦們的歡迎,所以我讓他陪她們聊去了」

  「……他受歡迎嗎?這我倒是不知道」

  「似乎是因為他看上去很淳樸」

  哦哦,菲茲拉爾德又咬了一下葉子,表示理解。

  「你就沒這種素質呢」

  「我都世故了嘛」

  順著迎賓館的通道走著,菲茲拉爾德靈巧地咬著葉子問道。

  「我外出期間,萊奧特的工作情況如何?」

  「沒有問題。偷襲那件事是萊奧特的功勞。是萊奧特發現塞德里克商會有可疑的動靜。不管是晉升還是獎勵,總之犒勞他一下啦」

  「對工作給予回報是主人的義務」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應該被降格嗎」

  格澤爾皺起了眉頭。停下了腳步,低垂下頭。

  「——王都發生起義的騷動,都是被委派負責留守的我的責任。由於對圖畫故事的調查進度拖慢的緣故」

  「但是你救了翁茲的命。這是我沒吩咐的事」

  「……只是偶然啦。出發前,王子向那個商人……向翁茲派出了使者吧。我多少有些介意,所以只是完成命令順便去那個商人那邊走了一趟,居然撞上了殺人未遂的現場」

  「翁茲身體狀況如何」

  「不太好。意識還沒恢復。一旦讓對方知道他還活著,一定還會再派人前來暗殺吧?」

  「可能性不高。主謀還當翁茲已經被殺了呢」

  就算意識到自己下手沒有成功,塞德里克也失去了急著加害翁茲的理由了。因為他與菲茲拉爾德已經達成了『和解』。如若他繼續企圖殺害翁茲,那隻會被視為對菲茲拉爾德的敵對之舉。

  「剩下的就看翁茲的體力與醫生的能力了」

  菲茲拉爾德在出發趕往阿爾-克奧斯前,曾委託翁茲派發與塞德里克所派發內容截然不同的圖畫故事。因為自己還沒來得及查清究竟是誰派發的那個圖畫故事,就必須出發了。這算是一種應對方案。

  兩種圖畫故事在王都流傳。

  菲茲拉爾德的目的之一,是想招攬除了塞德里克以外的商人加入己方的陣營。目的之二是打算確認翁茲本人的財力與能力。目的之三,則是想要看一下內容截然相反的兩種圖畫故事對民眾會造成怎樣的影響。

  「但是王都的這場騷動原本應該在情況發生之前就由我來化解才對。實在是萬分抱歉」

  菲茲拉爾德將勉強含著的葉子吞了下去。

  「……我差點忘了。你的性格原本就那麼認真死板啊?格澤爾」

  格澤爾一聲嘆息。

  「如果性格沒那麼認真死板,我這會兒還在當傑斯塔的將軍呢。與王子為敵」

  「在國家間,只要沒發生戰爭就等同於關係良好哦?我們和傑斯塔現在沒有發生戰爭。雖然還算是假想敵國。這事先擱一邊。剛才那個問題你不用那麼介懷。假如提高基準值,認為人類是一種善良生物或者優秀生物的話,一天內必然會遭遇百來次失望,你就會覺得這生活狗屎到足以把自己給氣死,第一天就開始焦慮,第三天就會不信任所有的人類。但如果打從一開始就認清人類不過是無可救藥的狗屎,那區區一天三次左右的失望,你反而會感到人類也沒那麼糟糕」

  「……您就不能取個折中的觀點嗎?我其實能忍受被視為狗屎不如的啦。——您的意思是越是不抱著期待,最後得到的收穫也就越大?」

  「這在各種方面都能說得通哦。預估安排最好的人手去完成最好計劃的人簡直就是蠢透了。反正肯定不會成功。但如果預估安排最差的人手去完成最低限度的計劃,那結果不可能比你預估的更糟糕,反而會比你預估的要好得多。你剛才說選個折中的觀點,其實這只不過是程度的問題。隨著你不斷這麼做,漸漸地,你就會選出哪些部下值得信賴」

  「可能是我多心了,但我怎麼總覺得您這是在繞著彎子誇獎我?」

  「我確實在誇獎你啊。畢竟夢想能用最好的人手去完成最好的計劃最後只會以失敗而收場」

  忽然聽到宴會用大房間傳來悲鳴與劍戟殺戮聲的菲茲拉爾德轉頭望向那邊。

  「他們在清掃老鼠。因為這裡也是巢穴」

  這是在訪問阿爾-克奧斯前,菲茲拉爾德交給格澤爾與萊奧特去辦的事。菲茲拉爾德離開羅登的期間,老鼠們可以肆意行動。也因此,他們的行動比平時更容易掌控。

  「老鼠總是散在各個角落裡。敵人也不只是盧維烏斯一個人。想要消滅老鼠,與其一匹一匹地解決,不如把它們聚集到一起一併掃蕩更有效率」

  「既然您將萊奧特指派為高利貸商的護衛,那今後大掃除的細節也需要進行調整。畢竟正式場面這才剛要開始」

  「說得沒錯。關於大掃除的問題,還是將萊奧特剔除在外吧。我希望他能把重心放在在塞德里克身上。格澤爾,你也一樣。當天,我會讓你負責大掃除以外的工作。你先做好思想準備」

  「……遵命」

  穿過大房間,走下樓梯。走了一會兒,菲茲拉爾德忽然,

  「友好的惡魔嗎」

  輕輕地自言自語。

  「您認識惡魔嗎?」

  「和塞德里克『商談』的過程中提到了這個話題,我覺得部下里有個惡魔其實也不錯」

  「……隱喻嗎?」

  「不?就是字面意思。惡魔沒良心吧。所以在戰場上他們比任何人都冷靜。假如你身在戰場,發現了個敵方農民的小孩。在當前情況下,你完全可以放他逃生。小孩子也在向你懇求饒命。那麼格澤爾,假如是你,會怎麼做?」

  「……必要的話,我會下手殺了他」

  「但是,就算你選擇殺了那個孩子,也會心存罪惡感吧。但如果是擁有惡魔般精神的人呢?」

  「不會有絲毫躊躇」

  點頭。

  「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當然,沒有任何罪惡感。甚至能踩著孩子的屍體,坐在上面開始料理。一切和平時沒什麼兩樣。雖說忠誠心對他們而言狗屎不如,但在戰場上這些人非常好用」

  「對這點我沒有任何異議,但我會躊躇是否該將背後交給這種人」

  「我表示同感。但他們依然是得來不易的人才之一。一般人會猶豫不決的作戰,他們卻能執行。你覺得扼殺自己的良心,強忍著執行任務的人,與吹著口哨一切照常執行任務的人相比,哪個人負責的作戰會成功?」

  「是後者吧」

  但是,格澤爾繼續道。

  「假設非單一兵卒的情況下。同樣都是獲得答案。通過完成一件事,憑藉自己的力量得出結論,與完全拷貝他人的結論,兩者獲得的東西是截然不同的。不對……這比喻不太妥當。比方說,如果上面的人下達虐殺命令——那扼殺良心,強忍著罪惡感下這個命令的人,與腦子裡什麼都沒想就發指令的純粹快樂殺人狂是截然不同的」

  「不一樣嗎?」

  格澤爾用力點了點頭。

  「嗯。起碼希望上頭下命令的人能是個有點人情味的人」

  「你覺得這兩者都是人嗎?還是說,你是在諷刺下達處決小孩命令的我?」

  「以我來看,我本身就對王子是否真心想處決那個孩子的事保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但在那種情況下,起碼絕對不可能一個人都不處罰。那樣顯得作風太軟了。打從那個孩子讓王子受傷的那刻起,就已經不能拿他是個孩子為藉口予以原諒的事態了。最大的問題是他在眾多民眾面前傷了王子。民眾和士兵們都看得清清楚楚。還記得去年企圖處決王子未遂,還讓王子跪下的那個克蕾歇王妃嗎?克蕾歇王妃畢竟是個美女,再怎麼說也擁有極高的人氣,然而自那件事之後她的人望同樣急轉直落墜入谷底。那孩子的身份很低,所以應承受的懲罰也就更大。剩下的就是那孩子自己的問題了。無論他憎恨王子也好,責怪自己也好,亦或是將責任轉嫁他人」

  「身為一名在上頭下命令的人,我不覺得自己很特殊啊」

  「關鍵在於內心是否具備能對他人的事感同身受的感性啦。無論經過思考後做出的決定多麼冷酷,也希望這個人面具下別是空洞,而是一個煩惱痛苦的人的表情。只要是這樣,部下就會追隨他——雙手染滿鮮血的我們也能得到一些救贖」

  「——以你來說,這觀念還真是感傷呢」

  「所以說嘛?身處這乾涸枯燥的世界中,總會憧憬甘美的理想囉」

  格澤爾深有感觸地說道。

  「所以莉茲才會覺得貴族與村姑的戀愛小說有意思嗎」

  「我覺得是」

  戛然而止的沉默後,格澤爾輕聲附加道。

  「……毫不痛苦地做出決斷的人,偶爾會遺忘一件事」

  「忘了什麼?」

  「對方也是和自己一樣的人。能獨自思考、行動。即便他們的行為看上去像是個傀儡,但他們有時也會自行切斷操控線。同時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所謂的經驗之談嗎。我會記住的」

  「麻煩您了。——萊奧特!到這裡來」

  正在一樓與娼婦少女談話的萊奧特當即轉身。可能是遭到了對方的調侃吧,臉漲的通紅的萊奧特顯得鬆了口氣的樣子,向這裡跑了過來。少女親暱地向著萊奧特的背後揮了揮手。

  「辛苦了」

  菲茲拉爾德向他投去了犒勞的話語,萊奧特當即畢恭畢敬地行禮。

  「那娼婦姑娘似乎很喜歡你呢」

  「哎?」

  萊奧特似乎嚇了一跳。慌忙在胸前揮動雙手。

  「啊,沒有,在下並不會——!在下討厭女人!啊,不對。那個……在下不會花錢買女人,而是想和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在遇到那個人之前,在下決心貫徹純正廉潔的生活!拉格拉斯大人也這麼說過!」

  菲茲拉爾德與格澤爾面面相覷。

  「聽到了嗎?」

  「聽到了」

  兩人面容嚴肅地相互點了點頭。

  「在下難道說了什麼不妥的言辭……?」

  萊奧特面色發青。完全無視萊奧特的存在,主從二人繼續著他們的對話。

  「就他那張臉,雖說出身下級貴族,但好歹也是貴族……難道。不,但是……王子」

  「幹嘛」

  「要不要試著拖他一起去妓院玩?就憑那張俊臉,如果在正式場合失敗的話,或許會抽搐個一輩子的啊。萊奧特,你也一起來」

  格澤爾認真地拍了拍萊奧特的肩膀。

  「失敗的結果可是很悲慘的喲」

  「是……是嗎……?那……那還真是令人頭疼」

  雖長著一張娃娃臉,但平時眼神銳利的萊奧特露出了怯懦的神情,耷拉著眉毛。然而,他立刻挺直脊背。

  「請不要顧忌在下!剛才您是否打算對在下下達什麼指示?」

  「認識塞德里克商會的塞德里克嗎?他是我的朋友,但現在立場有點危險。所以我決定安排士兵當塞德里克的護衛。我想讓擔任過我護衛的你來負責這件事」

  「請交給在下吧!在下這就前去。塞德里克大人在哪?」

  話題一旦轉回工作上,他的表情就明顯開朗了起來。

  「就在樓上的澡堂」

  點了點頭,萊奧特當即離去。

  目送著他背影的菲茲拉爾德小聲呢喃。

  「塞德里克……大人……嗎」

  「對高利貸商人,而且本人不在場也不忘表示敬意。……我真希望拉格拉斯能好好學學呢」

  「你別看塞德里克那樣,其實他挺享受被拉格拉斯當毛毛蟲般厭惡的狀態呢」

  羅登歷130年8月19日,羅登國下任國王即第二王子菲茲拉爾德拜訪身在離宮圖書館的未婚妻。

  好了,準備工作基本可以說完成了。這是最後一件事。

  「憑我……是做不到的」

  離宮圖書館的門扉前,國史編撰官少女——陸搖了搖頭。

  不知為何,兩者的容貌應該截然不同,但菲茲拉爾德的頭腦中,她的樣子卻和阿爾-克奧斯第二王子阿舒爾的模樣重疊在了一起。

  ——煩惱著、痛苦著,做出決斷。

  回想起剛才與格澤爾的談話。阿舒爾在喝下那毒杯時,究竟是否煩惱過,痛苦過?

  不能斷言說是。

  但是,這麼與陸接觸,之所以回想起阿舒爾,是因為覺得阿舒爾如果在這裡,或許能稱得上適材適所吧。

  如果他乾的是陸那樣的工作,只要不是王子。

  或者,如果他接受了他本應接受的對王子的教育。

  未來可能就會不同。

  「莉茲殿下在裡面。……王子,拜託您了。說這種話,您或許會覺得我太厚顏無恥。但是,莉茲殿下是我的朋友。如果身為未婚夫的王子您去勸說,一定……」

  菲茲拉爾德撓了撓頭。自己貌似很不擅長對付這姑娘。

  「我明白了。交給我吧」

  「是!」

  陸用力低頭一鞠躬,轉身離去。

  「在那姑娘心目中,我和莉茲一定是兩情相悅的吧」

  輕聲自言自語的菲茲拉爾德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莉茲坐在平時與陸一同學習的桌子旁,用手撐著面頰,翻閱著書籍。但當她注意到菲茲拉爾德的存在後擡起頭,嘆了口氣。

  「這次你又在打什麼算盤了?」

  「全在腦袋裡」

  指了指自己的頭,在莉茲的對面坐下。莉茲正在閱讀的,是傑斯塔的算數書。

  「身體情況如何?」

  「我太高興了,你居然會擔心我的身體。毒全都解了。箭傷的治療還需要一些時日,但已經不影響行動了」

  由於卡達利開發了具有麻痺感覺功效的藥物,現在全靠服用這種藥物。藥物使用了具有幻覺作用的草作為原料,具有上癮的性質,每次受傷都依賴這種藥物會很危險。使用的用量多到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也有同樣的風險。菲茲拉爾德在迎賓館嚼的那種葉子,就是這藥的緩和劑。

  「是嘛……。多半是陸讓你來的吧?」

  「她似乎希望身為未婚夫的我能用愛來溫柔地撫慰她寶貴的友人喲」

  莉茲哼地一聲嘲諷地笑道。

  「你?撫慰我?」

  「沒錯。因為你是一次性失去了全部家人的悲劇公主嘛」

  在攤開的書上,莉茲握起了拳頭。

  「悲劇公主?」

  咯咯笑了起來。

  「我只是……很不甘心」

  說著,垂下了頭。

  「——回想起來,我從未和王兄吵過架。打從小時候起就從沒有。王兄總是笑著原諒我的過錯。我一直以為這是因為對王兄而言,我是他妹妹的緣故」

  莉茲有好幾個王兄。但是這裡所指的,只有一個。

  「真是對感情親密的兄妹。太令人羨慕了」

  「菲茲拉爾德,你真的這麼想?」

  「不,完全沒這麼想。王族的兄弟姐妹能保持關係親密的時間最多也就僅限於童年。總有一天會針鋒相對,互相殘殺。女人另當別論」

  「因為會被當成寵物看待?」

  莉茲冷笑道。

  「——所以他從不生氣。總是會原諒我。……就算我把計算公式錯認為是咒語,他也不會糾正我,只是隨我去。讓我繼續無知」

  忽然想起了什麼,莉茲說道。

  「為什麼我未沒發現其中的道理呢」

  「因為身在傑斯塔時,你很仰慕盧維烏斯吧」

  同時,盧維烏斯也不想讓莉茲成為一名聰慧的公主吧。然而,莉茲雖胸懷著對盧維烏斯的親愛之情,卻沒有喪失對知識的渴望。

  「在會談前,你見過盧維烏斯了吧?」

  「……嗯」

  莉茲咬著嘴脣。

  「你還記得和我訂婚的理由嗎?」

  沒有繼續追問有關盧維烏斯的話題,菲茲拉爾德提起了兩人過去的交易。

  莉茲詫異的點了點頭。

  「記得」

  言外之意是,怎麼可能會忘記?

  「我也記得你我依然是敵對關係。雖然你喝下了本應我喝的毒杯……」

  莉茲撥出了一口氣。

  「如果未婚妻殿下死在那種地方,我可就麻煩了。而且我喝下的獲救率比較高啦」

  「也就是說,只是有這個必要而已吧」

  「沒錯」

  「你似乎很瞭解那種毒,但我就不追究了。因為如果是我喝下那杯水,估計我撐不到羅登」

  「美麗的公主殿下真善良」

  研究與資材已被全部廢棄,就算現在調查也查不出任何東西出來。

  「善良?忠告我杯子這件事的,是森澤絲王妃。我不明白森澤絲王妃究竟在想些什麼」

  「是森澤絲王妃告訴你的?」

  是森澤絲王妃的獨斷之舉嗎?不,菲茲拉爾德很快就修正了自己的看法。一定盧維烏斯打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的。

  若只想告知他人杯中有什麼圈套,不該是盧維烏斯負責的事。貫徹始終,需要表現得可疑,會引起他人警戒心的,應該是森澤絲。在莉茲眼中的盧維烏斯應該一直維持品行端正。

  首先,森澤絲在忠告莉茲的時候,按照預定,莉茲的杯子本應不是毒杯。忠告本身只是為了避免莉茲喝下冷透的杯中水。比起自己殺害的其他親人,盧維烏斯對莉茲更懷有感情。從會談前,他特地來見莉茲這點也能看出。如果他打從一開始就打算殺了莉茲的話,這種行為就太多餘了。

  然而莉茲——沒有做盧維烏斯希望她做的事,所以莉茲的杯子也變成了毒杯。

  「由於你的行動,我意識到森澤絲王妃所說的都是真的。但是,我還是對阿舒爾王子見死不救。如果我真的是個善良的人,那我應該阻止阿舒爾王子喝下那杯水才對」

  「如果真的是個善良人的話」

  「同時,哪怕你只是覺得這件事有必要,我被你救下的事實依然不會改變。請容我表示感謝」

  莉茲深深吸了口氣,盯著菲茲拉爾德。

  「雖說是陸讓你來的,但我不覺得你會來安慰我。你一定有什麼其他事想對我說吧?」

  莉茲一定是硬撐著裝作自己沒事吧,就算她在勉強自己,也沒有表露在外。菲茲拉爾德內心向莉茲送上了讚譽。

  這樣才對,這樣自己做的準備工作才有價值。

  ——自己不想強迫他人。

  只要不是敵人,菲茲拉爾德總會將選擇的自由權交由對方。雖然不至於到塞德里克所說的信念的程度,但這也算是菲茲拉爾德對自身的一種約束。

  莉茲也不例外。也算入這種約束範圍內。

  然而,自己卻覺得有些惋惜。菲茲拉爾德早就已經做出了希望對方能選擇的決定。

  儘管如此,還是感到不選另一條路有些惋惜。

  迴應盯著自己的莉茲,菲茲拉爾德開口道。

  「——關於我與莉茲之間的那次交易,我有個提案」

  羅登歷130年8月19日,羅登國下任國王即第二王子菲茲拉爾德由阿爾-克奧斯回到本國。進入王都時雖遭遇民眾起義,卻通過對話解決了問題。本次事件的死者僅為後日被處決的一名犯人。

  翌日,8月20日,羅登國下任國王即第二王子菲茲拉爾德宣佈將戴冠儀式及結婚儀式提前至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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